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猶憐的身軀僵硬了一瞬。


    如果這個世間沒有真愛,那我就相信我的心。


    可以這樣麽?


    沒有真愛,也可以相信自己的心麽?


    蘇猶憐的心中閃過一陣嫉妒:他的愛情,為何就那麽寬容,那麽堅定?


    為何沒有一個人,拿著一麵鏡子,去照他的過去?為什麽他不會,拿著一麵鏡子,去照愛人的過去?


    她咬著牙,從地上站了起來。


    石星禦伸手,手中是那本玄陛天書。


    在龍皇的威嚴之前,天書爺爺乖乖的,不敢耍任何花樣。


    蘇猶憐冷冷盯著天書,在她失去愛情的時刻,卻有個人,在守護自己的愛情。


    他相信,那是真愛。


    這該死的真愛。


    她的心本來好受了些,但現在,又開始痛了。她的殺局,一定不能停止。卻已不是為了守護自己的愛情。


    她隻要親眼看著這場謊言的結局。


    當一切都齊備,當他懷著狂喜迎接自己的公主時,卻看到早就注定的真相。那時,他的深情,會是怎樣的呢?


    那時,他沉靜雍容的風儀,睥睨天下的力量,淩虐眾生的威嚴,會不會和卑微雪妖的愛情一樣,瞬間破碎為灰土呢?


    那時,他會不會撕裂自己,讓雪妖的血在蒼藍聖殿中綻開成最後的鮮花呢?


    蘇猶憐怨毒地揣測著。


    她逼迫自己惡毒一些、再惡毒一些。因為,這樣,她的心就不會那麽痛。那眼睜睜看著愛情隕滅的苦,就不會那麽尖銳。


    看別人的戲吧,在別人的悲歡離合中或歡喜或流淚,就會不再記起自己的了。


    看別人的戲吧,靜靜等候最後的解脫。


    輕輕地,蘇猶憐劃出了五行定元陣的樣圖。


    四大神龍仿佛都失去了抵抗的勇氣,因為它們無法違逆龍皇的命令。


    玄天霸海龍的目光躲避著蘇猶憐,但她知道,隻要有機會,它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將她撕成碎片的。它不能恨龍皇,所以隻能遷怒於蘇猶憐。


    青帝真炁龍搖晃著尾巴,走過蘇猶憐:“可怕的紅顏禍水啊……”


    玉鼎赤燹龍全身都像是軟了一般,一步一停,磨磨蹭蹭地向陣中心走去。


    “這是最後一次了,這是最後一次了是不是?”


    蘇猶憐輕輕點了點頭,讓這個動作鼓起了玉鼎赤燹龍殘存的勇氣。


    皇極驚世龍照樣大吼一聲:


    “幹吧!”


    虛幻的清光之柱出現,相同的清光,映在西極的天上。


    那是一座宮殿,一座蓋在聖湖中的宮殿。清光便從殿中騰出,隱約有光芒在清光中騰轉著,卻看不清形狀。


    雪山環抱,聖湖就像是沉睡著的仙子。


    石星禦的眉峰,微微蹙起。


    “樂勝倫宮。大日至的樂勝倫宮。”


    “第四件暗之秘寶,雪天鋒,就藏在樂勝倫宮中麽?”


    李玄躺在地上,心痛如割。


    愛情總喜歡成雙成對地折磨人。蘇猶憐有多痛苦,李玄就有多痛苦。


    李玄雙拳中握滿冰雪,狠狠地砸向地麵,直到鮮血濺出。他不善於隱藏自己的感情。


    天書爺爺有些悲憫地看著他:“孩子,你要學會忘掉。”


    李玄絕望地抬頭:“可我無法忘掉啊!天書爺爺,你幫幫我。”


    天書爺爺歎著氣:“去找雪天鋒吧,雪天鋒可以幫你。”


    李玄吃力地重複著這個名字。


    “雪?天?鋒?”


    石星禦與蘇猶憐站在聖湖之上。龍氣盤旋,托著他們兩人的身軀,浮空而立。四周,是寂寂的雪山,足下,是沉沉的湖水。


    石星禦微一抬手,湖水自中間分開,直達湖底。


    湖中的魚龍驚竄,躲避著龍皇的威嚴。一座沉沉的宮殿,出現在湖心深處。


    那是通體用水晶雕成的宮殿,似乎透明,但以石星禦的目光,都無法穿透。


    無數淡淡的影子在水晶宮殿中穿梭著,一刻不停。但若仔細看去,卻又什麽都沒有。這些影子,就像是光與暗的交織,似真實又似虛幻,無法捉摸,無處不在。


    石星禦的神色,有些鄭重起來。


    兩人緩緩降落,降到宮殿之前。


    一塊玉碣,出現在兩人麵前。玉碣上刻著五個古篆字。


    “曼荼羅秘境。”


    石星禦的眉峰,再度緊了緊。


    蘇猶憐不禁問道:“怎麽了?”


    “曼荼羅乃宇宙萬象,亦是輪回……”


    石星禦緊蹙著眉峰,緩緩答道:“這座曼荼羅陣,乃是上古遺物,據說開天辟地之時便已存在,後來大乘教祖大日至修成正果,就將它當成寄身之處。天竺、大食將大日至迎為國師後,大日至移居永日峰,這座曼荼羅陣便被廢棄。但陣中妙用,卻一點未失。要取雪天鋒,隻怕極為棘手。”


    蘇猶憐:“難道比從雪隱手下奪取泥犁盤還要棘手?”


    石星禦搖頭:“雪隱自覺問心有愧,所以不肯出手,否則,哪有如此容易?”


    他輕輕歎息著,牽了牽蘇猶憐的手,道:“多說無益,進去吧。”


    兩人才靠近,那座水晶宮殿突然旋轉起來,仿佛有著無窮的吸力一般,將兩人吸了進去。


    隨即,宮殿又恢複了原樣,寂寂的,沒有一絲改變。


    良久,天空中又現出一個身影來。


    那是李玄。


    才僅僅過了一天,他臉上所有的快樂、調皮就已完全隱沒。成熟讓痛苦凝結,布滿他的眉宇。他用嘶啞的聲調問道:“天書爺爺,是不是這裏?”


    天書爺爺仔細審視著周圍,鄭重道:“以我權威的眼光來判斷,不錯。”


    李玄不再說話,驅動五雲戰靴,向水晶宮殿疾衝而下。


    宮殿同樣將他吞沒,不帶起一絲漣漪。


    這三個人,就仿佛從這個世界中消失了一般。


    也仿佛,這個世界中,從未有過這三個人。


    李玄,蘇猶憐,石星禦。


    石星禦一站住身,立即怔住。


    這世上能令龍皇驚訝的事情已不多了,但現在,他卻不得不驚訝。


    他們出現在一片巨大的廣場中,水晶宮殿已不見了蹤影。廣場四周,是巨大的、漆黑的平原,上麵布滿了嶙峋有如刀一般刺向天空的尖石,仿佛猙獰的護衛,守護著這座廣場。


    一眼望不到邊際。


    他們赫然來到了一個奇異的場所,一個跟水晶宮殿格格不入的地方。


    這不足讓石星禦驚詫。


    更為奇異的是,廣場上站滿了人,每一個都目光呆滯,瘦骨嶙峋,全身自上到下漆黑一片,像是餓鬼一般佝僂著身子,望著兩人。


    所有人,都望著石星禦和蘇猶憐,像是等待著他們的到來。


    這亦不足以讓石星禦驚詫。


    最為奇異的是,石星禦赫然發現,他那無邊的威能,在這片奇異的天地中,竟然連一絲一毫都無法發出!


    他所有的修為都無影無蹤,跟個普通人一模一樣。


    這怎麽可能?


    他的修為授命於天,誰能取走?


    他忍不住問蘇猶憐:“你怎樣?”


    蘇猶憐淡淡道:“不怎樣,隻是所有的武功法術都消失了。”


    這印證了石星禦的感覺。他仰頭望天,天上是一片神秘的黝黑色,望不到盡頭。沒有日,沒有月,沒有星。這個世界中的光不知從何而來,更不知到何處消滅。


    石星禦皺起了眉頭。


    忽然,那些幹瘦枯黑的人群中間,走出了一位老者,他稍微高大一些,眼睛也略顯靈動。他向著石星禦伸出了手:


    “歡迎來到雪天鋒的世界。”


    石星禦眉峰挑了挑。


    這,至少證明,他們沒來錯地方。


    “雪天鋒在哪裏?”


    老者緩緩地,仿佛說一個字都很費勁,道:“雪天鋒一直在它在的地方,可惜人們看不到它而已。”


    他轉身,讓開一條路。他身邊的人臉上顯露出敬畏之色,齊齊讓開了路。


    石星禦與蘇猶憐見到了雪天鋒。


    一根玉柱自廣場另一側拔地而起,高約幾十丈。玉柱通體光潤,潔淨無塵,頂上閃著一團柔和的光。


    蘇猶憐身上清光也隨之閃現,那即是他們尋找的目標——雪天鋒。


    那,也是這個世界的光之來源。


    石星禦執著蘇猶憐的手,來到玉柱下。他仰頭望著柱頂上的清光。


    若是平時,他隻需稍微動一下手指,便可躡空直上,取下雪天鋒。但現在,他隻能望之興歎。


    玉柱滑不留手,又粗又高,無法攀爬。另搭一個台子?這個世界中什麽都沒有,拿什麽搭去?


    石星禦沉吟著。


    老者走到他身邊,也仰頭望著雪天鋒。雪天鋒的清光照在他幹枯的臉上,就像是一道清泉:“要取雪天鋒,隻有一個辦法。”


    這句話吸引了石星禦,聽他說下去。


    老者的目光中似乎有了一絲悲哀:“用你最愛的人。”


    “隻要忘記你最愛的人,你的思念就會化成階梯,引領你攀爬到雪天鋒的位置。”


    他緩緩道:“這很公平,不是麽?要獲得最珍貴的東西,就要拿自己最珍貴的東西去換。”


    石星禦的身子震了震。


    要取得雪天鋒,就要忘掉自己最心愛的人。然後,刻骨的思念就會化成階梯,引領你達到目的。


    這究竟是公平,還是殘忍?


    石星禦的目光在雪天鋒的映照下,變幻不定。


    如果取下雪天鋒,就要忘掉他最心愛的人,那還要雪天鋒做什麽?


    他凝視著玉柱盡頭的雪天鋒。


    雪天鋒的清光也仿佛在凝視著他,清光婉轉,仿佛在無聲地訴說:


    來,取下我吧……


    取下我吧……


    石星禦冷冷道:“我從不與人交換!”


    “砰”的一聲裂響,一條透明的巨龍從他體內騰起,臨空盤舞。


    這條巨龍便是他元神的本相,並非法術練就,平日都蟄伏在他體內,隻在最危急的時候才會醒來。它每一次出現,都曾經驚天動地,君臨萬方。


    縱使在此時,石星禦已失去了所有修為,巨龍也失去一切法寶、靈力的保護,但它仍夭矯偉岸無匹,如景天長虹,橫亙天幕。


    巨龍咆哮盤旋,向玉柱上撞去。


    龍首擊中柱身,發出清脆的一聲裂響。


    老者麵容慘變,淒聲叫道:“不要!”


    所有的幹枯之人全都恐怖之極地大叫道:“不要!”他們蜂擁過來,想要阻止石星禦。


    災變,就在這一刻倏然降臨。


    轟隆隆的巨響自四麵八方隱秘地炸響,頭頂上黝黑深邃的天,像是煮沸了一般,急速翻動起來。


    所有的人都發出悲涼的歎息,他們顧不得再管石星禦,紛紛抱頭蹲下,縮成一團。


    轟隆隆聲越響越烈,石星禦也不由得暗暗心驚。


    他一把拉過蘇猶憐,擋在她身前,用身體替她遮蔽住滿天流火。


    雖然不再有驚天威嚴,他的身軀仍是千錘百煉而就,尋常的攻擊根本傷不了他。


    天在顫抖著,像是經曆著撕心裂肺的痛苦。猛地,一陣劇烈的搖晃,那團黑雲猛然裂開,一大團火岩帶著厲嘯聲破空直墜,砸向廣場。


    慘叫聲同時響起,無數幹枯的骸骨被砸起,血肉橫飛。火岩不住出現,宛如末日災劫一般,轟擊著這片被遺棄之地。


    這是天怒。


    石星禦的臉色並未有半分改變。他是龍皇,他想要的東西,從沒有得不到過。他習慣於為一己之欲,伏屍百萬,流血千裏。


    巨龍纏繞在玉柱上,仰天龍吟,驀然回首,再度狠撞下去。


    嗡——


    玉柱長鳴。


    長天厲嘯,似乎因石星禦的冒犯而震怒。


    火岩倏然增多,幾十條長長的火瀑舞空亂怒,焚天滅地般砸在地上。


    那是末日慘境。


    那些幹枯瘦黑的人根本來不及躲避,被砸得斷肢殘骸,滿地都是。


    黑色的血跡,在空中朵朵蓬散,化為塵埃;一聲聲哀號宛如煉獄的號角,在漆黑的天幕下震響,如刻骨磨髓,淒絕人寰。


    石星禦恍如不顧,他身上的龍影一次次撞向玉柱。


    我要我的愛情,那管你血流成河。


    蘇猶憐一把抓住他的手,叫道:“住手吧!”


    石星禦看了她一眼。


    “你來禁天之峰前,我本有另一個計劃。”


    “如果拿十萬人、十萬魔獻祭,可以打開冥界,與這個世界貫通。那時,我就可以救出九靈兒的魂魄。”


    “現在,若沒有雪天鋒,就沒有五行定元陣。我要見到九靈兒,就隻有那個辦法。”


    “你是想讓我繼續下去,還是要我去殺十萬人、十萬魔?”


    漫天隕石轟嘯,石星禦的聲音是那麽淡,卻更劇烈地轟擊在蘇猶憐的心上。


    她忽然覺得石星禦是那麽遙遠。


    他,永遠都是個帝王,高高在上,俯看著世間的一切。他不會痛苦,也不會歡樂,世間的一切,在他看來,就隻有一個用處。


    供奉。


    供奉著帝王一樣的他。


    他予取予求,予殺予奪。以龍皇之威嚴,駕臨一切。


    但不應該是這樣的,絕不應該是這樣的!


    蘇猶憐忍不住淒聲道:“其實……”


    一塊巨大的隕石帶著火、帶著風向他們猛砸而下。不同的是,這快隕石居然一麵下砸,一麵嗚哩哇啦地大叫著。


    隕石轟的一聲,砸進了土裏。


    一陣細碎的聲音響過,天書爺爺艱難地自隕石懷中爬出,坐在隕石頭頂上,狼狽地奮力微笑著向二人打招呼:“我們又見麵了。”


    是李玄?


    蘇猶憐的臉迅速冰封。


    她絕不想再見到他。但見他摔得那麽慘,她又有些不忍心。


    每一個來到這個世界的人,隻怕都會失去武功,一切法寶也都會無效。沒有法寶護身的李玄,從那麽高的空中摔下來,會不會有事?


    ——我怎麽還在擔心他?


    蘇猶憐輕輕咬住嘴唇,盡力板起了臉。


    他們的愛情,已在李玄舉起那麵鏡子的時候,完全粉碎。


    她將為石星禦找齊暗之四寶,然後,她要看到另一份愛情分崩離析。然後,生也好,死也好,她都不在乎。


    她要做一隻惡毒的雪妖,讓世界都流滿愛情的血。


    李玄艱難地爬起來。他一眼就看到了石星禦,蘇猶憐。


    他們執手而立,龍皇用自己的身軀為蘇猶憐遮蔽隕落的流火。


    多麽美好的景象。


    李玄的麵容在瞬間蒼白。


    他緩緩站直了身軀,伸出手指,勇敢地點著龍皇跟蘇猶憐。


    “你,你。”


    “我恨你們。”


    他轉身,向雪天鋒走去。


    柔光,自天柱末端閃出,雪天鋒似是知道將要獲得新的供奉,在迎接著它虔誠的信徒。


    ——他要去取雪天鋒麽?


    蘇猶憐心弦驟然一緊。


    ——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我幫你們取下雪天鋒。”


    “因為我要忘掉你。”


    李玄對著那高大的柱子,張開了雙手,喃喃自語:“忘掉這些痛苦,忘掉曾經的誓言,忘掉和你有關的一切。”


    他遽然回頭,沾滿紅絲的眼睛死死盯著蘇猶憐。


    “你為什麽不解釋給我聽、為什麽!”


    然後,他衝向了玉柱。


    玉柱頂上,發出一聲清響。就宛如幽寂的鍾,敲在了心底最柔軟處。


    蘇猶憐忽然感覺一陣心痛,仿佛有什麽重要的東西要失去了一般。


    她忍不住向李玄伸出了手:“不要!”


    李玄沒有回頭,撞到了玉柱上。


    清音柔和,將他裹住。他的心口,淡淡地衝起了個影子,然後變幻成一小團蒼白的虛像。


    刹那間,往事凝結成的一切,都上心頭。


    ——在遙遠遙遠的地方,會不會有我們的故鄉?


    ——那裏會有個奇怪的規矩,男子要想娶心愛的女子,就要為她上天入地、降龍伏鳳,曆經七重考驗。


    這一瞬間,蘇猶憐淚流滿麵。


    虛影爆開,輕輕的,柔柔的,就宛如愛情溜走時一般。蘇猶憐伸出的手,凝固在空中,無力地劃出一道空落的弧。


    李玄被虛影托起,飛向雪天鋒的清光。


    虛影清光,合為一體,墜落。所謂的愛情,也在這一刻墜落,摔成碎片。


    李玄慢慢張開眼睛,他的雙掌中,托著一片小小的清光。沒有人能看清楚它的樣子,但每個人見到它時,都立即知道,這就是雪天鋒。


    雪天鋒,本就藏在每個人的心底。


    是你心中最邪惡的那個念頭,不可捉摸,卻又無法回避。


    雪天鋒從李玄手中滑落,落入石星禦的掌中。


    這一刻,石星禦也沉默。


    失去最真的愛才取得的雪天鋒,是那麽沉重,連石星禦都無法不動容。


    他看著李玄:“謝謝你。”


    李玄的目光有些空洞,他幽幽道:“我剛才做了什麽?我怎麽不記得了?”


    蘇猶憐凝視著他:“你還記得我麽?”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幹澀,像是等待著命運的審判。


    李玄看著她,良久,雙目中閃過一絲困惑。


    “你是誰?”


    蘇猶憐合上眼,清淚滴落。


    隻有忘記最愛的人,才能獲得雪天鋒。


    她是他最愛的人。


    所以,他忘掉的是她。


    還有什麽不能原諒的呢?就算他對她做過再多的錯事,她都會原諒他。


    因為畢竟他是愛她的,隻不過他的愛是那麽魯莽,幼稚。


    她輕輕將李玄擁在懷裏。


    李玄的眼神一片茫然,他順從地依偎在蘇猶憐懷抱裏,沒有任何反應。


    蘇猶憐擁著他,就像是擁著個無知的孩子。這一刻,她心中充滿了柔情。


    每個男人體內都藏著一個孩子,剖開他,就會看到。在堅強的軀殼中,蜷縮著他們柔軟、渴望被保護的心。他們時刻保護著它,不被別人看到。他們希望別人看到他們的堅強,永遠。隻有在最意外的情況下,他們心中的孩子,才會逃出來,剝離了堅強的偽裝,顯得那麽孱弱。


    雪天鋒,將李玄剖開,所以就看到了這個孩子。


    這個無助的,剛失去了最愛之憶的孩子。


    都是為了她。


    這一刻,蘇猶憐完全忘記了李玄曾經做過什麽。她要好好待他,讓他重新愛上她。她會無微不至地關懷他,讓他跟他的愛情一起成長。


    她居然感到一陣幸福。


    石星禦淡淡道:“我們回去吧。”


    既然雪天鋒已到手,他們何必再停留在這個讓人厭煩的地方?


    他們轉身,從來時的地方,向外走去。


    李玄突然一聲驚叫:“你們往哪裏走?我為什麽看不到路?為什麽?”


    路,就在石星禦與蘇猶憐的麵前延伸著,但李玄卻惶然停步,滿臉都是驚恐。


    他的麵前,是一片混茫,無論他怎麽用力,都無法跨出一步。他們一起向前走,擺在蘇猶憐石星禦與他麵前的,卻是不同的景象。


    背後響起一聲悲涼的歎息。


    “失去最愛的人,就會迷失回去的路,跟我們一樣,你將被永遠禁錮在雪天鋒的世界裏。”


    老者歎息著,緩緩走到他們身邊。


    “我,我們每一個人,都曾經像你們一樣,身懷絕世武功,有著名聲、威望、完美的人生,我們來尋找雪天鋒,便被禁錮在這裏。”


    他指著李玄:“你再也走不出這個世界,總有一天,你會跟我們一樣,衰老、疲憊、幹枯、絕望,落滿灰土。”


    “你會的。”


    “一定會的。”


    李玄臉上寫滿了驚恐。他禁不住尖叫:“不!我不能這樣!我不能這樣啊!”


    他緊緊抱著蘇猶憐,仿佛這是他唯一的依靠。他抓著她的衣襟,死死都不肯放手。一陣顫抖的漣漪,從他身上傳到她的心底。


    她真切地感受到,他是多麽無助,恐懼。


    無論還記不記得她,在最危險的時候,他本能地想呆在她身邊。


    這是單純的信任。因為單純,所以特別堅固、直接。


    她心底浮起一絲愧疚,若是她早些查知李玄的心意,便不會懷疑了。


    但她沒有。


    她和李玄一樣,用自己的懷疑傷害了最愛的人。


    以後就不會這樣了。


    她對自己說,也對李玄說。


    她輕輕擁著李玄,柔聲道:“不怕,我會陪著你的。”


    “永遠陪著你。”


    這是一句承諾,她不能將他孤單地留在這個地方。他不能沒有她。


    這句話才說完,她麵前的路也消失不見了。


    老者輕輕歎息。這,便是雪天鋒的魔力,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承諾付出代價。


    蘇猶憐並不後悔自己的決定。


    這裏,就是她的荒原。心禁錮的地方,就是荒原,沒有人來,也沒有人能夠走出去。在這裏,李玄不會化身魔王,而她正可以擁抱荒涼,細數愛情。


    哪怕它早就破成了碎片,她仍可以一片一片拚湊起來,撫摸它們原來的模樣。


    她擁著像個孩子一樣的李玄,忽然覺得滿足。她終於可以將李玄留在她的荒原中了。


    她的愛情,再也不懼淪落成魔。


    她抬頭,對石星禦道:“你走吧。反正,你已找齊了暗之四寶。”


    沒有她的存在,就沒有人能埋葬龍皇之威嚴。因為沒有人知道那個秘密。


    她的愛情已滿足,不想再看他麵對失望的一刻。


    “啪”的一聲輕響。


    雪天鋒在石星禦手中,斷成兩截。


    所有的人,都被驚愕攫住。


    蘇猶憐駭然道:“為什麽?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石星禦淡淡道:“不為什麽。”


    “石星禦不欠任何人的情。”


    他一把拉起蘇猶憐的手,再度站在了那高聳雲天的玉柱下。


    一股淡淡的澀然,忽然浸滿了蘇猶憐的心。


    她不了解,不知道,不明白這是什麽情感,她也不知道該拒絕,還是該接受。


    她試著將手從石星禦掌心抽出,卻無能為力。


    另一隻擁著李玄的手,卻有了一絲惶惑的顫抖。


    所有的一切都靜止。


    老者的臉上露出一種奇怪的神情。


    似是悲傷,又似是歡喜。似是希望,又似是絕望:“為什麽,為什麽我們就無法擺脫雪天鋒的魔力呢?”


    “為什麽你就可以?”


    所有幹黑的人都齊聲歎息。


    他們緩緩隱沒,化成無數淡淡的影子,如存在,如不存在。


    周圍的一切,也全都消隱,化成一座水晶宮殿。


    他們三人,就站在宮殿的正中間,麵前,是一座玉柱,不過那玉柱隻有半人高,上麵放著雪天鋒。


    雪天鋒的清光,將三人籠罩住,扶搖不定,無數幻影,在清光中閃爍,消滅。


    宛如悠長的一場夢。


    石星禦沉吟良久,緩緩伸手,拿起雪天鋒。


    就仿佛,夢在這一刻醒來。


    他用力握緊。


    “終於齊了呢。”蘇猶憐輕聲歎息著。


    李玄跟在她身後,不說一句話。


    自樂勝倫宮歸來後,他就仿佛變了一個人。他不再開心,不再說著不知所謂的冷笑話,也不再鬧哄哄的了。他變得安靜了許多,沒有人跟他說話的時候,他就獨自一個人安靜地呆著,像是在思索著什麽。


    但若是問他,他又什麽都回答不出來。他變得遲鈍,茫然,再無複當初的聰慧。


    天書爺爺說,這是因為他的心,空了很大很大的一塊。


    雪天鋒取走的,不僅僅是他的愛情,而且包含了所有與愛情有關的回憶。沒有人能想象得到,這回憶在李玄的心中,竟是如此深,如此珍貴。


    也許,是因為他孤獨流浪的童年,讓他特別珍惜這份感情。他心底深處,一直很孤獨,很害怕,隻不過平時都被那些喧鬧的歡樂掩蓋了,直到失去後,才能看出,那傷是如此深。


    好在,他對蘇猶憐表現出了極大的依戀。


    他不記得蘇猶憐是誰,完全無法記起關於蘇猶憐的任何事情。但隻要在蘇猶憐身邊,他就變得特別安靜。一旦離開她,他就煩躁不安,長久地皺著眉頭。


    蘇猶憐感到深深的自責。


    是她,就是她,讓李玄變成這個樣子的。


    如果她能解釋,如果她不是堅持要留在大魔國,她跟李玄之間的愛情之傷,就不會這麽深。


    他不過是一個孩子,為魯莽的愛情能夠傷害的孩子。


    她一定要好好補償李玄,她要讓他再度愛上她。


    於是,當李玄沉默的時候,蘇猶憐會講一個故事給他聽。


    有一隻卑微的雪妖,居住在荒涼寒冷的雪原上。雪妖純潔而孤獨,來到雪原的人們一次一次傷害她,讓她飽受痛苦,讓她的身體滿是汙穢。但她堅強地活了下來,因為她相信,會有一個少年,正在經曆著七重考驗,隻為走到她麵前,說一聲愛她。


    一千年來,她虔誠地等待著這個少年,卻經曆了一千次的欺騙、背叛。那些口口聲聲說愛她的人,都不過是覬覦著她的身體,窺測著她獨一無二的元丹。她本以為,她已心如死灰,不會再愛任何人。也就不再會有第一千零一次背叛。


    但,一千年後,卻有一個吊兒郎當的小無賴,嘴裏叼著狗尾巴草,對她無比真誠地說:


    “這一次結局會不同。”


    “因為這第一千零一個少年,比別的人,都要真心。”


    於是,她相信了他,第一千零一次信任。


    她要好好愛他,原諒他所有的錯誤。因為她知道他是真的愛她的。


    因為,他們已經度過了所有的考驗。


    這個故事很長,蘇猶憐每一次都說得淚流滿麵。


    她流淚的時候,李玄也會跟著流淚。他依偎在她身旁,麵容很平靜。


    不記起了麽?


    那麽就跟我一起將愛情種進泥土裏,等它慢慢發芽,生長。


    我們會一起等待的。等你重新愛上我。


    為此,她也要將那個殺局持續下去。


    隻要龍皇存在,她的愛情,就不會成全。這一次,她下定決心,不會再有絲毫的遲疑。


    因為,她虧欠李玄的,實在太多太多。多到要用天譴來懲罰自己,才能夠補償。


    她看著漫空蒼藍,心中有了決斷。


    她將跳一曲葬天之舞,來目送一顆巨星的隕落。


    為此,將以血來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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