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她,一千年後,誰和誰又在這裏相遇?


    誰又會握住這顆守侯的心?


    ……


    “他把我送到山下有人接應的地方,就走了,我說要報答他救命的恩德,他說那隻是補償,現在,債還完了。


    他說他看著我回去。當我跑到屋裏,要再看他一眼的時候,他已經不在那了。


    父親很生氣,說布下天羅地網也要把這樣放肆的人找出來,我悲哀的,覺得有點滑稽,他不會再來了,誰也找不到的,傳奇的結果,大抵如此。


    我又成了一個在窗邊看太陽的女孩,現在,多了一顆銅色的心在陪我,它還是住在窗上,永遠的唱著單一的曲子,一顆守著太陽的風鈴。


    那年,我17歲,已經知道了太陽真正的顏色。”


    她低下頭,窗外的日色被風吹得薄薄的,房梁灰敗的陰影和她纖長的眉糾纏在一起,她深深吸了口氣,似乎怕別人打斷她:


    “那一年中,我也曾經憑著有限的線索去尋找他的下落,父親和別人談起,說從武功上來看,他是華音閣的人,而且是罕見的高手。也許很多人都會驚訝的,但是,對於我來講,這些東西都淡得沒有顏色,似乎不在我心中留下什麽痕跡。


    華音閣近來易主,人事諸多變動,於是那個少年就更加杳然無考。”她將臉埋進了手中的被子裏,靜靜的,不是在哭,而像是在小心翼翼的打開什麽。


    那一年,她的心,就被剖了出來,掛在了窗欞上,連雪落,都像能把它扣響,她知道他會出現的,父親的天羅地網又怎麽攔得住。


    好久好久,這座樓閣晦暗的屋頂在悶熱的空氣裏被壓得極其的低,似乎連長年的蛛絲與塵土都撲到了眼前,不知從何而來的更漏聲兀自在的屋子裏曼聲灑落。


    相思慢慢的受不了這份廓落與煩悶,隻有問道:”他來了嗎?”


    “來了,那是一年以後的事。他說他是來看我的,我知道不是,他總是騙我——”她認真的停頓了一次:“——我一直都明白。他是要繼任華音閣主了,按照規矩他要到這裏來接受一個叫步劍塵的——也許是閣中很重要的前輩吧——禮節性的試探,但是,他們一直不合,所以也許也有點危險。”


    “他知道我擔心他,他說:‘看見了萼綠華就已經長生不老了,沒有什麽好擔心的。’


    我苦笑了,我想說,我不是萼綠華,我隻是個穿了仙女的衣裳的凡人,真正的凡人。


    結果,那天,我覺得我沒有什麽要對他講,靜靜的相對,聽窗內的更漏,窗外的雨。我想,也許是為了這一場,我在回憶中預演得太久了,把所有要說的,要聽的都演過了,演夠了,演倦了。


    我看著他,他無聊奈的翻轉著我床頭的更漏,修長的手指下麵是淡青的衣袖,柔和的絲的暗淡的褶皺著,貼著他的手,柔滑得似乎什麽也沾不上。燭光浮雕般出他臉上的倦意,我這時才看清,原來他的臉上有一個笑靨,淺淺的,但卻使他的笑容整個虛偽了起來。他似乎一直微笑著,我知道他想走,又不知道怎麽出口。


    我也想他走了,因為我怕這個陌生的人會突然走過來,抱著我,結果就不由分說的撕碎我的傳奇。


    他終於起身告辭了,我沒有留他,我心裏想,我原來已經不愛這個男人了,雖然我還是會想那個青劍白衣的少年。


    他來到窗邊,輕輕推開窗,風鈴終於呻吟了一聲,雨和風穿過他的衣衫,撲到了我懷裏,又散在眼前,開了一蓬濕濕的花。那淡紫的窗簾驚起來,和他的衣袖纏綿在一起,像是往四邊流著,漂著,飄到了我的眼裏來。遙遠的風鈴嘶啞著聲音,喚著我的名字,我十指緊摳著椅背,決定著該不該哭——或者,應該衝過去抓他的手,用我的指甲死死的抓住,讓他也痛,讓他也流淚,這樣他的債才還完了。


    我突然的跳了起來,衝了過去……


    她沒有再說下去,緩緩拉住了暗紅的被子,折著,塞在下顎瘦削的陰影裏,低頭,似乎在嗅這絲帛沉澱下的溫暖。


    那個時候,紫窗簾突然鼓的足足的,像一張蠶織成的柔軟的網,猛的就將她整個罩在了裏邊,就是當年氤氳的霧。她看見他的眼睛,如同兩顆遙遠的星星,驕傲而溫柔的停駐在她的空氣裏,她隱隱感到,他正在從她頭上、腮上將那層網捉去,像捉走早春第一支梨花上棲息的蝶。亙古不變的鈴聲從天上傾瀉下來,從天河的橋上,從牛郎和織女相挽的手鐲裏。


    相思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暗中咬了咬唇,她澀聲問:“那天,他是留了下來?”然後就明白自己是問了個傻問題,或者幹脆就在自言自語。


    “是的,我想,他一定知道我不會讓他走,但是他終於要我先出口了。”她苦笑了一下,“我不可能埋怨他什麽的。”


    “那一月,我們相會了很多次,每一次,他都從掛著風鈴的窗口進來,深夜風鈴的每一聲響,都替我勾勒出他的輪廓……”


    有時候,他會幫她梳頭,昏黃的銅鏡,映得兩個都像古人,一挽一挽的青絲繞在他手臂上,像一些美麗整飭卻又無關緊要的流蘇。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流利的玩弄著那把尖利的銀梳,他總說不明白她為什麽用這樣的梳子,一不小心就會受傷。


    她奪過來,說:“如果我要出嫁,你會不會用它來幫我梳頭?”


    他笑著說:“會的,如果那時我在你身邊的話。”


    謊話,她心中默默的道,但是心中卻是喜悅的。就連如今想起來,也是一樣。


    有的時候,他有些煩躁的坐起來,打量著她單薄的身軀,欲言又止的說:“靜兒——”他的目光猶豫著,突然轉身拿過她床頭的更漏:“知道嗎,就是它,讓我感到你房中總是在下雨。”


    她馴順的睜開眼,直直的注視著他手中的水晶瓶子:“我哥哥說,裏邊還沒有漏下來的沙子是將來,是看不清的;落進瓶子裏的就是過去了,才是你的,你喜歡拿一種?”


    他微微一笑,將更漏翻了轉來,過去和未來就混淆不清了:“傻丫頭,過去也不是你的,也許就隻有現在這粒,看,從通道中滑過的這粒,才是看得清楚的。”他把更漏扔回原處,扳過她的身子,親吻她的肩。她輕輕握著他的手,手心有點發涼,害怕他的手會像那一粒沙一樣,從她生命中晶瑩的長廊裏漂走,或成為遙不可知的未來,或墮入杳不可追的過去。


    她想,生死契闊,古人猶能與子成說,然後的事就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而他們之間,卻連一個約定也沒有。


    就是一些千瘡百孔的謊言,就這樣把他們那樣兩個世界的人連在了一起,而就是這樣,她還是愛他。


    於是,她指著亂了分秒的更漏,說:“時間到了,你該走了。”


    他一邊拉著衣服,一邊用修長的手指逗弄著她微彎的睫毛:“靜兒,我今天走了之後,再也不會回來,你怎麽辦?”


    “我——”她本能的眨了一下眼:“如果是這樣,我會笑著看著你走,然後——”黑暗中,她的手指動了動,最後定格成一個半握的拳:“然後,把你忘了。”說完這句話,她手一鬆,撐著床,背上空空蕩蕩,不知往哪兒靠似的。


    “這樣很好,”他倏的從她身邊將衣袖抽去,套上,然後俯下身子,目光瀟灑而溫柔:“緣分不能用盡了,靜兒,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是啊——”她的口吻有幾分嘲諷:“我會笑著忘了你的。”她靜靜的保持著這個姿態,突然肩膀一抽,淚水默默的順著臉頰,從下巴滴進胸口。


    他又坐下了,勾手抱著她的肩,目光中有些勝利後的自得:“傻丫頭,我騙你的,何必要哭呢?”


    “我知道,一開始就知道。”她終於死死的將他勒住,放縱著聲音在他懷中痛哭著,中間喃喃的夾雜著一些字句,已經聽不清楚了。


    楊靜終於從絲帛中抬起頭,她漠然的用下顎指了指:“又要下雨了,把窗戶打開。”


    相思走了過去,伸手一推,一種雨前特有的腐敗而又不失清新的風若有若無的撲了個滿懷。沉悶的雲腳掃著院子裏濕濕的土,就被染上了黝黑的顏色,青苔在院中七零八落的石像上顯得茂盛而頹翳。南方的院落總是如此,就算在夏天,也是淩亂衰敗卻又最蘊涵生機的。


    風鈴細碎的聲音中,她似乎歎了口氣:“其實,我喜歡風的,但是我卻不能在太陽底下聞風的味道。總是如此,像深屋裏的瓷瓶。他也說我的身體越來越憔悴了,他要我好好的休息,說再這樣下去,抱著我的時候都害怕要弄碎了我。可是你他知道的,在等他的時候我是沒有辦法好好休息的。我隻有在他來的前一刻,用脂粉來掩飾我越來越蒼白的顏色。”她輕輕的搖著頭,耳上蘭色的墜子惶惶的顫抖著,好久,相思總感到那像是一滴眼淚,蘭色的胭脂的眼淚。


    那一年,她妝台上有了很多胭脂的盒子。它們長久的發出澀澀的香味,和謊言一樣親切的掩蓋著她的一切。


    雖然她也知道,她所吸引他的,恰好隻是那份脂粉不施的、仙女的靈氣。


    不知道為什麽,那一年,她覺得自己很害怕。她做夢夢見有一天,他把她帶到一條小路上,青草的顏色淺淺亮亮,有點刺眼,他走得飛快,她漸漸跟不上了,隻有死死抓住他的袖。路到了盡頭,是比她還要高的落葉,整整齊齊的碼在那裏,像一堵牆。牆濃濃的陰影下邊,是一個黃色木條釘成的箱子,有一顆生鏽的釘,猙獰的突出來,她想,為什麽不把它定得好一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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