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望予慢慢俯下身,將手與她的手輕輕相觸。這是他與族長達成協議時,學到的焦棲一族的禮節。 代表承諾。 代表言出必行。 他鄭重地承諾道:“放心。你好好地睡一覺,睡醒了就到家了。” 酈香終於發自內心地笑了。 她的眉眼彎彎,額頭上卻不停地滲出冷汗,身體也開始微微顫抖。 毒性越來越劇烈,她快要挺不住了。 陸望予不再耽擱,他掏出乾坤袋,倒出了所有的陣盤與靈石。 他開始著手改動聚靈陣。 酈香疼得狠了,她臉上泛起冷汗,嘴唇咬得鮮血淋漓。 她央著衛執約給她講講蒼山的事。 於是,衛執約開始跟小姑娘回憶起他的蒼山之行。 他講到了那頂二十文的鹿皮帽。 講到了族長腰飾上格格不入的胖燕子。 講到了花大價錢買來的白石頭。他將其中一塊放到了小姑娘的手心。 酈香靜靜地聽著,她緊緊地握著那塊圓潤的白石,好像從中感受到了蒼山跳動的脈搏。 她在腦海裏慢慢地勾勒出了那片熟悉的風景。 那是她真正的故鄉。 夜色沉靄,酈香的瞳孔倒映著宴都璀璨的星光。 “原來……宴都和蒼山的星星,都長得一樣啊……” 她的生機在漸漸流逝,身體卻越發滾燙。 當焦棲一族徹底離去,身化火,骨成赤玉。 終於,她的瞳孔微微放大,隨即,氣息迅速地衰弱下來。 她近乎發不出聲音,隻是在喘息。 她艱難地擠出了幾個斷斷續續的詞句。那是她對這個世界最後的道別。 “我夢見……宴都……燃起了一場火。” 晟曆三百三十九年,宴都燃起了一場終年不滅的火。 酈香,生於宴都,滅於曠野。 曾居於蒼山。第20章 風起(二十) 十九香內。 洛娘正引著一位老者往庭院中去。 老者須發皆白,精神矍鑠。他眼角處鐫著深深的笑紋,頗為和藹可親。 他玉冠錦裘,氣度不凡。 走進一片狼藉的庭院,一棵被劍氣攔腰折斷的樹橫在門口。 老者繞著樹看了看,摸著山羊胡,不住感歎道:“好霸道的劍氣。” 洛娘還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模樣,但是對老者的態度,卻明顯帶著恭敬。 她緩身行禮道:“劍氣雖然霸道,但是單憑這個,也無法從此處脫身,更別提驚擾殷長座您了。” 她抬手,黑衣侍者手捧托盤而上。 托盤中,是一疊半焦的空白黃符。 酈香見老者拾起一張開始仔細端詳,她解釋道:“這是在地牢與末香樓中發現的東西。” 她似乎想到了什麽有趣的東西,眼中倒是多了幾分異樣的神色。 “他們的動作倒是挺快。要不是最後有幾人被拖住了,我們至今都無法知曉這符紙到底怎麽運作的。” 老者匆匆從袖中掏出千機鏡,再次細細察看符紙,他的眼中掠過一絲驚歎。 “以符紙為陣盤……” 他摸著長須,皺眉道:“同輩陣法師我都了解,他們不可能用這樣的手段。那隻能是二代三代的弟子。我觀此人陣法造詣遠在淩洲之上,竟然卻是籍籍無名,甚是怪哉。” 雖然說著甚是怪哉,但是他的眼裏卻精光一閃,仿佛驗證了什麽事情一般。 淩洲,正是殷遠山的首徒,也是陣法界公認的第一天才。 殷遠山微微眯起眼。 若是此人不隱姓埋名,這第一天才的名頭,怎麽說也輪不到他那徒兒。 酈香似乎對這樣的高評價略感吃驚,她訝異道:“陣法還能畫在符紙上?這倒是難得聽說。” 她回憶著當時的場麵,緩緩道:“我見那符紙上的紋路竟然從紙上脫離,懸浮半空,然後人便憑空消失了。這樣的術法很是少見,恰巧聽說您到了宴都,便想讓您來掌掌眼,沒想到竟是陣法……” 殷遠山收了千機鏡,他對這樣的說辭表示十分理解。他和藹地笑了,頗為平易近人。 “陣法一脈衰微千年,典籍、師承近乎斷絕。陣法師也極少在修真界露麵,所以一時認不出來是正常的。” 他輕聲歎息道:“世人皆知陣法需以陣盤為依托,但卻不知一花一葉,一木一石,皆可為陣盤。千年前陣法鼎盛時期,陣法師隻需心念微動,手中陣法便可成型。” “我此次出瑤閣,一路南行,就是得了消息,陣法是否能振興,便在此一舉。” 深夜,一行人披著夜露,湧入了十九香的一處客居。 為首的女子銀邊護腕,高束著馬尾,五官精致,蛾眉鳳眼,卻絲毫沒有閨閣溫婉,反而帶著幾分俠氣。 她身上的衣裳樣式與他人一般無二,但麵料、繡紋都要精致不少。除了腰間的劍,渾身上下再無多餘的配飾。 他們行至房門處,除了打頭的兩人敲門獲準而入,其餘弟子皆列隊守在門口。 殷遠山還在燈前端詳著一張破損的符。 那是從一名死去的侍衛身上搜出來的,很可惜恰好被劍挑破了一塊。 聽見他們進門的聲音,殷遠山頭也沒抬一下,依然在看符上的朱砂紋路。 “寧枳,那邊情況如何?” 白衣女子單手置於胸前,行了個弟子禮,回答道:“回稟長座大人,兩個方向的追蹤術都斷了。十九香曾有兩隊黑騎追上過一方,但是……” 她輕輕蹙眉,話音停了下來。 殷遠山終於看了過來。 他倒是有些好奇了,什麽事情能讓這個瑤閣首席弟子如此為難。 旁邊的白衣男子搶下了寧枳沒說完的話。 他臉色蒼白,雖然極力保持鎮靜,但聲線還是顫抖到不行。 “長座大人,那兩隊人馬無一幸存。而且……看起來是死於不同人之手。其中一隊人,身上皆是劍傷,且多為一劍斃命,手法幹脆利落。” “還有一隊人……” 他咽了一口唾沫,眼中滿是恐慌,繼續道:“刀兵被刀砍下了首級,弓箭手被弓弦勒斷了脖頸,甚至盾兵,被鐵盾敲碎了頭骨。” 他閉了閉眼,顫抖道:“那不是戰鬥,是屠殺……” 久久的靜謐,三人都沉默下來。 最後,殷遠山打破了沉寂。 他的臉籠在忽明忽暗的燈光裏,讓人看不清神色。 他沉聲道:“你們可知,今日我在十九香裏發現了什麽。” 寧枳與淩昊聞言看了過去。 殷遠山舉起手中的黃符,緩緩道:“他們這次行動中,有一名陣法師參與。破了我布下的秘境,以符為陣傳送了所有人……此人陣法造詣遠在淩洲之上。” “怎麽可能?”淩昊過於驚訝,以至於直接喊出了聲。 淩洲是他的嫡親兄長,是他們淩氏的門臉與驕傲,更是公認的百年難出的天才。 他怎麽可能被無名之輩輕易逾越? 而且,殷遠山是世間僅存的幾位陣法大家之一,更是瑤閣十二長座之首。 若是他布下的陣法都能被破…… 殷遠山笑了起來,眼神卻變得幽深,他道:“秘境倒是我大意了,沒想到被一些老鼠鑽了空子。但是這也說明,南嶺容晟府……確實藏著一些好東西。” 寧枳隻是默默地摩挲著劍柄,不發一言。 與此同時,洛娘終於安排妥當了所有瑤閣弟子,她回到了末香樓。 不料,二樓正坐著老熟人。 洛娘神色未變,上前款款行了個禮後便想離開。 那人卻是把玩著手中的茶杯,笑道:“洛娘子,好久不見,也不想與舊友敘敘舊?” 洛娘子頓住了腳步,唇邊勾起一抹笑,她回頭道:“敘舊倒也不必了,不知指揮使有何指教?” 付無戰挑了挑眉,道:“指教不敢當,隻是作為老朋友,還是要關心一下的。畢竟十九香最後一場琳琅宴,竟然讓所有貨品被劫走了……這樣的結果,怕是不太妙吧。” 這是特意跑來落井下石了。 洛娘倒是一點也不慌不忙,她眼中露出一絲淡淡的譏誚,道:“付指揮使不愧是副指揮使,這麽多年來,正指揮換了一茬又一茬,你竟是一點長進都沒有。” “現在看來,情有可原。” 她看了一眼臉色鐵青的付無戰,可憐道:“十九香這樣的結果,才是瑤閣最需要的結果。你怎麽就看不明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