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呀?怎麽啦?”


    “你跟那裏麵的頭頭關係怎麽樣?”


    “一般般,算是有過數麵之緣,爸,你的意思是……?”


    “你大舅二十多年苦心經營,就這樣毀於一旦,你讓他一家子怎麽活?你是不是想辦法幫他要回來?”


    “爸,你說笑的吧?鬼頭刀十三鋪是什麽地方?跟他們要東西,無疑與虎謀皮,再說他們神龍見首不見尾,你讓我上哪兒找到他們?我有那麽大臉嗎?”


    “照你這麽說,你是不打算幫忙?”


    “爸,你也知道:他們都是些殺人越貨的主,我跟他們也就是泛泛之交,淡如水,比水更稀,他們雖加入青幫,可他們一直遊離於黃、杜二位大佬掌控之外,我想:沒有人能夠撼動他們!”


    “天培,你交際廣,認識的人多,直接的不行,間接的也行,哪怕要回來一半也行,至少你大舅一家七八口人,可以活人,試試?試試咋樣?”喬氏那張原本刻薄的臉,綻放出笑容,死馬當活馬醫,剛才還將汪天培罵個狗血噴頭,這會兒換了一副麵孔,她忘了唾沫星四濺,象潑婦一樣的賊臉。


    “我的那個大舅曆來清高,根本看不起我這漢奸嘴臉,有什麽事,讓他自己來好了,那是他的事!”汪天培拾階而上,不管不顧,把殷福生一家,幹曬晾在那兒。


    “去呀!去呀,快去!”喬氏豎起右手食指,不斷往上指指戳戳。


    殷紅抹了一把汗,就小跑著上去了。


    “兔仔子,還跟老子擺上譜了!”殷福生一拳重重捶在茶幾上,上麵的煙灰缸和半杯殘茶蹦蹦跳跳起來,汁液和煙灰在彈跳。


    “你這是幹什麽?”喬氏不滿殷福生的行為,正因為城府不夠深,又是個暴脾氣,所以,神州一些社會觀察家認為:殷既是一員猛將,又是一員福將,沒有狐狸的狡猾,卻有老虎呼嘯山林的威風,喜歡諸事用刀劈,刀鈍亦無悔,“有紅紅在,還怕他老牛不喝水?”


    鬼頭刀十三鋪在江邊湖網河叉裏縱橫,江邊風大,沙塵一陣陣,稚嫩柔軟的蘆葦,正在風中婆娑起舞,一輛黑色轎車,象個醉漢,一栽一栽在高低不平的路上前進,車後是更濃烈的沙塵。水聲嘩嘩,搖蕩不安的水麵上,激起一層層白色的泡沫,象棉絮堆疊著,“嘰—嘎--!”水鳥在綠浪一樣搖擺不定的蘆葦上驚飛,波連波來浪攆浪,他讓司機停下車,走在鬆軟的沙地上,留下了一行行彎曲的腳印。


    正走得無可奈何,“嗖!嗖嗖!……”幾把小巧玲瓏的鬼頭刀,從搖蕩的蘆葦上梢,落在他的麵前,一陣驚懼,慌忙收住腳步,望著碧波萬頃的水麵,一抱拳,深深施了一禮:“林兄,敝人汪天培,歡迎兄弟,不用這樣嘛!”他誇張地笑笑,由“嗬嗬”變成“哈哈”,“敬請通稟那老大,汪天培有禮了!”


    “等著吧,別再往前了,再往前,鬼頭刀插腳上,別怪本大爺沒提醒你,鬼頭刀勾魂,這是十三鋪領地!”沒有看見人,櫓聲欸乃,水波浪趕腳似往前湧,“我們老大在星嶺島上,吃酒慶生,我可以通報一聲,他見不見你,我就不知道了!”從蘆葦蕩中衝出一隻小船,船上有仨人,鬥笠扣麵,聲音脆響。


    星嶺離腳下之地二裏,在煙波浩淼的水麵上,象星星,若隱若現,如果不是借助陽光,根本看不見,讓汪天培等著,夕陽剛傾斜,灼熱得象個火爐,八月如此赤烈,汪天培想要退回車裏,一想到灼熱,他就四下裏打量,水在陽光下白亮亮晃人眼。斜陽有腳,腳大厚實,雙腿柱子一樣挺拔不動,惡毒狂放,不一會兒,汪天培汗如雨下,白豬一樣任怎麽曬都曬不黑,血漿一樣地紅,他象隻搖尾乞憐的哈巴狗,蹲在地上,搖曳的蘆葦,就象扇耳光一樣,不時把灼熱瀉到他臉上,平時沒有吃過苦,受過罪,這時體會什麽叫“度日如年”,煎熬,就是把心放在火上烤,煙波浩淼的水麵,象個妖嬈的婦人,一走三擰腰,把誘惑放在這一笑一顰上,他真恨不得縱身一躍跳進水中,放眼望去,八百裏水麵,洪波湧起,濁浪排空,真是望斷秋水。


    太陽是抻著臉,還是撅著腚,無法定義,呈現出黃,亮黃、金黃、蛋黃、屎黃,如同象日葵,圓圓的,是旋轉的,是不動的,它太黃太亮,瞬間迷瞎人的雙眼,不敢對視,無從觀察,躲躲閃閃,偷窺隻是輪廓,那種黃,無法準確定義,汪天培象蛤蟆斜蹲在地上,大口喘著氣,身上的衣服因為汗水浸漬,象軍事地圖,這兒凸起一塊,那兒凹陷一處,象膠布粘在身上,貼著皮膚,夠不著,也撕不下來。


    十三鋪,是十三個島嶼,分布在長江淺灘外,廣大的水域,讓這些使慣鬼頭刀的人,來去自如,進可上岸,退可入水,這裏大多是吃水飯的窮苦漢子,除了搶劫過往船隻,還到岸上撒歡,有不少人主動給他們繳“保護費”,這樣一來,十三鋪人多示眾。


    汪天培本不想管喬家的破事,這些滿身銅臭的人,從骨子裏就沒有看起過汪天培,平時見麵雖少,但見一回刺激他一回,言語和媚笑之間,透著諷刺,但架不住殷紅的軟磨硬泡,這小姑奶奶,仰仗有個好爹,驕橫持寵,汪天培雖坐到今天的位置上,那是因為有殷福生罩著,別人對他客客氣氣,最後,連老殷也彎下腰:“天培呀,你不看僧麵看佛麵,不要計較喬家,賣我個二分薄麵,你路子廣,就去一趟十三鋪,不能全額而退,退一半,也是巨大勝利!我知道:你沒有這個義務,就算是幫我,老爸欠你個人情,我不會白讓你幫忙,我的脾氣你是了解的,當初,我反對過你們的婚事,確實是我不對!”


    梁山有時是逼上的,有時候,縫隙中插下不止是針,也可能是刀。


    怎麽辦?怎麽辦?人在難以忍受的情況下,意誌力就如同瓷器,無論從什麽地方掉在地上,都會碎成一地,他望著滾滾濁流,恨不得立馬撲進去,還好,隻有半個時辰,離老遠,就有人咋呼,“汪兄弟,你不好好好在省政府呆著,閑得沒事,這麽熱的天怎麽想起我來?”


    汪天培聽到那天成的聲音,就象抓住救命稻草,騰地一聲,從地上彈跳起來:“那大哥,你可來了,你要再不來,我恐怕就曬死在這兒,這狗日的天,是不是九個太陽全出來了,昨這麽熱?這後羿怎麽射的日?”他抹了一把汗。


    “哪有你那麽誇張?心靜自然涼,你往邊上來一下,上船,去福順,咱有什麽事,去那兒聊!”林子瞻坐在烏蓬船上,湖風吹亂他的頭發,能有四十多歲,這是歲月虛誇了,剛毅果敢,身體壯得象一頭牛,腰裏拐把槍,敞著衣襟,古銅色的身體,象塗上了一層棕櫚油,黑褐色,一道至少有兩指寬的體毛,從前胸延伸進褲子裏,彪悍威猛,須臾之間,逐著浪,撞擊著蘆葦,箭一樣射過來。


    “那老大,能否賣兄弟一個麵子?”


    “什麽事?你說!”那就坐在藤椅子上。


    “你們是否搶過汛江灘喬家?”


    “有過這事!怎麽啦?與你有關嗎?”那天成皺起眉頭,“你什麽個意思?”


    “喬延仲太不是東西了,黃金嶺黃爺已經把汛江灘一條街讓給我們了,多少次上門收‘保護費’,別人都給了,就他家不給,還罵罵咧咧,連我也一勺子燴了,指名道姓,你受得了?你說這口氣,我咽得下,是咽不下,眼瞅著這日本人就要打進來了,我不搶,他們也得搶,如果結果和臨江三縣一樣,遭受滅頂之災,還不如讓我搶了,你說是不是?”


    “奸商奸商,無商不奸,這個理說得通,不過,他雖混蛋,卻和我有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誰讓我們有親戚關係呢,要不然也不能求到我這兒!”


    “什麽親戚?是那種桑樹上掛棒棒的親戚,沒有直接的,就從人縫中硬要找出關係的親戚,如果硬要追根溯源,得從棺材裏躺著的那些人身上論起,這樣的事,我見過多了,搶了就搶了,你就別管了,如果汪老弟要稀罕這仨瓜倆棗,我差人給你送一些,何必大費周章?”


    “天成兄,你還真是誤費我了,他的外甥女是我太太!”


    “這是什麽關係?差著輩份,有點亂!”那天成一時懵圈,沒有算過帳來,雙手扳著指頭,半天沒有理出頭緒來,“小子,你是葫蘆嘛,幫我算算,他們這叫啥關係?”


    搖船的小子,黑黝黝地結實:“大當家今天喝大了,分不清方向了,汪秘書長家屬的親舅舅,也就是省長的小舅子,明白啦?”


    “乖乖,怪不得牛氣衝天,原來靠山硬如磐石,哎,過去是不是也沒向黃老爺交過‘保護費’?看來,這回一腳踢石頭上了,我碰著硬茬了,汪老弟,你什麽意見?”


    “那兄,你既然腥了手,也不能白腥手,要我說:就二一添作五,你看行嗎?有關保護費,他必須交,而且帶頭交,那老大,這樣行嗎?”


    “省長大人也是這麽個意思?今後不會茶上不找飯上找吧?”


    “我想不會,這事到這兒,就翻篇了!我受不了,快把我烤成乳豬了,那老大,後會有期!再見!我欠你的情有一天我還!”汪天培顧不上什麽禮儀,象中彈的獸,呼扇著落荒而逃。


    黃興忠把焦黃的玉米糊糊稀飯吸咂出聲響,稀飯稠厚,他轉著圈喝,一桌子人停下來,饒有興致看著他。


    陳梅梅蹭他一腳,“一桌子人就你能,不能小點兒聲?打嗝、放屁一個德行,你這是要幹什麽?”


    “證明我還活著,活得生龍活虎,飯是吃下去了,總得幹點兒什麽,要不然,這飯吃著也沒意思,人嘛,哪能混吃等死?大家夥都說說,我們這幾天一直在城裏有鬼子的地方轉悠,我算是看出點兒門道來,這東洋鬼子並不可怕,可他們的家夥什確實比我們厲害,這些小陀螺腦子比我們厲害?”


    “黃老爺,你這話裏有話呀,你什麽意思?”


    “我想找上你北風叔,我想去一趟臨江!”


    “去那麽遠地方幹什麽?如果打鬼子,我看塌河穀地就行!”黃天河接話。


    “你呀,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想幹票大的!”黃興忠繼續吸咂稀飯。


    “臨江?你是想……?你是想一鳴驚人!”劉中天有些吃驚,“就我們這些雞頭鴨爪?”


    黃安放下碗:“你是想去連腳機場?那兒是日本人的心髒,不用誰說,也知道那裏戒備森嚴,打人得有趁手棍,我們沒有重型武器,又不可能近距離放炸彈,炸日本人的飛機,豈不是成了天方夜譚,這種事,有幾分可能?再說:史校長的人還沒到!”


    “不許是咋地?天方夜譚不也是人寫的?黃安看來被大轟炸炸懵了,似乎沒有傷到你的皮,燎到你的肉,客觀條件是很重要,但主觀意識都沒有,日本鳥人,不就仗著有這些空中大鳥嗎?呼啦從我們頭上飛來飛去,憑啥?我還就告訴你,這盤無人敢下筷的菜,我還就吃定了!”他丟下手中碗,把筷子猛一撂,從飯桌上起來,一言不發,走進無風的太陽底下,塌河穀地層巒迭嶂,樹木茂盛,他揚起臉,讓灼熱曬在臉上。


    “驢脾氣上來了,劉叔,你怎麽看這事?他是不是心血來潮?這種事,我不兜底呀,這些人都是從老家帶來的,我最擔心的就是折了人,還沒有辦成事,關鍵時刻,你得給我把個舵,你的話他也肯聽,所以……?”陳梅梅的心一直懸著,甚至是眼眶中有了淚,她知道黃興忠能了幾十年,驢脾氣漸長,很多時候,聽不進任何人任何一句話,哪怕你是善意的,“他這是還沒有學會爬,就想學著跑!”


    “放心吧,我們也隻是去臨江摸摸情況,日本人對那裏盤查一定很嚴格,尤其是陌生人,你們去了,落腳哪裏?”


    “就住馬三魁的老屋!”黃興忠扭過頭。


    “死得那麽血腥,你就不嫌瘮人?”


    “就馬三魁?他見我不得繞著走,我就不姓黃!”


    “那裏什麽都沒有呀!還是旅館好,就怕日本人……”劉中天手在黃天河肩上拍兩下。


    北風坐在馬車上,達子趕車,黃興忠、黃天河、黃安七八個人,月朗星稀,蛐蛐催眠的幽魂調,象一根帶著倒刺的鋼繩,拉在金屬片上,細碎的屑,細碎的音,樹木的斑影,象畫出來一樣,投在地上。


    “都不說話是什麽意思?實在不行,我們就上小孤山,活人能讓尿憋死?”黃興忠雖然還沒有具體計劃,純粹瞎貓去撞死耗子,全憑運氣,但他信心滿滿,“人嘛,不能做光說不練的假把式,許多人在那裏喋喋不休,沒完沒了討論,等到各種客觀條件都滿足了,光景早過了,放心,車到山前必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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