圖勒巫師撥了撥阿爾蘭的頭發,承認了。 一開始,是因為仇家進雪原的飛舟太過巍峨壯觀,引起了圖勒巫師的注意和警惕——雪原和世家的戰火醞釀已久,一艘奢華龐大的飛舟在這敏感的時間點進入雪原,很難不讓人戒備。 他派出了蒼鷹,盤旋巡視。 透過蒼鷹的眼睛, 他看見坐在舟舷邊,眺望雪山的紅衣少年,金漆讚卡般聖潔璀璨。 刹那聖山雪止。 天命降臨 “如果沒遇上大寒潮呢?”仇薄燈狀似凶巴巴,揪著他的耳朵追問,“你怎麽辦?” 圖勒巫師沒有掩飾自己當時的念頭,簡潔明了:“直接搶。” “……我就知道。”仇薄燈嘀咕一聲,鬆開手,懶洋洋地掛在他身上,“反正都是要讓你搶回來的。” 圖勒巫師略微俯身,將他整個人裹進懷裏。 不鬧脾氣後,這家夥變得又像隻習慣把喜歡的東西嚴嚴實實團起來的大貓了。仇薄燈想,沒忍住,湊過頭去蹭他。 遠遠,一聲鷹唳。 圖勒巫師養的那隻獵鷹,自遠處向聖雪山飛來。 仇薄燈看著它,忽然想起件事,故作漫不經心:“你生辰多少啊?嗯,生辰八字。”第82章 生辰 “生辰?八字?” 圖勒巫師低下頭,不明白他的意思。 遊牧部族沒有紫薇算數天幹五合之說,薩滿們以星辰、獸骨還有自然征兆進行占卜。在他們的語係中,沒有“生辰八字”這個詞,仇薄燈是用“出生時日”和“八字”湊在一起,聽起來自然有些奇怪。 “就是……”仇薄燈強作鎮定,“就是你出生的年月日時。” 想了想。 “你知道自己的生辰嗎?”仇薄燈有點擔心,記得哈衛巴神樹守護者哈桑亞說過,圖勒巫師作為天生薩滿,剛一出生就被送進密洞了。 圖勒巫師遲疑片刻,報出個極星時,問可以不可以。 雪原的人們看天空星辰的變幻,以星辰的方位來計算時間,和中原的天幹地支相去甚遠。向來也被中原文人認為是“蠻野”的象征之一“不知年歲,不懂時辰”。 “可以了可以了。”仇薄燈幾乎是瞬間就完成推算,脫口而出,“啊,是**……” **姻親。 就連仇薄燈都沒想到,竟然會這麽巧……他都盤算,萬一不合,就偷偷賄賂一下神算子,強行配出個合來了了。 “**?” 圖勒巫師重複了一遍。 “沒、沒什麽,”仇薄燈麵上發熱,趕緊岔開話題,找補道:“中原都要過生辰的,一年一慶。” 原本是心虛才找的補。 說著說著,見圖勒巫師依舊神色迷茫,忽想起他應該從來沒過過生辰。 “以後生辰,年年歲歲,都陪你過,”仇薄燈低頭,小半張臉埋進蓬領裏,遮掩自己的不好意思,他輕輕埋怨,“以前漏的就沒辦法啦,誰讓你沒早點把我搶回來呢,明明陪了我那麽久……” 圖勒巫師指節梳過他的頭發。 沒說話。 “你知道嗎?”仇薄燈把臉頰貼在他的胸膛上,感受底下強健有力的心跳,就像孩子分享最大的秘密給最喜歡的人一樣,小小聲,“你陪了我好多好多年。” “嗯?” “是真的。” 雪靜靜落在兩人的肩頭,少年的聲音很輕很輕:“以前,你就一直在陪我了……除了我,沒有人看得見你,那時我也看不清你的臉,可你一直走在我的身邊。隻要我回頭,永遠能看到你的手……” 就像夢一樣。 夢裏光線明亮到周圍蒙蒙一團,他自如地從那個人的手心接過筆墨紙硯,依賴地蜷縮在那個人懷裏。 隻有夢才會這麽幸福吧。 過往是個巨大的膿瘡,修飾滿金漆銀粉,裝點出奢華美滿。 可觥籌交錯,滿城燈火掩蓋不住底下的腐爛……腐爛,他睡在閣樓上,覺得自己日複一日,在沼澤裏腐爛、腐爛……唯獨那清淩淩的風雪,剔除他的膿瘡,他看不見那人的臉,隻能感覺到那人的存在。 是隻要一回憶過去,就幸福得幾乎要流下淚來存在。 你是否嚐試過,萬眾沸騰熱鬧喧嘩,唯獨你突然失了聲啞了語,拚盡全力也發不出半句求救的吐息?你是否嚐試過,一個人困在高閣,蜷縮在冰冷的鋪木地麵,看著黑暗如潮水一點點湧來,害怕得快要哭出來,卻流不出一滴眼淚,隻能睜著眼睛,看黑暗一點一點,吞噬自己? 孤獨。絕望的孤獨。 那種鋪天蓋地的痛苦和孤獨。 有人陪著就好了。 隻要有人陪著你,哪怕是個怪物,隻要它伸出手,也會奮不顧身緊緊抓住。 ……看不清麵容也沒關係,是神是魔都無所謂,隻要有個誰在黑暗中陪你,一切就都活過來了。 圖勒巫師睫毛低垂,投下清晰可數的影子,輕輕數仇薄燈自小及大的所有事……赤足踩在牆頭,去折一枝三春花,卻被采蜜的蜂嚇壞了,攀著桃花枝,站在天光裏,要哭不哭…… 直聽得仇薄燈恍惚全無,羞惱得直接堵住他的嘴。 說說說! 知道他那麽多糗事很了不起嗎! “那是密窟的薩滿巫術。” 圖勒巫師告訴自己的阿爾蘭,遠古的薩滿們魂靈能借神騎遨遊於廣闊的宇宙之中,天生薩滿離開密窟的最後一道關,就是抵達神秘的遠方。 “怪不得鶴姐姐她們都看不到你。”仇薄燈恍然大悟。 “嗯。” “真害怕啊,”仇薄燈喃喃囈語,“要是沒有你陪我,我是不是早瘋了?” “不會的。” 圖勒巫師吻他的眉眼,“一定會陪你的。” “真好,找到你了。”仇薄燈抱著自家戀人的脖頸,出神想了一會,“要是找不到你,肯定要覺得自己真的瘋了。” 瘋了才會篤定覺得,該有一個人始終陪在他身邊。 如磐石,如亙古。 “對不起,”仇薄燈小聲道歉,“一開始沒認出你。” 圖勒巫師輕輕搖首。 意思是沒關係。 光照在他銀灰的眼眸,又靜又沉。 被自家戀人灌迷魂湯灌到早就神智不清的小少爺,立刻被愧疚淹沒了! 瞧! 他家阿洛多好,被他誤會那麽久還毫無怨言對他好。 “看在你對本少爺盡心盡責好多年的份上,給你點獎勵好了,”小少爺又心虛又心軟,抵著自家戀人的額頭,悄聲問。“你要什麽呀?” 圖勒巫師指腹摩挲仇薄燈的後頸。 片刻,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句話。 瞬間,火燒雲般的紅色,直接從小少爺白玉般的耳垂蔓延到秀美的脖頸上。他一頭紮進圖勒巫師的懷裏,支支吾吾,老半天說不出半句話來。他頭埋得太快,以至於錯失自家戀人眼中的笑意。 就在此時,自大帳方向響起長長的號角。 “遊哨兵回來了。”仇薄燈推了圖勒巫師,兩人一起朝山下趕去。 雪落過他們一起走過的。 ………………………………………………………… 冰風卷雪,天地白茫。 飛舟停在查瑪南部的森林之外,沈家家主沈雒嶽深深吐出一口氣。 白霧在冷空氣中散開。 沈雒嶽一看便知是個鐵血手腕的主權人,鼻尖微勾,眼窩深陷,眼角很長,看人時自帶一種陰翳的審視之感。他所掌控的清洲平塘沈氏雖然是大族之一,但別說與扶風仇家相媲美了,就連十一高門都擠不進去。算是中等世家。 世家的晉升沒那麽容易,越是大族望門,越難以破局。 沈雒嶽自是不甘一輩子都當個碌碌平庸輩。 他野心勃勃,一心想讓沈家成為第一等世家。此番,沈家是最先踏足雪原的中等世家——中等世家不像小世家,隻需要提前收羅到些天材地寶就心滿意足。他們的目標是十二望族高門無法全部占據的餘隙。 同樣都在第一批馬前卒,車前兵探明情況再行動。 沈雒嶽瞅準的間隙就在這裏。 他攤開一卷泛黃的獸皮卷,卷軸兩端,分別雕刻有青銅狼首,狼的獠牙咬住白銀骷髏。古卷上,詳細地畫出雪原的河流山脈,以及用特殊顏料標出的礦脈走向。整個雪原,分為北高原,南盆地,山脈橫斷褶皺,冰穀與裂河縱列分布。 沈家飛舟降落的地點,位於查瑪盆地的南麵。 即被滅的青馬木部及南十三小部的牧區。 ——這是蒼狼與沈家合作的交換條件之一。 沈雒嶽研究地圖的時候,查南森林裏,隸屬於沈家的大群修士們,正在執事們的巡視監督下,爭分奪秒地幹活。進入雪原,一眾修士就被雪原的富饒給震驚到了——在東洲,哪裏還見過這麽大這麽多的雲蘭貝母? 更別提那些隨處可見的珍奇動物。 不論是鹿茸還是獨角馬,每一頭都價值千金,讓人隻恨芥子袋和乾坤戒在這裏喪失了作用。 “快點!磨磨蹭蹭做什麽?!”執事們的響鞭此起彼伏,時不時就“啪”一聲,重重甩在某個依附沈家的散修身上。 修士們不敢當麵怨言,隻能咒罵雪原見鬼的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