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顧……”“我好疼。”班顧定定地看著他,他的目光似乎穿過了時空與時間,有形有質地落在他的身上,每一道目光都像鋒利的刀,每一刀都割在他的心髒上。陸城知道了什麽叫心如刀割,很疼,很痛,超越人的意誌。“疼……”班顧發出細若蚊蠅的呻/吟,他抬起隻剩白骨的手臂,無力地伸著手,向陸城求助。陸城不由自主跟著伸出手,兩眼因為憤怒、因為疼痛,因為怨恨滲出血,它們流過眼尾成兩行血淚,一寸,一點,毫厘……陸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才讓自己的指尖碰到班顧的指骨頂端,潮濕、滑膩、冰冷,它的血肉剛剛被剮的幹淨,隻剩下關節間的一點軟組織。“好疼。”班顧又是一聲輕吟。陸城咬牙猛得一個用力,將他的“手”握在掌心之中,然後痛哭出聲。班顧似乎有點不明白指尖傳來的觸感,茫然而詫異,他半支起身,像是要把握著自己手的人看得仔細一些。但下一秒,一對蹣跚而來的祖孫打斷了他的注意力。“神子,恕我等罪孽深重,神子……恕我……”老人跪在那用頭搶地,哀哀痛哭,祈求寬恕諒解,又摁著孫兒磕頭求饒。三四歲的小童懵懂無知,學著祖父的樣子跪在地上,嘴內跟著喊:“神子,恕我等罪孽深重,神子恕我。”班顧仰著麵,精致的眉目,華服鋪在那,像灘開的一灘血跡,他的聲音還是少年人特有的清亮,介於雌雄之間。他,還沒長大。他,還隻是一個少年。但他說:“恕你。”老人狂喜,連磕幾個頭,撿起地上的碗,跌跌撞撞膝行到人麵紋方鼎前,將碗剛剛舉起:“神子恕我。”守在銅鼎前的士兵麵無表情分開架著的長戈,一個祭禮官模樣的長官接過碗,將一勺熱騰騰的肉糜盛在碗中,老人不顧肉湯燙嘴,胡亂吹了幾下,喂進孫兒嘴中,等得一在碗肉糜吃盡,老人重又舉起碗,高喊:“神子已恕我。”祭禮官又盛一勺肉糜給他,老人囫圇倒進肚中,臉上壓抑著狂喜。“得救了,得救了,得救了。”老人扒開孫子的後頸,欣喜萬分,老淚縱橫。祭台四周的人跟著陷入狂喜之中,每個人的臉上都充滿了喜悅,紛紛伏地跪拜:“神子救我,神子救我……”絕望像潮水一般從四麵八方排山倒海似得撲向祭台,昏昏沉沉的紅日映著這些人的麵孔,陸城一張臉一張臉地看過去,每一張都那麽平凡,每一張都那麽猙獰,每一張都那麽不可饒恕。“班顧……”陸城牢牢握住班顧的手,“我帶你走,我……”他怔了怔,手上的觸感讓他覺得異常,低下頭,班顧被剮得一幹二淨的手臂重新緩慢地生出血肉。言語堵在陸城的嗓子眼,堵得他完全喘不上氣。祭台跪著的人越加興奮欣然,舉起手祈告:“蒼天恕我,有神子在,我們有救了,我們有救了。”一個巫,或者一個醫,從祭台下的台階上慢慢走上來。陸城手中一空,班顧重又躺在了石台,華服的一角從石台上垂落下來,被風一吹,翻起血一樣的紅浪。垂老的巫幫班顧看了看傷口,摸了摸他的額頭,輕歎一口氣,對旁邊的祭禮官說:“今天再煮一次。 ”血色從陸城的臉上褪去,他彎下腰,開始幹嘔,但什麽都吐不出來,心口很痛,痛得他分不清是割傷還是灼燒。執刀的庖靜靜地侯在一邊,他手上的又快又利,他耐心地等著班顧的手臂長滿血肉,巫將一塊紅布蒙在班顧的眼睛上。庖點了一下,捧著金罐銀盆的女奴慌忙膝行上前,她們負責接肉和血。壓抑的呻/吟聲從班顧的牙關中泄出,他忽地的轉過頭,被紅布蒙住的雙眼,定定地對著陸城。“我……好疼。”這些人,該死。陸城的尾戒紅得像用火淬過一遍,紅色的線芒蛛網一樣散開,它們箭一樣飛向祭台四周跪著的人,他想要他們死,一個不留,然而,當它們正要收割人命時,千鈞一發之際,場景驀地變換。猩紅的太陽從天空消失,取而代之地是一場寒雨,眼前是一座宮殿。陸城站在空地上,伸出手,雨絲落在手中,又冰又涼 。廊下,兩個女奴憂心忡忡在小聲地說著悄悄話。“神子的左腿還沒長好。”“多久了?”“離上次煮肉已經快半月了。”“還有好多人沒吃到肉糜。”“若神子的肉不能重生,肉糜許不夠分。”“怎好?”“唉,不知呢。 ”陸城踏上台階,穿過長廊,推開一間房門,昏暗的房間點著連枝燈,一盞托著一盞,班顧背對著他,安靜地躺在玉席上。陸城慢慢地靠近在他身邊坐下。班顧在看著窗戶,直欞窗外,隱約可見兩隻鳥在躲雨。“班顧,我們該回家了。”陸城輕聲說。他伸出手,想去輕扶他的臉頰。下一秒,整個宮殿像張濕透的紙一般消融掉,陸城發現他又回到了祭台。祭台的四周仍舊跪滿了人,他們舉著空碗,祈求著肉糜,哭著,喊著,悲喜著。陸城又看了看天上猩紅的太陽,石台上躺著的班顧奄奄一息,全沒有了人樣,他的手臂,他的腿,他半邊的身體……華服被棄在一邊,取而代之的是一丈紅紗,堪堪遮擋著他完好的部位。祭台上多了一個人,衣飾華貴,許是他們的王。“王,快一年了,但,我們的民還未曾盡數康複。”垂老的巫悲聲說道。王拿手掩麵:“阿弟……不,神子……不,肉糜夠吃嗎?”“怕等不及。”巫淒愴地說,“神子的肉並不是取之不竭。”王更加悲傷了,擺了擺手:“巫主,做主。”他悲痛,“我們不是天佑之民,不該肖想得不到的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