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城沒有再數台階數,走完了人間九九八十一道,如果他沒猜錯,還要再下八十一道台階才能到少年的埋骨地。八十一道路盡,陸城眼前出現了一條一人半高向下傾斜的墓道,墓道兩邊既沒壁畫,也沒浮雕、線雕……隻有一盞一盞造型詭異、令人不安的石燈,它們察覺墓主歸來,依次亮起。白衣少年幽幽地看了眼陸城,又幽怨地轉回去,慢慢走過長而窄的墓道,他既是墓主,又是這墓道千百年唯一的過客。陸城看著墓道兩壁,這個墓道不對。所謂帝皇入陵,士大夫入墓,平民入土。既然有地宮,少年的出身起碼是皇族王侯或者與宗教相關,不論如何,就憑那千盞陰燈,就知道對墓主身後事的看重。但這個墓道卻過於簡陋,像少一道程序,看完工度,又不是倉促收工或者中斷了建造,更像有意為之,無字,無畫,無有生平記事。墓道的盡頭就是墓室的入口,一塊巨石打鑿的石墓門,墓門跟墓道一樣光禿禿的,雖然打磨得很光滑,卻沒有半點紋樣裝飾。“咯剌剌”幾聲,沉重的墓門自動緩緩上升。沒有機括……這個墓果然是活的,陸城都能感到它悄悄地窺視著自己,沒有惡意,卻叫人毛骨悚然。墓門後麵的第一個墓室是墓穴前堂,通常陪葬著車、馬、人或(人俑)等物,珍貴的葬品一般都會放在地宮之中。等得陸城進入墓室,一個猝不及防,倒吸一口涼氣,四四方方的墓穴前堂,夜明珠嵌著墓壁,散發出的幽光照戀了整個墓室,地上金銀珠寶堆積如山,珊瑚、瑪瑙、碧玉、金珠……幾乎將整個前堂塞得滿滿當當,隻留出一條二十公分寬的小道通向正中的一個石台。金、銀打造的甕、罐、瓶、盤、杯隨意堆在那,裏頭滿盛金粒、玉粟、螺珠。金鑄嵌綠鬆石的樹鳥半倒在地上,青銅玉樹高及墓頂,銀鹿幾被珠寶淹沒,隻露出狀如樹冠的鹿角,形製奇特的玉人俑半人高,姿勢古怪,掩耳、捂口,蒙眼,表情似笑非笑,有如幸災樂禍……墓室正中石台上放著一個肩高的人麵紋青銅方鼎,有嘴無眼,四麵人臉雕刻著誇張表情,從左看過去,這四個表情分別喜、怒、哀、樂,從右看過去,喜喜變成了怒,樂成了哀,怒像喜,哀又像樂。石台周圍跪著一圈銅人,有眼無嘴,仰著頭,高舉著雙手。周時的人麵紋青銅鼎,線條質樸、圓潤,人臉嚴肅端莊。眼前的青銅鼎,人麵卻透著各種不協調,人臉瘦長,眉毛或上揚或下耷,眼睛處隻挖了個淺坑,鼻子寬大,嘴唇肥厚,像人又不像人。陸城對著這個人麵鼎,不知怎的心中生出厭惡不安、沮喪憤怒的情緒,越走近這種情緒就越明顯,他想看看鼎的裏麵有沒有放什麽東西,或者內部有沒有文獻記載,但他全身的細胞都在叫囂著抗拒與靠近。仿佛這裏麵有什麽讓人萬劫不複的存在。不能靠近。第6章 白衣少年壓根沒察覺陸城的不對勁,這是他的老巢,他在裏麵如魚得水,獨自拖著寬大的袖子刨著那堆壯觀珠寶堆,刨了半天,挑挑揀揀,從金盤裏捧了一捧螺珠出來,挨到陸城身邊。“陸公子,跟你換手機。”陸城強迫自己將目光從人麵紋鼎上收回來,看著少年手中一捧玫瑰粉、火焰紋的螺珠,顆顆品相完美。“這種級別的孔克珠一克拉能拍賣到一萬多美金。”陸城忽然發現自己是個窮逼,“你手上的海螺珠,一顆就能換幾百個手機,這一捧……”操,能把他現在公司大樓買下來。“真的?”少年兩眼閃閃發光,硬塞了一顆到陸城手裏,“換手機。”他邊說兩眼邊往陸城的口袋處瞄。“不行。”陸城拒絕,“私人物品,概不出售兌換。 ”少年呆了呆,整個又鬱卒了,不死心地問:“要不你自己挑一樣喜歡的?”“拿什麽都不換。”陸城說。雖然他是一個窮逼,那也是一個有尊嚴的窮逼。少年哀怨地把螺珠放回金盤上,順手拿了個人麵紋麵具罩在臉上,背著陸城生悶氣。這回挺像鬼的,衝天的怨氣都快凝出實質了。陸城有些於心不忍:“你的墓……家裏磁場混亂,電子產品容易壞。”少年回頭,把麵具拉下一點,露出黑黝黝的眼睛,滿滿的控訴。“我到現在都還不知道你的名字……”陸城循循善誘。少年恍然大悟,騰地站起身:“君子相交貴以誠。”他拉了陸城就要往自己的地宮走。“等我拍個照。”陸城取出手機,頂著少年火辣辣的目光,對著墓室連拍了幾張照,正打算翻相冊回看,一根青白的手指先他一步對著屏幕輕輕一點。陸城側頭,少年得意地一笑,指尖搓了搓,顯然回味無窮。陸城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少年死命湊過來的腦袋,看著相冊裏那幾張扭曲變形的照片,也算意料之中的事:“走,去你的地宮看看。”少年依依不舍地歎口氣,穿過山堆的殉葬品,前堂兩側各一條甬道通向地宮,跟墓道一樣,沒有一色紋樣。陸城看了身畔的少年一眼,他隱隱有種猜測:整個墓葬在建造時就故意隱去了少年的生平。地宮入口的兩道石門在長明燈的火光中有如玉質,兩重石門慢慢開啟,後麵是一個圓形的地宮。前方後圓,這是帝陵的布局,不過,少年的安寢處不能拿常理推斷,這個墓亂七八糟、隨心所欲、十分混亂。墓室前堂金壁輝煌、堆寶積玉,眼前的地宮卻空空蕩蕩,除卻長明不滅的石燈,整個地宮隻有正中擺放著一具素麵石棺,無外槨。陸城微微有些緊張,少年早如脫韁的野馬一般奔了出去,繞著石棺轉了好幾圈,以朝棺中探頭探腦,左右摸索一番,然後樂了,頂著麵具蹦噠著在石棺旁亂跳:“我叫班顧,我叫班顧……哈哈,原來我叫班顧……”知道自己的名字到底有什麽可值得高興的?陸城眼角抽畜,決定無視掉又吵又鬧,高興得跟隻蟈蟈似得班顧。這玩意在地底埋久了,大概有點不大正常。“班顧,班顧……班顧……”陸城還想仔細看看地宮,被吵得心煩意亂,幾步走到班顧身邊,摸出手機解了鎖塞進他手裏:“別吵。”班顧跟被按了開關鍵一般,立馬安靜了下來,捧著手機如獲至寶,欣喜若狂地蹲一邊玩兒去。陸城鬆了口氣,他快被班顧鬧出一身的汗。走近石棺,分不清到底是什麽材質打造,似是介於玉、石之間,隱隱透紅,用手輕扣,有金玉聲,極為堅固。棺身和半合的棺蓋同樣沒有一點裝飾。少年到底是在哪裏看到的自己的名字?陸城又走近一點,探身往石棺中一看……空的。他後背立馬冒出一層冷汗。怎麽會是個空棺?棺裏沒有屍身,裏頭幹燥光潔,隱隱還有異香,不像殮放過屍身……陸城看向蹲在角落玩手機的白衣少年?墓中無主,這白衣少年又是什麽?“啊……”蹲著白衣少年忽一聲慘叫,飛快地站起身,捧著手機跑過來,帶著一點哭腔。“陸公子,這手機壞掉了,我不是有意的。”陸城低頭,重新將手機解鎖:“班顧……這個是你的地宮?”班顧捧著失而複得的手機,滿滿劫後餘生的欣喜,胡亂點了點頭,很是不滿陸城的嘰歪。“這是空棺。”陸城看著他。班顧抬起頭,看陸城的眼光像是看個傻子:“我在這,棺裏麵當然是空的。”他拿手指對著手機一通亂戳,忽然嘿嘿一笑,攥緊手機,“你是不是以為我是鬼?哈哈哈,我不是,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