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聽——” 在外溫文爾雅的教授很不耐地揮了揮手,對妻子即將要引爆的戰爭采取回避的態度,他猜也能猜到葉小娟要說些什麽,她對於他的不滿,對於這段婚姻的不滿,對於生活的不滿,而那些東西在蔣文彬心裏,全是葉小娟自找的,她想要鑽牛角尖,想要不痛快,他不奉陪。 蔣文彬邊揮手邊去開冰箱,“我不想跟你吵,你要發病,你就盡情地發病,我不幹涉,你也別托我下水,”他從冰箱裏拿出一碗綠豆湯喝了一口,“我也勸你好好想想,你現在的所作所為有沒有符合一個長輩該有的身份,我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 好自以為是的男人,杜程坐在這兒不過聽了蔣文彬兩三句話,心情已經很不愉快,他看向葉小娟,葉小娟臉上的平靜更像是一種長年累月習慣後的麻木,她已經給自己修煉出了一身的鎧甲,對於蔣文彬的這些話早已刀槍不入了。 “我今天不是想跟你吵架,我們坐下來,認認真真、心平氣和地說說話,好嗎?” 冰箱後,蔣文彬聽到妻子溫和地近乎懇求的話語,臉上神情稍稍緩和,甚至於有些懷念,他似乎很久沒聽到葉小娟這麽溫柔地和他說話了,這麽多年,要麽就是冷言冷語,要麽就是陰陽怪氣,彼此之間是真的很少心平氣和地說話了。 在蔣文彬的記憶裏,上一次夫妻二人“好好說話”,好像還是小女兒的婚禮上。 “好吧,”蔣文彬清了清嗓子,關上冰箱門,“你想說什麽。” “那張照片。” “哪張照片?” 葉小娟從身後拿出塑封保養得很好的老照片,“這張。” 蔣文彬近視眼,走近過來一看到那張照片,平靜的臉色頓時變了,“你又要吵?!” 聲音一下拔高了幾度。 杜程撐著臉,靜靜看著蔣文彬,他心想,嘴上說著不想吵架的人看上去進攻性要強多了。 蔣文彬注意到杜程的眼神,清了清嗓子,“這是我們的家事,麻煩不相幹的人出去。” “我並不是不相幹的人,”杜程撐著臉,神情悠閑,“我說過了,我是你倆的見證人,蔣文彬,你對自己的老婆說話就是這麽沒有耐性的嗎?當初在鄉下,你老婆挑糞,你在家裏幹吃飯不幹活的時候,聲音也這麽大嗎?” 聽到杜程提起從前,蔣文彬非但沒有麵露愧色,而是惱怒地看向葉小娟,隨後做了個平複呼吸的動作,語音冰冷又平淡道:“你又跟別人說家裏的事了,成天說當年的事情有意思嗎你?” “我現在就想問清楚這張照片,”無論蔣文彬說什麽,葉小娟都充耳不聞,她翻過那張照片,“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娟秀瀟灑的字跡,出自一個女孩的手筆。 蔣文彬怔住。 久遠的記憶模模糊糊,他的腦海裏浮現出一個不甚清晰的身影。 短發,夾克衫,端著酒杯,爽朗地打著拍子在酒桌上唱歌,引起陣陣叫好聲。 女孩的名字蔣文彬已經記不清了,但的確是有這麽個人。 照片上的字什麽時候寫上去的,蔣文彬也是完全不記得了,上大學,幾十年前的事情了,誰還記得清。 他倒是很清晰地記得,為了這張照片,他和葉小娟吵了一架,那次好像是他們第一次吵架。 “這個東西,幾十年前的了,你要知道它你有什麽意思?”蔣文彬仍是不耐。 葉小娟堅持,“我想知道,我今天就想知道。” 在蔣文彬麵色突變要發怒前,杜程慢悠悠道:“有人說今天不想吵架。” 蔣文彬的火氣還沒發出來就被硬生生地堵了回去。 “好,你想知道,行,”蔣文彬背著手踱了兩步,最後擲地有聲道,“女同學寫給我的,她喜歡我,怎麽了?” 葉小娟如釋重負,她腰背一下就放鬆了下來,臉上笑容釋然,當初她沒有猜錯,“你終於承認了。” “我承認什麽了?葉小娟,這麽多年,難道你一直耿耿於懷的就是這個?”蔣文彬滿臉荒謬,“我告訴你,我隻能承認,女同學是對我有意思,而且我也不妨再告訴你,不止一個女同學對我有意思,但我——蔣文彬,用我的人格發誓,我絕對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 葉小娟笑了笑,聲音輕柔道:“你說的對不起我的事指什麽?指你跟別的女人好上了?蔣文彬,你不用急,我知道你沒有,但我問你,你聽好了,我再說一次,你不要急,你在這段婚姻裏,難道就沒有一刻開小差的時候?你把這張照片藏在行李箱的夾層裏,你難道就沒有一點別的心思?我來首都看你,你跟別人說我是你親戚,難道不是因為你覺得我配不上了你,你的虛榮心讓你厭棄我,厭棄這段婚姻,你是不是有很多時候都幻想過,如果你的老婆不是一個上不得台麵的鄉下人,你會輕鬆快樂許多,如果你的老婆也是個跟你一樣的體麵人,你就不會對別人說你還沒有結婚。” 從前的爭吵,兩人都是藏著掖著,隻有情緒上的衝鋒與爭執,這次葉小娟一口氣把她想說的話挑明了,把蔣文彬這個人的心思說透了,她不僅是說給蔣文彬聽,也是說給自己聽。 她對自己說,小娟啊,不值得。 “我最後再問你一個問題,”葉小娟麵容神采逼人,眼中含淚,她對已經被震住的蔣文彬道,“你後悔嗎?和我結婚,你後悔嗎?” 往事如潮水般湧來,數十年的記憶有清晰的,有模糊的,但對於婚姻的記憶卻是腦海中鮮明得不可忽視的部分,初初相遇時被村口挑擔的女孩所驚豔,窮追不舍地狂熱,露天電影時雙手偷偷觸碰的甜蜜,婚後琴瑟和鳴歲月靜好,見她辛苦生育兒女時心痛地大哭,之後漸行漸遠針鋒相對的婚姻生活…… 蔣文彬看著那張臉,他妻子的臉,寫滿了歲月與風霜,那雙清澈如小溪般的眼睛早已變得渾濁,她的青春,她的年歲,她臉上的每一根皺紋都有他的參與。 蔣文彬忽地明白了葉小娟對這張照片的執著。 “小娟……”他軟了語氣,“我當然不後悔,我這輩子做的最不後悔的一件事情就是娶了你。” 他是認真的。 葉小娟笑了笑,她很快地眨眨眼睛,令淚水消弭於眼睫內,“可是,我很後悔。” 蔣文彬滿臉震撼,他想,葉小娟應該是話沒說完,應該不是他想的那個意思。 “文彬啊,”葉小娟溫柔地呼喚這個曾讓她歡喜也曾讓她流淚的名字,“我們離婚吧。”第52章 葉小娟不是第一次提離婚了,在蔣文彬的記憶中至少也有四五回,回回都是大吵,鬧得不可開交,鬧完了就又風平浪靜了,像這樣平靜的開端倒是好像從來沒有過,蔣文彬第一反應是,“不是說好了今天不吵?” “不吵,”葉小娟搖了搖頭,她扶著膝蓋起身,“東西我都準備好了,咱們去民政局。” 蔣文彬愣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葉小娟進臥室,理智上他認為這可能又是葉小娟的一次無理取鬧,但他體內又有一個聲音在強烈地發出警告,這次葉小娟是認真的。 蔣文彬就這麽站在客廳裏,他甚至都忘記了客廳裏那個陌生青年的存在,眼睛直直地看著臥室門。 葉小娟出來了,手上拿了個孫女不要的舊文件袋,對蔣文彬溫和一笑,“走吧,小區門口34路公交,坐六站就到了。” 蔣文彬呆在那裏,“你什麽意思?” 葉小娟平靜道:“去離婚。” 杜程又聽著這對老夫妻來回交涉了好一會兒,說實話他替葉小娟感到心累,這蔣文彬怎麽說也是個大學教授,對妻子的話好像就是聽不明白,葉小娟說的清清楚楚的去離婚,可蔣文彬卻覺得葉小娟是借離婚鬧事,反複地問葉小娟到底想怎麽樣,而且聲調越來越高,一副想吵起來的樣子。 杜程聽不下去了,提高聲調覆蓋兩人的話語,“她想離婚。” 蔣文彬的聲音被壓住,他扭過臉,像是這才注意到杜程這個陌生的青年已經在他們家裏看了許久的笑話。 “她很後悔嫁給你,不想跟你過了。”杜程聲音清脆,清晰的聲音傳入蔣文彬的耳中,猶如一盆涼水澆上激動的蔣文彬的心頭。 杜程站起身,他默默地站到葉小娟身後,表達了自己絕對站在葉小娟一邊的態度。 葉小娟是個堅強的女人,他今天來沒有高高在上主持公道的意思,葉小娟值得他的尊重,葉小娟也從來不需要人幫,她需要的隻是一點理解和支持。 被人支持的感覺太陌生,葉小娟不禁紅了眼眶,“蔣文彬,我真不是跟你鬧,離婚這件事我想了很久,這你也知道,現在孩子大了,也沒什麽好讓我牽掛的,咱們好聚好散,”見蔣文彬隻傻站著不動,她態度堅決道,“如果你不同意,咱們就打官司。” “打官司?”蔣文彬語調起伏,不可置信地看著葉小娟,“你是認真的?” “是。” “為什麽?”蔣文彬不理解,他指了茶幾上那張照片,“就為了這張幾十年前的照片?” “是,也不是,”葉小娟平靜道,“蔣文彬,我嫁給你的時候,什麽也不圖你,隻圖你這個人,現在我不想跟你過了,也是一樣,我不稀罕你這個人了,就這麽簡單。” 不稀罕這個人了? 蔣文彬如遭雷擊,他似乎隱隱明白了葉小娟的意思,隻是不可思議,“葉小娟,我們都多大歲數了……” 葉小娟直接打斷了他接下來的話,“是,我快八十了,一隻腳都踏進棺材了,眼看也沒幾年活頭,所以我就想給自己一個痛快,哪怕就剩幾年,我就想過痛快、舒心的日子。” “葉小娟,你捫心自問,”蔣文彬指著胸口,在這個話題上,他又可發揮了,“這麽多年,我有哪一點虧待過你,自從我上班以來,我讓你過過一天苦日子嗎?” 葉小娟也早有準備。 “存折在你床頭櫃,這麽多年除了家裏的花銷,供兩個孩子上學、結婚,剩下的錢我一分不少地都給你存起來了,蔣文彬,你聽好了,我葉小娟沒嫁給你之前我自食其力也養得活自己,嫁給你之後,我供你讀書,做外貿玩具,十根手指頭根根都做爛過,我說這些話不是說我要標榜自己有多麽不容易,也不是要翻舊賬,我就是想說,日子都是我靠自己本事過起來的,你沒那麽重要,這麽多年婚姻你不覺得虧心,我也不抱怨,咱們兩不相欠,你痛痛快快地去跟我把離婚辦了,我還要謝謝你。” “我什麽都不求你,就一件事,”葉小娟站得筆直,她蒼老的臉上迸發出光彩,“離婚。” 數十年的結發妻子,對自己的丈夫隻有一個要求,那就是結束這段讓她早已痛苦不堪的婚姻。 而蔣文彬,他心亂如麻,這麽多年數次爭吵,沒有一次這樣強烈地刺激到他,他猛然意識到其實想吵起來的人是他,吵起來了,許多事情就爛成了一鍋粥,再也沒有什麽對錯,隻剩情緒的發泄,如果細細地要數落這段婚姻裏,誰錯的更多,這個人選毫無疑問地會是他。 他當然記得,他在讀書的時候,葉小娟撫養子女,每個月還要給他寄錢,以讓他在首都活得像個體麵人,而他,當時的他太年輕了,咋然地落入繁華的首都,身上的虛榮不期而至,在看到土氣的葉小娟時,他沒多想,就將葉小娟妻子的身份在他同學麵前抹去了。 這麽多年,他都盡量避免提起這件事,真正的原因沒有別的,就是因為他心虛。 教授的光環令他已經絲毫容不下一點自己犯錯的空間,他不願承認自己的錯誤,為此不斷地回避妻子的交涉,將一次次的溝通升級為爭吵,再用一句“不可理喻”來結束這種討論,這樣他就能仿佛永遠立於不敗之地。 蔣文彬的內心像忽然被什麽冷冽的東西剖開了,他被迫直麵自己內心的真實,其中卑劣的部分曝露在陽光下,被曬得又紅又疼。 杜程不幫葉小娟代表發言,不過幫蔣文彬加速自我認知的忙還可以幫一幫。 “小娟……”蔣文彬軟了態度,“我承認,這麽多年,我對你不夠好……” 葉小娟搖搖頭,“你什麽都不用說了,我不想聽。” 現在輪到她拒絕了。 和蔣文彬不同,她的拒絕是因為蔣文彬說的那些話對她已經失去任何意義了,道歉、悔恨都沒有意義,因為蔣文彬這個人現在從此刻起在她心中已經沒有任何關聯,他的一言一行已經不會再對她產生影響,既不會讓她痛苦,也不會讓她感到快意。 葉小娟花了幾十年的時間,早在心裏和蔣文彬做好了切割,所以她現在既不傷心也不難過,心情是從未有過的輕鬆,現在隻差那最後一步,她就徹底解脫了。 “小娟,你讓我說完,好不好?” 蔣文彬低了頭,語氣柔軟地懇求。 葉小娟笑了一下,“離完婚,你想說什麽都行。” 見軟的不行,蔣文彬的態度陡然生硬起來,“我不同意。” “一大把年紀了鬧離婚,你丟得起這個人,我丟不起這個人!” 翻臉速度令一旁的杜程歎為觀止。 葉小娟倒是見怪不怪,男人老了就像孩子,一哭二鬧三上吊,她大概也料到了這個局麵,所以提前谘詢了律師。 “那你就等著收傳票,”葉小娟的語氣也冷了下來,“咱們法院見。” “收拾行李,”杜程在一邊幫腔,“先分居。” 葉小娟愣了一下後,隨即欣喜同意,“小同誌,你說的對!” 葉小娟夾著文件袋,像夾著自己的寶貝似的,迫不及待地進了臥室收拾東西,蔣文彬傻在原地,沒多想就想過去攔,被杜程擋住。 “你幹什麽?”蔣文彬怒目圓睜,“你搞搞清楚,這裏是我家。” “嗯,這裏是你家,你慢慢住好了,”杜程對蔣文彬沒什麽可留情麵的,“但不是葉小娟家,所以她要走。” 青年的阻擋完全不是他這個老人能突破的,蔣文彬捂住心口,麵色痛苦,慢慢彎下腰。 杜程:“怎麽,你心髒病犯了?”他對著臥室揚聲道,“葉小娟,蔣文彬心髒病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