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沾血的手指指著自己,似哭似笑:“我的親兄長,那個高高在上的君王,是為了定遠將軍府的軍權,才設計讓我嫁給你父親的!” “現在將軍府有了少將軍,有了長公主,就不再需要定遠大將軍了。就是他,大晟的皇帝,聯合古越暗害了你的父親!我們都是凶手!所有的一切都是騙局!” 陸望予慢慢端起湯藥,他輕輕吹涼,然後遞上前,道:“母親,你為何寧願相信坊間流言,都不願相信事實?父親就是輕敵了,沒有人勾結古越害他……” “你的父親怎麽可能會犯錯?他是大晟的戰神啊,他不可能會犯錯……” 她猛地抓住了少年的手,湯勺中的藥便灑了下來。 少年陸望予神色未變,他垂眸,小心地穩住了手中的藥碗。 “我們都是罪人……如果我沒嫁入陸家,如果你沒出生,他就不會死了……” 女人的神色癲狂起來,她迫切地想要讓自己的兒子認清事實,塗著鮮紅丹蔻的指甲深深扣入他的手背,鮮血便這樣滲了出來。 少年似乎感覺不到疼痛一般,他慢慢舀了另一勺藥湯,小心吹涼,緩聲安撫道:“母親,你先喝藥。” 女人一把掀開了藥碗,滾燙的湯藥便灑了少年滿手滿身。藥汁濺上手背上剛添的新傷,頓時便紅腫一片。 旁邊侍奉的丫鬟大氣都不敢喘,卻也非常熟練地遞來了新的湯藥。 少年陸望予從善如流地接過,自然重複著剛剛的動作。 他溫和而固執,道:“母親,你先喝藥。” 真正的陸望予,隻是默默旁觀著這一出鬧劇。他沒想到,他竟然能將這些事情記得清清楚楚。 那隻在腳下破碎的花瓶,那碗灑不完的湯藥,以及滾燙湯藥落上傷口的疼痛。 原來,他都還記得。 晟曆三百二十五年,定遠將軍陸潛驍,為古越於庸關伏擊,近衛二百人無一生還。 而在他父親被古越叱牙軍伏擊後,坊間便傳起了一些奇怪的流言。 人啊,總是喜歡給故事添上一些神秘色彩。若是能扯上朝堂,扯上陰謀詭計,便是他們茶餘飯後最好的消遣。 大晟的戰神怎麽會輕敵? 陸將軍怎麽可能會中古越的埋伏? 會不會是皇帝想要奪了將軍的兵權,才除去了將軍的? 將軍與長公主的恩愛都是假的吧,是被皇室利用了吧! 我就說皇家沒有真情……就可憐了陸將軍,一腔熱血一片真心都錯付咯。 於是,大晟的長公主,便瘋了。 她信了這樣的流言蜚語,然後一遍一遍地洗腦,一次一次地自責。 最後,她將所有的罪過都怪到了皇家,軍隊,怪到自己的頭上。 哪怕陸望予如何解釋,都是在做無用之功。 少年的陸望予自然比嚼舌根的百姓更看得懂朝堂。 他的父親是邊城最大的護身符,更是整個大晟的定心丸,而君王與他有姻親關係,是最不希望他殞命的人之一。 而他父親手下的副將,雖然有野心,但對這個將軍,還是打心底裏信服的。他的父親縱橫沙場數十年,對手下管束頗嚴,也不可能發現不了他們的小動作。 這次的事情,隻是他父親的一次輕敵。 可他的母親卻不信。 她太愛他的父親了,所以,她選擇放棄自己,放棄她的孩子。 她放棄了我。 陸望予看著這場鬧劇,眸中沒有絲毫波動,他漫不經心地想著。第55章 琳琅碎(十五) 陸望予就這樣,一遍又一遍地看著當年的自己在這灘渾水中掙紮。 失去了將軍的定遠將軍府,就是一塊肥肉。他襲了爵,便是守著滿屋子金銀財寶的孩童,周圍虎視眈眈的都是餓狼。 但他卻不是真的無知,他隻能周旋在朝堂之上,周旋在君王與手下將領之間。 他們的確沒想過除去陸潛驍,但是,既然陸潛驍已經不在了,計劃自然也要重新安排,該利用的便要利用起來。 哪怕利用的是自己的外甥,是自己尊敬之人的孩子。 廟堂的君王想要收編十萬定遠軍。 而邊城的副將,在失去了將軍後,卻想擁兵自重,自立為王。 他在雙方的眼裏,不過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子,是博弈的最好棋子而已。 少年陸望予在外麵對敵人的刀刃,回到家後,便要細心照看著瀕臨崩潰的母親。 陸望予看著少年的自已眸中是堅定的光,他似乎又想起了那時那個天真的念頭。 一切都會好的,我會撐起定遠將軍府的。 恍如隔世。 隨著一碗又一碗被打翻的湯藥,手上越來越多的傷口,朝堂上越來越嚴峻的形勢,少年的臉上越來越沉穩,眸中也越來越黑沉,越來越沒了表情。 他堅守著風雨飄搖的將軍府,守著他破碎的家,守著父親留下的十萬定遠將士。 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 一日,他匆匆回到府上侍奉湯藥時,見到的終於不再是歇斯底裏的女人,而是那個,與曾經一般溫柔大方的母親。 那個雍容華貴的大晟長公主。 就像是夢一樣,少年的眼眶霎時紅了。他屏住呼吸,慢慢地靠近,生怕驚擾了這個易碎的夢,然後重新被拉入殘酷的地獄。 女人見到她的兒子回來,眼中是溫柔的光,她緩緩笑了,伸出手招呼他過來。 少年忍著淚水,聽話地上前,卻見女人手中是一疊信紙。 那是母親小心保存著,但由於時常取出翻閱,已經微微破損泛黃的書信。 是他父親與母親的,定情之物。 “望予,你知道你的名字是怎麽來的嗎……” 女人輕撫著她手中的珍寶,眸中是溫柔的笑意。 “當年我與你父親約定婚期後,邊城有敵寇來犯,他隻能匆匆奔赴戰場。” “皇兄見我日夜擔心,便讓我寫封信給他。那時我思來想去,隻寫了一句話。” 她輕車駕熟地抽出了那一張最為古舊信,上麵隻有短短一行字。 倚琅軒而望予,盼君可歸。 “後來,你出生了,恰好是望字輩。在給你起名時,你的父親便念了這句話。” “他說,陸望予,多好的名字啊……能讓人一輩子都記住那句話,記住那個靠著琅軒,盼著心上人歸來的姑娘。” 少年隻是默默地聽著,這段往事他自然知道,定遠將軍與長公主有多恩愛,他也比誰都清楚…… 他知道,母親就像是溫室中金貴嬌弱的鳶尾花,是黃金籠中的金絲雀,她隻能活在細心的庇護下。 之前護著她的,是她的嫡親兄長,那個大晟最有權勢的人,後來,則是他的父親。 可現在庇護她的人沒了,而她的兄長似乎再也不是記憶中的和善,他甚至可能是害死她心上人的凶手…… 她看似美好的愛情,也可能是虛偽的假象。她撐不住了……失去了蔭庇的鳶尾,隻能在風吹雨打中香消玉殞,失去金籠的鳥雀,再也沒了生存的能力。 可是,你等等我啊…… 等等你的孩子,他正在努力成長,長成你可以依靠的模樣。 陸望予聽著女人絮絮叨叨地回憶著往事,他輕輕舀起一匙藥,垂眸吹涼,遞上前去。 “母親,你先喝藥……” 啪嗒一聲,是水珠打在紙上的聲音。女人怔怔地盯著被淚水暈開的墨,自顧自地呢喃著:“人生有八苦,最苦不過愛別離……” 她抬頭,溫柔地笑了起來,晶瑩的淚水卻在眸中蓄滿,然後滾落。 “望予,你父親來不及給你取字,便讓我來。” “你的字就定為離。”她一字一句地緩聲說道,“陸離陸離,終究是,與愛別離……” 少年的心微微沉了下去,但他絲毫未顯,隻是乖順地將湯匙遞了上去。 他露出了溫和的笑容,回答道:“都依母親的。” 無論是陸望予,還是陸離,都依母親的…… 大晟長公主似乎恢複了神智。 這個消息給終日籠罩在愁雲下的將軍府,重新帶來了一線希望。 陸望予隻是漠然地看著。 他看著少年的自己,腳步越來越輕快,臉上也終於有了一點屬於少年的意氣。 他當時是怎麽想的呢? 哦……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去,我一定能撐起整個將軍府,我一定能成為母親的依靠。 他想,當年的自己怎麽會那麽蠢,那麽天真,那麽愚不可及。 最鋒利的屠刀終於落下,鑒心陣醞釀了那麽久,就隻等著這最後的剖心一擊。 那日天氣晴朗,少年照常地從演武場趕回來,為母親侍奉湯藥。 丫鬟說長公主的情緒越來越穩定,甚至還出門逛了市集,買了些小物件…… 聞言,少年心中欣喜了不少。 用完膳,少年照例陪她坐一會兒。女子眸光專注而溫柔,她慢慢地繡著一絹手帕。 “望予,今日我在市集上見到了一個燒餅攤,食客都說那是宴都做得最好的燒餅。”她停住了針,抬眸笑道,“我便買了一個,帶回來給你嚐嚐……” 少年一愣,他看到了桌上放著的紙包,臉上露出了欣喜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