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到達那裏的是山口征良,他一點兒也不象個日本人,而象個中國教師,他探一下頭,“是在這兒開會嗎?”他沒有指明問誰。


    “大概可能是,你是誰?”山口木芹正在放置茶杯,“從哪兒飛來的一隻菜鳥?”


    “我不是菜鳥!我食肉,無肉不歡!閉上眼,吸吸鼻子,就能聞見這裏有天鵝的肉香,粉嫩且不油膩!”


    “你是隻癩蛤蟆?隻有它們才做夢要吃天鵝肉!”山口木芹不喜歡這種長相好看,如同鄉村教師的男人,她喜歡並崇拜英雄,喜歡麻生一休那種戰功卓著的男人,他們象坦克車碾壓平地那樣:無論溝壑縱橫還是沼澤水地。


    “本人山口征良,是那隻癩蛤蟆嗎?”


    “有幾個山口征良?”她們懷疑地看著他,搖搖頭,山口征良大名如雷貫耳,曾經在滿鐵成功破獲了著名的共黨獵刀諜報案,受到陸軍部嘉獎,獲得日本天皇頒發的旭日勳章一枚,能夠在情報界獲此殊榮,那真的是算得上鳳毛鱗角,看著波瀾不驚的他,很難與她們心目中英雄劃上等號。


    “隻此一枚,如假包換!”


    山口木芹目瞪口呆,她仍然將信將疑,“獵刀諜報案的山口征良?”


    山口征良以前在滿鐵,也是不顯山不露水的角色,正是破獲獵刀案,讓他聲名鵲起,原田浩二正是看中他這一點,才把他借調神州,獵刀案是原田浩二煞費苦心達三年之久,沒有破獲的案子,而一個偶然機會,從一背影,一個被人忽視的眼神,捕捉到內心世界的存在,最後,名不見經傳的山口征良力排眾議,鎖定一切,正是這種執著,讓名聲噪響的獵刀沉沙折戟,馬踏淤泥。


    “怎麽不象嗎?”山口征良吐一口氣,是的,的確不太象,他沒有虎背熊腰,更沒有言之鑿鑿,信誓旦旦,連說話的語氣都是平和。


    “如果你是,我太意外了,你心中有溝壑嗎?你的萬丈雄心藏哪兒?”山口木芹驚呆了,語調誇張,動作扭曲,她丟下一切,連跑帶撲象一團火。


    加代秋子滿臉驚愕,雙手抱頭。


    汽車,一輛黑色的汽車,象隻甲殼蟲,往前一撲往下一蹲,從屁股下,冒出一股泥土煙塵,頓了頓,從側麵推開一扇門,從上麵蜷縮著下來個人,又高又瘦,戴著白邊金絲眼鏡,走起路來,象根電線杆子在移動,他目空一切,旁若無人走上樓,他就是長穀川天一,沉默寡言,僅憑一張誇張的刀條眼,你就會記住他,他總是安靜時候多於好動,唯一愛好,時不時從口袋裏,掏出一小瓶清酒,吸咂有聲,仿佛他不是用嘴喝,而是嘴裏有根吸管,那尖嘯的聲音,是空氣拽著清酒的聲音,人多人少,他一個德行,活在自我的世界,象一頭老牛,反複咀嚼。


    少年得誌,在七八歲時,已經通讀過南柯道爾的《福爾摩斯探案集》,此後著了迷刪繁就簡,從細微的地方抽絲剝繭,發現裏麵有些漏洞經不起推敲,這讓他很欣慰,並根據自己的推理,寫出了後來備受日本年輕人推崇的《摩尓摩斯探案集外集》,他根據自己的推理:寫出不同探案集的幾種不同結局,這是這個當時還是少年厲害的地方,當別人還在津津樂道他的集外集時,他已經從當時的警視廳一些舊案積案和懸案中,通過蛛絲馬跡,還原事情本身,這讓警視廳一些元老,對他刮目相看,他沒有經過科班就出身了,日俄戰爭時期,他一直活躍在旅順,以少年情報員身份,躋身日本情報界,如果沒有這位天才少年的準確情報,日俄戰爭也許會是另外一副模樣,他有時能夠親臨停泊在旅順港的艦船,和那些老毛子稱兄道弟,在酒和談笑之間,得到他想要的,一個看似中國人的日本少年,在煙塵風向中,飄飄如飛,日俄戰爭隻是曆練,或許還有幻想的成分,到了滿鐵時期,他已經被生活鍛造成一把鋒利的刀,有些案子,看一眼,甚至通讀一下卷宗,就立刻拍板定案,喝幾口家鄉的清酒,或聽一曲纏綿的調子,就是他的全部享受,能忍自摳,鶴立雞群,他很難與普通人產生交流,很多時候,他象貓頭鷹,喜歡晝伏夜出,夜越深他的思緒越活躍,豔陽高照時,通常還在夢裏翻筋鬥雲,正是他這種不規則或者說與常人不同的作息規律,讓一般人很難忍受他的壞脾氣。


    對於淺倉次郎之流所謂成功人士,他常常嗤之以鼻,就連淺倉給他打電話,要他參加會議,他都很排斥,如果不是高橋一夫的要求,他很可能拒絕參加這樣狗屁會議,他知道:高橋一夫既是石板的老師,又是他的摯友,雖然他們年齡上有很大懸殊,但在整個陸軍部隻有高橋一夫允許他與眾不同,他排斥一切清規戒律,甚至許允他出入任何地方,包括東京皇宮,還有一些存留不可告人秘密的地方,許多人對高橋一夫在這方麵護犢子表示不滿。


    “他們懂個屁!他的作用頂得上一個師團!”


    這種怪人,行為的確怪異,你很難用常人的思緒去理解他。


    昭和八年夏天,在奈良一個景點,當時,櫻花開得海海漫漫,被訓養的麋鹿留戀忘返,遊人如織,相戀六年的清水芙蓉,帶著少女瑰麗的夢想,在一處小山凹裏等他,這個二十六歲的姑娘,和他聚少離多,太多的相思之苦,可以化作傾盆大雨,久旱就要逢甘露,太多的憧憬,讓清水芙蓉陶醉桃花夢裏,她早早帶足一切,準備好獻身一切,她覺得是時候把自己這顆暴熟的果子,送給所愛的人品嚐,她甚至臆想:長穀川天一為了帝國的事業,在那一次之後,她懷孕了,並且是個男孩,將來象長穀川一樣:少年即睿智,這是由他和她一起在激情撞懷時所孕育的,他和她的血脈共同鑄造,一想到這:幸福的激流,就象決堤的洪水,恣肆汪洋……


    然後幸福總是一波三折,在經過近三小時煎熬之後,落拓寂寞的長穀川天一,打著哈欠,蓬頭垢麵,衣衫不整出現在他麵前,雖很失落,但他還是來了,觀察一下周圍的環境。


    “你怎麽找了這麽個破地方?這是人呆的地方嗎?”這抱怨分明透著不滿,“換個地方!”語氣直直,態度決絕,“你是怎麽想的?這兒有什麽好?”


    “抱歉!這兒雖閉塞些,但不會有人來,這可是我千挑萬選,花費了我近三天時間,才找到的,它別有洞天!”清水芙蓉勾摟一下低垂的劉海,笑意如蜜,她一邊從包袱裏掏出被單,鋪在茅草上,另一邊掏出兩個自己做的枕頭,上麵繡了一對鴛鴦,那是樹下,茂盛的樹蔭遮住濃烈太陽,“長穀川君,你坐下吧,也可以仰躺著!”


    “你要幹什麽?”他怒不可遏。


    “我要在這兒,把我送給你!你不會嫌棄吧?”清水芙蓉蹲在地上,把薄薄的棉絮鋪了上去,揚起臉,一臉嫵媚,“這樣地就不硌人,人會很舒服!”她還在往包裏掏東西,她意境想得很美很純粹。


    長穀川天一臉色陰沉,“整個帝國年輕人的熱血都在沸騰,象鍋裏燒開的水,你卻如此荒唐,如此無恥,你把我長穀川天一想成什麽了?是你褲腰帶上一個配件,一個飾物,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都二十六歲了,我這樣想怎麽啦?難道不應該?”


    “我當初怎麽瞎了眼,怎麽一眼相中了你,收起你的一套,大丈夫豈能熱衷於老婆孩子熱炕頭?我警告你:如此齷齪的想法要不得,男人應當以國家利益為重,你想讓我和《浮雲記》中的佐佐木一樣,做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耳朵上總有一根看不見的繩子係著,你做夢!”


    “我……我……”清水芙蓉既沒有那麽無恥,更沒有那麽卑微,她有的隻是一個普通女人最真實的想法,她始終相信:長穀川天一是個少年睿智,可以永載史冊的彪炳春秋的英雄,既然是英雄,怎能無後乎?許多人去了中國,就回不來了,她的長穀川天一,屬於帝國,不屬於她,她太微不足道了,所以趁現在,她想要個孩子,既然愛上一個不屬於自己的男人,就該……


    “再見!我走了,不想再見到你!”話說得決絕,人卻立那兒不動!


    “長穀川君!”她一下子撲過來抱住他,“求你了!應了吧!”她象一塊鉛,墜在他腿上。


    “你鬆開!否則!……”


    她跪在地上,甩不開的腿,拖著走,不能走!淚水,哭聲、顫音。


    “你鬆開!再不鬆開,我……”他拔出了槍,頂在她頭上,純粹嚇唬她,可女人有時就是固執,固執象一把生鏽的鎖,男人的鑰匙無論怎麽擰,即使變了形,鏽鎖仍然不開,手一抖,眼一閉,心一顫,“叭!”一聲,槍響了,“你……你殺了……”眼一翻,身子一倒,一條鮮活生命就沒有了。


    炸了鍋,一時間沸沸揚揚,他沒有逃,在監牢裏,漫長等待,警視廳三次提審,時間長達幾個月,備受外界關注的殺人案,經過多方匯審,終於在那年秋後要問斬,他對自己犯下的滔天罪行,供認不諱,就在槍斃的前三天一個夜裏,他被高橋一夫從那裏撈了出來,人不知鬼不覺,到達滿鐵警視廳。


    當長穀川天一走進會議室,那裏已經有了好多人,別人對他指指戳戳,他不在乎這個,淺倉非常熱情,“長穀川君,請進!祝賀你重獲新生!”


    “說什麽屁話?我一直活得好好的,哪來的什麽重生?就這幾個蝦鱉海將?你把他們召集做什麽?喲?這個人死了吧?他是帝國大功臣嗎?是他破了獵刀案,還是逮住哪個重要人物,值得大書特書去紀念他?怎麽這是情報會議還是追悼會?我挺忙,沒功夫聽你磨牙!啊哈!啊哈!我困了,要開抓緊,不開走人!”他不管不顧,兀自找個地方坐下。


    淺倉次郎知道長穀川天一是個剌頭,性格偏執,人格分裂,語出驚人,行為怪異,張張嘴,沒有吱聲,加代秋子吐吐舌頭,嘴撇一下。


    “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別整天陰陽怪氣,不想呆可以走人,少你這盤菜,還不做點心?德行!你算個什麽東西?乳臭未幹,敢在這裏大放厥詞,你走,沒人攔著你,沒長傲骨,卻有一身傲氣!”高橋誌浩從人堆裏站出來,指著長穀川天一鼻子罵,如果不是高橋一夫在軍部斡旋之下,這個跳梁小醜恐怕墳頭草就長多深了,可憐的清水芙蓉:鄰家有女初長成,含苞待放未放,死在這個畜生之手,實在不值,象淩落的花瓣,在微風中香消玉殞。


    “嗑瓜子嗑出個臭蟲,怎麽把你嗑出來了,好惡心!”


    “你再說一遍!?”


    “十遍都沒問題,高橋,別仗著你有個三腳毛功夫,仗著高橋君的勢力,就可以對誰都指手劃腳,告訴你:我不尿你!”


    “八嘎!”高橋誌浩雙手交叉胸前,不斷活動,向長穀川天一走去。


    “你是想練幾招是不是?來!看看是我的槍厲害,還是你的武功厲害!這把槍跟了我好多年,殺過老毛子,殺過清水芙蓉,還殺死過許許多多無名鼠輩,不在乎多一個少一個,來!”長穀川天一陰鷙笑了,長長嫩紅的舌頭,撩撥性感的小胡子,烏黑的槍口,直指對方,“我聽人說:你的腦袋最硬,這東西就象鑿子,在你凸起睿智的地方,鑿個窟窿,那是分分鍾的事!”


    “太不象話!我叫你們來是為了逞個人英雄的嗎?歲月江河一日千裏,許多事迫在眉睫,哪裏還有功夫掰扯個人恩怨?”淺倉盛怒,拍了桌子,“我提醒各位:天女散花計劃即將實施,到現在為止,我們連一張象樣的城防圖都沒有,支那人的重點目標是什麽?你們說得清嗎?你比如:倉庫在哪裏?江防設施在哪裏?兵力部署如何?軍官人員配備如何?常規武器有哪些?都布署在什麽地方?他們是戰是轍?武器倉庫在哪兒?有多少人把守?你們說說都有誰知道?”


    下麵鴉雀無聲。


    “你給我等著!”高橋誌浩退了回去,並指著他,“等我忙完了正事,騰出手來,再整治你,高橋一夫寵著你,不代表我也讓著你!”


    “沒事,孫子,來吧!我是長大的,不是嚇大的!”長穀川天一坐回椅子裏。


    “各位,為了配合帝國聖戰需要,為了天女散花計劃的完美實施,我想提醒在座情報界精英注意,所有人立刻撤回神州省府清仁府待命,在下麵的日子裏,你們將不惜一切代價,搞到城防安保係統資料,時間短,任務重,天女散花計劃能否成功,全賴各位努力。”


    “淺倉君,我們是不是暫時不回去了?”豐臣惠子問。


    “是的!”他看了豐臣惠子旁邊的香川幽蘭一眼,“你旁邊這位是……?我怎麽眼生得很?”


    “我叫香川幽蘭,目前來自於西涼城。”


    “好!好好!各位,請起立,向我們情報界的英年早逝的英雄致敬!請跟我一起哼唱《君之代》!”


    隨著管樂流淌,歌聲由低沉變悠揚,由悠揚向激越:


    我皇禦統千代,


    一直傳到八千代,


    直到小岩變巨岩,


    直到巨岩長青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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