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小夫妻倆個日子過得美滿,其他人也隻能幹瞪眼。 之後知青返城,更是讓村裏的人都紅了眼。 葉小娟是在村裏人的羨慕中坐上通往城市的大巴車的,那個時候,她也以為自己的一生都將這樣一直幸福下去。 “奶奶,”蔣茉莉蹦蹦跳跳地跑進廚房,“今天吃糖醋排骨?好香啊。” 葉小娟:“你坐著等吧,馬上就好。” 蔣茉莉偷偷觀察葉小娟的臉色,低聲道:“奶奶,你還跟爺爺吵架呢?” 葉小娟炒菜的動作頓了頓。 “奶奶,”蔣茉莉撒嬌道,“爺爺就是脾氣臭了點,他心裏知道錯了,你就別跟他計較了,咱們大人不記小人過,好不好?” 葉小娟很不願意自己的婚姻影響到家裏人,尤其是她所珍愛的兒女子孫。 援助律師也勸她不要費那個勁,現在離婚很難,要花費的時間精力不是她這個年紀能承擔的,再說離婚以後,她的生活也可能出問題。 “葉奶奶,我就直說了,像您這樣的情況,法官百分之百不會判離,如果您堅持,可能還要繼續訴訟,那拖的時間就更長了……” 葉小娟雖然年紀大了,但並不傻,她懂律師的意思,與周圍所有的人一樣,沒有人支持她離婚。 隻有舞蹈班的歐陽老師耐心地聽了她的講述,也願意幫她一把。 但歐陽老師現在自己狀況都不好,哪還有時間管她的事呢? 再說這是她自己的事,到處要人幫算怎麽回事呢?難道真像蔣文彬說的那樣,她就是個鄉下女人,離了他,什麽事都幹不成? “吃飯吧,”葉小娟盛起糖醋排骨,“小心燙。” 飯桌上的氣氛很詭異。 蔣文彬獨坐一邊,板著臉吃飯,蔣茉莉跟葉小娟坐在一起,努力地活躍氣氛,“奶奶,今天這個排骨燒得好好吃啊,爺爺,你說是不是?” 蔣文彬冷哼一聲,筷子就是不動那盤排骨。 “奶奶,”蔣茉莉夾了塊蔣文彬買回來的鹵牛肉,“你吃這個牛肉,爺爺買的可好了,超級嫩,一點不塞牙。” 葉小娟對蔣茉莉慈愛地笑了一下,把那塊鹵牛肉輕輕撥到碗的另一邊,蔣文彬見了,筷子“啪”地一聲拍到桌上,重重咳了一聲,推開椅子滿臉不悅地離開了飯桌,不一會兒,震耳欲聾的關門聲就傳了過來。 蔣茉莉也是無奈了,她放下手裏的碗筷,也是重重地歎了口氣,“奶奶……” 葉小娟截住她的話,低下頭道:“吃飯。” “算了,你們倆的事我真是不想管了,我同學最多也就是父母鬧離婚,我倒好,爺爺奶奶鬧離婚,我不吃了,我出去找同學玩去。” 蔣茉莉放下碗筷,回了房間拿了自己的小包出來。 “茉莉,”葉小娟追問道,“你跟哪個同學去玩,什麽時候回來?” “不回來了——” 蔣茉莉賭氣似地回道,終究沒有用力關門。 屋裏都空了,葉小娟看了一眼自己的飯碗,她其實也沒什麽胃口,小時候在鄉下過苦日子,吃得都是紅薯稀飯,吃得香得不得了,長大了,日子越過越好,現在想吃什麽就能吃什麽,卻又常常吃不下了,這是不是叫矯情? 葉小娟心裏批評了自己一通,重新動起了筷,筷頭戳到濕潤的鹵牛肉上,牛肉的味道四散開來,她有些反胃地幹嘔了一聲。 她吃不了牛肉,覺得腥。 不能浪費糧食,除了那塊牛肉,葉小娟還是把那碗飯全吃幹淨了,去廚房收拾殘局時,聽到外頭有人敲門,心想是不是蔣茉莉又忘了帶什麽東西,葉小娟擦了擦手,“來了。” “忘什麽……”葉小娟的話戛然而止。 “你好,我來幫你。” 三室兩廳的房子收拾得極為幹淨整潔,上次看到葉小娟的時候,她身體狀況不太好,還需要孫女扶著走路,這次再過來,杜程覺得葉小娟看上去好多了,還是個很利落的老太太。 “小同誌,歐陽老師沒犯什麽事吧?”葉小娟還記得這一茬。 說起歐陽玉,杜程臉上的表情還是有點不自在,“沒什麽,現在是來解決你的事。” “我的事?”葉小娟有所預感,就是有點不敢相信,試探道:“我什麽事?” “你離婚的事。” 杜程大方道。 “還有你這麽些年受過的委屈,都可以說出來。” 從未有人主動地對葉小娟提出,說出這麽些年的委屈,所有人都認為她嫁給蔣文彬,是她天大的福氣,所以什麽都該忍,什麽都要忍。 “城裏和鄉下真是不一樣……” 葉小娟本以為自己對於麵前這個近乎陌生的年輕人會說不出口,沒曾想,她一開口就全收不住了。 其實在村裏的時候,葉小娟和蔣文彬還是過得挺幸福的。 蔣文彬是個書生,村裏的那些農活他全幹不明白,家裏裏裏外外的事務都要靠葉小娟操持,那時候蔣文彬經常誇讚她,葉小娟能感覺到蔣文彬看她的眼睛裏是有光彩的,她在燈下給蔣文彬補襪子,蔣文彬撐著臉,油燈照著他的臉,膝蓋上攤一本書,他注視著她,帶著笑意道:“小娟,你的手怎麽這麽巧?” 葉小娟一輩子也忘不了燈下那張溫柔的臉。 知青返城的潮流帶上了這一對小夫妻。 在村裏的這幾年,得益於葉小娟的踏實肯幹,蔣文彬在家裏除了帶孩子就是看書,在恢複的高考中一鳴驚人,一舉奪魁。 葉小娟還記得發榜那天,她看到蔣文彬的名字在最上麵,一路哭回了家,在家裏等消息的蔣文彬看到葉小娟哭得稀裏嘩啦的,還以為自己落榜了,下鄉喂豬被豬追著跑都沒哭的蔣文彬也跟著哭了,夫妻兩個抱頭痛哭,家裏的兩個孩子也跟著嗷嗷大哭,一時間小小的房子裏哭聲漫天。 葉小娟說這段往事的時候,臉上都是笑意,眼中卻是泛著隱隱的淚花。 那時候多好啊。 一家人,哭得稀裏嘩啦的,卻是那麽幸福。 之後蔣文彬去首都上大學。 葉小娟留在本市,她找了個做玩具的活,在家裏邊做玩具邊帶一雙小兒女。 蔣文彬很爭氣,書讀得好,國家給補貼,學費不用愁,葉小娟是心疼他的,首都消費大,蔣文彬那麽個大男人,身上沒點錢就沒底氣,那是她的丈夫,她希望他無論何時,無論走到哪裏都能抬頭挺胸不跌份,每個月的收入一到賬,葉小娟就勻一半寄給蔣文彬。 蔣文彬經常給她寫信。 葉小娟認識的字不多,特意去買了本字典學習,畫畫一樣描字給蔣文彬寫信。 距離令兩人之前的感情更甜蜜也更煎熬,葉小娟真想他啊,她想她的丈夫,想得晚上一邊縫玩偶上的耳朵,一邊偷偷掉眼淚,她日夜盼著蔣文彬放假,放假就能回來看她了。 第一個寒假,蔣文彬回家,久別勝新婚,那新年裏他們成天都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蔣文彬向她描述首都的繁華,說等他畢業以後,在那裏站穩腳跟,就要把葉小娟和一雙兒女一起接到首都去。 “我蔣文彬有這個本事,能讓我的妻兒都過上好日子。”蔣文彬摟著她,笑容自信又驕傲。 葉小娟著迷地看著蔣文彬,心想,這就是她嫁的男人,這就是她的丈夫! 暑假來臨前,蔣文彬提前寫信給了葉小娟,學校裏有個活動讓他參加,來回車費又貴,暑假他就不回來了。 收到信的葉小娟很心疼蔣文彬,蔣文彬受不了熱,夏天總生病,一直都是要她當心照顧才能好好過一個夏天。 首都的夏天又熱又幹,蔣文彬一個南方人在那裏怎麽熬得住。 思念與憂慮令葉小娟徹夜難眠。 葉小娟做了個決定,她要去首都看蔣文彬,寄信還要一段時間,葉小娟卻已經等不及了。 他們已經結婚七年,她仍然愛他愛得那樣熾熱。 把孩子托付給了信任的親戚,葉小娟立刻就踏上了北上的道路。 第一次坐火車,葉小娟既緊張又興奮,火車聲聲向前,她的心不住地呐喊,文彬,我來看你了。 下了火車後,葉小娟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蔣文彬的學校,首都真大啊,和蔣文彬描述的一樣氣派,這樣氣派的城市才適合蔣文彬,葉小娟想起在村裏被豬追著跑的蔣文彬,撲哧笑了。 她收拾齊整頭發,衣服,在路邊的櫥窗裏照了一下自己的模樣,幹淨、齊整,神采奕奕,蔣文彬見到她,一定會很高興吧! 也許是老天爺的安排,可憐葉小娟千裏迢迢走來不容易,葉小娟在校門口就遇上了和同學結伴出來的蔣文彬。 蔣文彬身穿淡藍色短袖襯衣,黑色長褲,頭發短短的,整個人看上去英俊又利落,葉小娟高興極了,她向他猛烈揮手,“文彬!” 蔣文彬循聲而來,飛揚的臉色卻變了。 “誰啊……” 她聽到蔣文彬身邊的人在問。 她笑著走過去。 “我親戚……” 她聽到蔣文彬說。第50章 “他說我是他親戚……”活到這麽個歲數,葉小娟仍不能忘記當時聽到這兩個字的心情,剛開始的震驚不解,反應過來之後的羞恥傷心,與當初熱戀的悸動一樣,葉小娟永遠都不能忘記。 當時,葉小娟腦子嗡地一聲,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麽,她想她當時的臉色一定很難看,卻還是強撐著配合了蔣文彬和他的同學們打了招呼,當時具體說了什麽,她已經記不清了,隻記得自己的臉很紅很燙,沒說幾句,蔣文彬就帶她走了。 之後蔣文彬解釋說他沒有跟他的同學說過他已婚的事,葉小娟突然出現,三言兩語也說不清,到時候同學們問東問西的,又要東拉西扯一大堆,他幹脆就說是親戚,也就不用跟同學們解釋那麽多了。 蔣文彬說了很多,葉小娟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她不傻,她是村裏最心靈手巧的姑娘,她怎麽會不知道蔣文彬是嫌棄她了呢? 城市裏的姑娘光鮮亮麗,打扮時髦,她的確比不上,做玩具賺的錢隻夠不餓著兩個孩子,她沒有多餘的錢去追趕時髦,她已經努力地幹淨、齊整,她也有顧慮,她也怕給蔣文彬丟人,可是蔣文彬還是嫌她了…… 那是一次不太愉快的旅行。 葉小娟滿腔熱血地過去,當天就回去了。 她說沒想到首都的招待所那麽貴,身上沒帶夠錢,就不住了,蔣文彬手忙腳亂地從口袋裏掏錢,夫妻兩個都是口袋空空,葉小娟沒再說什麽,苦笑一下,裝作輕鬆地與蔣文彬道了別,把自己剩下的一點錢留給蔣文彬,葉小娟獨自去了火車站,她沒要蔣文彬送。 這是他們夫妻隔閡的開始。 葉小娟的字認得越來越多,信上的字卻越來越少,最終固定在六七行左右。 三四行交待自己的近況,一兩行問候家裏的情況,然後就是一些想念的話語。 葉小娟拿到信之後不再覺得甜蜜了。 蔣文彬真的想她嗎? 想她,為什麽不想她去找他? 蔣文彬上大三那個冬天回來的時候,葉小娟替他收拾行李,她心細,想著幫他把行李箱也洗一洗,從行李箱的夾層裏掏出了一張集體照。 七八個男女前前後後地站在一大片火紅的楓葉前,有老有少,年紀大的看上去差不多快五六十,年紀輕的反倒是少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