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楚棲笑聲裏帶著啞意,他咳了咳,嘴角又溢出細細的血跡,神君克製著指尖的顫抖將那血跡擦去,道:“小七,你要好好休息,好好休息……”“嗯。”楚棲說:“師父別怕,我不死,我還沒報仇,還沒抱師父,不會死的。”事實上,他的意識也的確在逐漸模糊了。楚棲很想再說點什麽。他當然不想死,這世間誰都會放棄求生欲,楚棲唯獨不會。本來其實,也沒有多怕會死。可這會兒,忽然就有些怕了。他剛剛才得到他的神啊,想多少,也得再活個七八十年,才算圓滿。幸運的是,他在睡夢中也一直能感覺到疼,哪哪兒都疼。痛感是世界上最讓人討厭的東西,但痛感也的確是尚在人世的證明,以前很多次生死一線,楚棲都是靠著熟悉的疼痛,來告訴自己,受傷也還會好的,會好,就還有希望更好。楚棲睡著了。但眉頭一直皺著,偶爾發出囈語,是在喊:“在疼,不怕……”在疼,就沒什麽好怕的。著實是罕見的,活著的宣言。他發了燒,發燒的時候更開始說胡話了,一會兒說錯的都是別人,一會兒說要殺了人家,總歸,他是幹幹淨淨,一點錯都沒有。全世界都欠他的。小壞蛋,是真的惡。惡的肆無忌憚,惡的毫不掩飾。司方一生行善無數,做夢都未想到,有朝一日,會愛上這樣的冤家。小壞蛋發燒了,他含著退燒藥,貼著唇喂了進去。小壞蛋喊冷了,他將手放在其胸口,將暖融融的靈力傳了過去。小壞蛋又開始喊熱了,他取來了帕子,越過燒傷的皮膚,細細地幫他降溫。小壞蛋又開始喊疼了。或許是燒的迷糊,神君第一次,見到他毫不掩飾的脆弱。睫毛濕潤地抖動著,飽滿的淚珠兒自眼角滲出,他啜泣著:“師父,師父,我疼……好疼,救救我。”神君眉目皆抖,半晌,才慢慢在床邊落座。他嗓音低啞到近乎用氣在說話:“你還會哭啊。”我當你真是,銅皮鐵骨,可堪風吹雨打,堅韌不拔呢。可這副樣子,這樣的脆弱,才應該屬於這個年紀,屬於這樣的經曆吧。神君目光落在他周身纏著的紗布上,在上古秘法之中,有許多禁忌之術,旁人不知,可對於天道來說,隻要想做,就未有做不成的。隻是這副身軀,可能受限。他卷起了袖口。浩瀚靈力在床周蔓延,神君五指平移,虛虛擦過楚棲受傷的手臂。靈力擦過之處,神君裸露的手臂上緩緩出現了暗紅的燒傷。轉移傷勢,替其受過,這樣的話,經常會有親近的人說給病榻上的人,但天道規則,並非人力可違逆,故而,所有人也隻是說說而已。他靈穴剛好,這樣耗費修為的事情,到底還是有些吃力,傷勢轉移一半,便陡然脫力,匆匆拿雙掌撐在兩側,才避免了砸在楚棲身上的狼狽姿態。手臂上的疼痛瞬間消失。神君額頭冷汗密布,重新伸手拉開滑落的衣袖,轉移的傷勢已經消失無蹤。過於逆天了。司道之人更信天道,規則就是規則,哪怕是天道本身,也不可隨意違逆。若世間真出了代人受過的禁忌術法,定會大亂。但司道之人,若要瞞天過海,鑽起漏洞,也無人可阻。雖不可轉移傷勢,卻可以為其受過,轉移痛感倒並非難事。到了下半夜,青水才帶著枯鴻匆匆趕來。“我說這才幾日,怎麽就又受傷了,他是不是得罪了哪路神仙?這般倒黴孩子,我真是從未見過。”“別提了,你看那山下,雨已經下了半夜,快過人腳,司方這次是真的豬油糊了心,竟然做下這樣逆天之事。”無妄跟著他一路朝神殿趕來,青水則握著那把屠神刀守在一側,眉頭緊鎖。枯鴻遠遠看了一眼,道:“如今災情尚不明顯,應當無礙。”“無礙?”無妄道:“真下上十天十夜,他積攢的所有功德,皆要付之一炬!司方神君,可以直接改成滅方魔君了!”“司方不是這樣狠心之人啊。”“所以我才說他豬油蒙了心,今日衝冠一怒若是為了什麽大賢之人也就算了,那楚棲你是不知道,簡直像是煉獄來的惡鬼,睚眥必報,窮凶極惡,他救了這樣的人,日後能得好去?”“你說這話我不讚同,我觀楚棲像是一張白紙,你拿黑墨塗之,他自然黑,若拿朱筆塗之,他還能惡到哪兒去?”“我並非是在指責楚棲,今夜他被架上邢台焚燒,我也十分震驚,深覺殘忍,便是神君不出手,我若見了,也是要救得。”無妄急急辯解:“可救便救了,為了他將萬民陷製水火,自損陰德,實在不可取啊!他這樣會害了自己的,神君於我有大恩,我豈能看著他做下這種錯事。”“仙長說的也有道理。”枯鴻思索,道:“我當年去寒山采一仙草,差點被護草妖獸活活拍死,也是司方救了我……待會看能不能勸勸吧。”神殿不能從上空直接進入,他們還是跨過了懸崖,從正門進入,幾個人一路匆匆趕到小築,卻見所有靈力都聚集在主廳位置,那裏像是一個巨大的濃縮球,海浪一樣洶湧著。“又在用同樣的方式守護他的小徒弟啊。”枯鴻歎了一聲,抬步走了過去,室內一片安靜,隻有無邊靈力不停地旋轉,旋渦中心的床榻上,神君側身坐在床沿,掌心放在楚棲的額頭,似乎在施什麽術法。三人望了片刻,枯鴻一頭霧水,無妄也迷惑不解,他們左右看了看,忽見青水臉色蒼白。枯鴻道:“怎麽?他又行什麽禁忌之法?”青水猶豫了一下,道:“好像是,種靈。”“何為種靈?”“二位有所不知,這種靈乃是神君所創之禁術,幾千年前我隨神君一邊遊曆,一邊尋找漾月仙君,曾經遇到一個被妖怪吞了半魂的孩子,方才十二。他父母皆已經年紀很大,晚年得子,十分寵愛。”“那孩子雖年幼,卻是個罕見的天才,在遇到妖怪之前,就已經是遠近聞名的小秀才。可因為被妖怪吞了半魂,因此變成了傻子,夫妻二人涕淚橫流,求神君為其想個辦法,但妖怪已死,那半魂也已經被煉化,想要修補殘缺之魂,談何容易?”枯鴻意會:“取靈補靈?”“正是。”青水道:“把少年之靈種在父母的靈上,猶如將新枝插在靈土之中,取父母的靈做養分,源源不絕,彌補那孩子殘缺的靈魂。”“愛子之心啊。”枯鴻歎息,忽然意識到了什麽,與無妄對視一眼:“楚棲的靈,受惡火焚燒,他這是要……”“以自身作為養料,養其育其,滋其潤其。”無妄臉色微變:“如果養料盡了呢?”“後來,父母被抽幹了,他們是心甘情願的,那孩子長大成人,功成名就,子孫滿堂,一直活到了五十三歲,又重新變成了傻子,不久便墜河淹死了。”“治標不治本,他瘋了。”無妄上前,卻被枯鴻攔住:“這等禁忌之法,施展必然吃力,貿然打斷隻怕會受反噬。”“那怎麽辦?”“我想司方此舉必有用意。”枯鴻道:“楚棲若是漾月,找回心晶,還有可能修補其靈,那才是治本之法。”“心晶遊離天道之外,連司道天尊都不知道它的下落,我們能去哪裏找?”“且看看吧。”枯鴻道:“先有天懲,又有種靈,這兩件事,哪個看上去都不是一時衝動的行為。”青水知道,這是深思熟慮過,甘之如飴的付出。種靈的事情結束之後,他跟在白衣神君身後,道:“那老夫妻真傻,他們留著魂魄,還能轉世,還能再組建新的家庭,有新的孩子,何必執著這一世?”“拳拳之心,可表日月,深深之情,可動天地。”“神尊是在讚美?”青水說:“那如果有一天神尊遇到這樣的事,也會這樣做麽?”“縱死烈酒濃一口,不生白水淡百年。”“那我跟神君不一樣,我還想活很久很久……”“也不是人人皆能遇到那口甘願赴死的烈酒,你不必多慮。”“那可太好了,我這輩子都不想遇到,神君,你想嗎?”那聲音,似乎穿越了漫長的,孤獨的時間,遠遠地,飄忽地,傳了過來。“……那得,何其幸哉。”千年前,他說,何其幸哉,才能濃之一口。千年後,他遇到了他的烈酒。果不其然,縱死何憾。作者有話要說:  小七:烈烈烈烈烈烈烈(略略略略略略略略)神君:……給你頒個氣氛破壞王的獎不怕你驕傲jpg有點卡文,等我理一下大綱再爆更_(:3」∠)_然後明澹的名字是明澹(談話的談讀音),澹台的澹。感謝在2021-05-0620:21:30~2021-05-0719:43:5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玖夏1個;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天黑請借鑒晚安、君曉入曉10瓶;雲遊5瓶;雩渝、123小可愛2瓶;瑩瑩瑩瑩、受都是朕的魚塘、o-orange、心之雨栩1瓶;第44章 楚棲終於真正地陷入了酣睡。一切結束了之後,神君收回了放在楚棲額頭的手,他臉色蒼白,巨大的靈力消耗讓他有些脫力。青水匆匆上前想要扶他一把,卻見他輕輕擺了擺手,對無妄道:“多謝仙長。”又對枯鴻道:“又要勞煩你了。”“事情我都知道了。”枯鴻一邊上前一邊道:“若非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你應當也不會找我。”神君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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