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瑤閣的弟子便日夜守著那道接天的光柱,最後也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巍峨的神跡,轟然傾塌。  在霧月峰的陣紋一瞬亮起之時,千裏之外的蒼山引靈陣內的擎天光柱腳下,是靜默著的焦棲族人。  他們不足百人,是焦棲一族在世間最後僅存的血脈。  小穆瑤縮在母親的懷裏,她的小手虛虛環著女子的脖子,手中還緊握著略微起球的胖布偶。  眼前瑩瑩藍光掠過,巨大的陣法便突兀地出現在他們的前方,像是喚瑤腳下,立起的一塊刻著陣紋的巨盾。  一柄飛劍破盾而出,它像是從某處空間中憑空而出的離弦之箭,帶著雷霆萬鈞之力,直直沒入光柱之中。  卻是一點響動也沒有輕飄飄的塵埃落在了遼闊的海麵,又怎能激起漣漪?  但所有焦棲族人臉上沒有一絲焦灼不安,他們隻是安靜地等待著,一如當時在引靈陣前,沉默地送別自己的族人。  周圍沉寂片刻,終於,陣法隱隱顫抖起來,靈紋明滅不定,像是在雲層中醞釀的萬重雷劫。  雷霆轟然落下,劍光四溢,一瞬間,萬把飛劍倒映著炫目的日光,晃過了在場人的眼睛。  光影飛速在這方天地間流轉。  抱著孩子的女人立刻抬手,捂住穆瑤清亮的眼眸。而她也在一片刺目的刀光劍影中,閉上了眼。  許是被那些過於閃耀的劍光晃花了眼,女人鼻頭一酸,眼角卻是倏忽地落下了淚。  耳畔是錚錚的劍鳴,萬把銀劍前赴後繼地湧入了光柱之中。但那道擎天的武器卻依舊沉默地聳立在其中,好似這般的攻擊,連皮外傷都算不上。  飛蛾撲火是自尋死路,可若是鋪天蓋地的飛蛾一同赴死,又怎滅不了那一簇小小的火星?  終於,在洶湧澎湃的劍潮中佇立的喚瑤,便像是滔天洪水中沉船的桅杆,終於在又一波的巨浪侵襲下,發出了不堪重負的破碎音。  哢嗒哢嗒哢  蒼山聳立千年的天柱,終於碎裂開了。光柱越來越黯淡,身上慢慢爬滿了皸裂的紋路,然後徹底粉碎。  那份壓在焦棲族身上沉甸甸的重擔,終於被卸下了。  妖族該自由了。焦棲,也該回家了……  所有的族人高高揚起了嘴角,但眸中卻不住地落下了淚。他們在為沒能見到這一幕的同伴慟哭,卻同時也在笑給他們看。  看,你們的犧牲是有意義的。焦棲的犧牲,是有意義的……  “娘親,我們要回家了嗎?”攥著胖布偶的小姑娘將頭深深埋在母親的肩膀處,悶悶的聲音傳來。  女人感受到了肩上傳來的濕意。  她臉上掛起了一抹哀傷的笑,輕輕地撫摸著小姑娘的頭,溫柔地回答:“是啊,我們要回家了……”  “回故鄉去了。”  ……  “江安,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殷遠山已是怒火中燒,他厲聲詰問。  做什麽……青年卻是緩緩收回了懸著的劍,他眸中掠過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暗色。  我自然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那時,江安與陸望予在南嶺邊陲小鎮的一家小酒館裏會了麵。  酒盅下的炭火微紅,氤氳地升騰起熱氣,陸望予漫不經心地撥弄了一下,炭火輕微地跳動,傳出啪的一聲。  誰也不知道,正道的楷模,竟與舉世為敵的大魔頭,在邊陲一家無名的酒館裏溫酒論道。  論的,還是怎麽掀翻這天下。  江安的視線在杯沿上掃了一圈,杯中是微漾的酒色,他終於開口了:“陸先生,瑤閣的隊伍已經組建起來了。瑤閣表麵上拿我做旗子,實際上卻故意不讓我接觸任何的核心消息。”  他頓了頓,還是詢問道:“所以接下來,我要怎麽做?是趁著他們商討之時一網打盡嗎……”  聞言,陸望予失笑。這般簡單粗暴的想法,他一般都是從師父師兄嘴裏聽到的。  沒想到,麵前的人竟然也帶著這樣一絲,耿直到不自覺的囂張。  他眸中倒映著炭火,一片暖融融的景象,薄唇微啟,卻用最溫柔的聲音,吐出最鋒利的字句。  “我要你集萬宗之力,與我一戰。”  ……  於是,才有了江安負傷而歸,在說出自己的計劃後,自然而然地被瑤閣推上了征討首領的地位。  而瑤閣也不負眾望,他們牢牢記住了江安說的“波及範圍廣,毀滅力強”的特點,所以在得知陸望予上霧月峰的第一時間,便定下了決戰的地點。  他們在自己捧出來的“正道楷模”,與那個惡名昭彰的魔頭一唱一和下,滿懷欣喜、無知無覺地踏入了那人早已設下的圈套中。  一切都發生地悄無聲息,也許剛開始,老奸巨猾的殷遠山還對江安出現的巧合有所懷疑,但後來一次又一次的生死之鬥,與那個青年從來不聞不問的冷漠態度,都一點點地瓦解了他心中的疑慮。  最後,江安提出的計劃與要求,令他徹底信服了麵前這個滿腦子都是仇恨的青年。  江安竟然直接將指揮權與調度權,全部交給了瑤閣。  “我隻需要得到你們足夠的助力,然後出劍殺人。”青年抱劍冷聲道。  瑤閣徹底相信了他,更是樂顛顛地選定了那個命定的場所霧月峰。  畢竟,隻有自己做出的決定,才是讓自己最為相信,最為放心的。  不得不說,陸望予算準了瑤閣所有的心理,他踩在所有人的底線與潛意識中,布置下了自己的誅心之陣。  瑤閣借山河之力,布下天柱。而他則以江山為局,借舉世之力破解喚瑤。  陸望予那個不靠譜的流氓師父曾說過,若是我的不夠,就用你的來湊。  於是他讓瑤閣按部就班,主動一步步踏上了他的陷阱,最後,還要用他們自己積攢起來的滅世之力,徹底毀掉喚瑤。  舉世之力建造的喚瑤,隻有用舉世之力才能徹底摧毀。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從來都不是我。  ……  殷遠山徹底輸了,瑤閣也在這場決鬥中,徹底落下了慘敗的帷幕。  他們失去了千百年來的民心,更失去了製約妖族的最大依仗,他們將由殿上君,變為落水狗,繼而成為被整個修真界唾棄的存在。  但是,敗犬依舊有鋒利的獠牙,更有嗜血搏命的狠厲。哪怕在絕境中,他們也要在敵人身上撕咬下大塊的血肉,以泄心頭之恨!  “江安,你這般做,可有考慮過越村的鄰舍?你就不怕,他們因你而遭劫嗎?”  說到此處,已是森冷的威脅了。鬣狗還是齜出獠牙,露出了猙獰的惡笑。  但想象中慌張的神色沒有出現,江安竟是有點詫異,仿佛聽到了什麽令人費解的事情,他微微皺起眉頭,十分不解。  “你就是把他們挫骨揚灰了,又與我有什麽關係呢?“  “啊!”他突然反應過來,朗聲笑道,“說不定我還得感謝你呢,畢竟有些事我還是不太方便下手的。”  江安的眼裏笑意全無,唇角卻微微勾起。  “不然你問問他們,我有什麽立場去救他們呢?給我個理由,說服我,我可能就心軟了。”  “去問問我的好鄰裏們,都做過了什麽……問問他們,我究竟會不會救他們,或者說,應不應該救他們。”  他這一番冷漠決絕的話,倒是又將眾人震撼在原地難道說,越村的人與江安有仇?  但在之前,瑤閣派弟子去越村探查時,發現所有的村民都還記得那個離家的少年,他們還在幫他看著宅子,等他回來……  這明顯就是極其和諧的鄰裏關係啊!於是瑤閣才想到用越村村民的性命,來脅迫江安參與進來。  可如今,一切早已變了模樣。  還不等眾人消化完他話中的信息,江安卻將劍一鬆,銀劍乖巧地落在了青年的腳側。  他抬腿踏上了飛劍,銀劍倏然帶著青年直撲雲霄。但還沒飛出多遠,高挑的身影卻在半空中停了下來。  江安如高高在上的神明一般,俯視著塵泥裏卑微的螻蟻們,他突然問了一個問題。  “對了……諸位可知,為何我的劍叫做逢生?”  劍上的青年微微勾起唇角,眸中卻是冰冷一片。  “因為絕處逢生。既然我逢生了,自然是要送一些人,去絕處遊一遊的。”第91章 四海平(一)  在瑤閣想要用親眷宗族威脅江安之前,殷遠山便派了人去越村詢問他的情況。  那時,衣著質樸的大娘正抱著簸箕,在聽到這個名字後她卻是一愣,隨即用粗糙皸裂的手,擦拭起了眼中泛起的淚花。  “那個孩子啊,是我們村裏的人……”大娘哽咽道,“他太可憐了,那麽小就沒了父母,後來說要去外麵闖闖,這一去就沒了音信。”  “大家夥兒還替他看著老房子呢。”她遙遙指了指村那頭佇立的舊屋。  後來他們又詢問幾個村民,他們穿著打了補丁的舊衫,言辭都充滿了感慨與關切。越村民風質樸,百姓善良,江安與他們關係融洽這樣的結果,終於被呈上了殷長座的案頭,又在他心中為那個執劍的青年添了幾分籌碼。  可他們身居高位,不食人間煙火,卻絲毫沒有以常理去思考其中的細枝末節。  江安離開越村時,剛滿十一歲……一個孤苦無依的孩子,怎會在突遭噩耗後,輕易做出離鄉闖蕩的決定?  而且,為何所有善良淳樸的村民們,竟沒有一個出手阻攔了?  越是表麵淳樸的人,越不會展露出心中的惡意。因為在他們心中,善惡沒有什麽分界,或者說,他們自認為自己沒有過錯,也從來都沒有作過惡。  惡人都是別人,是當年千裏迢迢被發配到越村的江遇,是他那與越村婦人格格不入的溫柔妻子,是他那有機會識字讀書的兒子。  江安從來沒有什麽救濟天下的念頭,江家那種慷慨大義並沒有通過血脈流傳下來。他與他的父親,截然不同。  當年,江父隻是邊城的小吏,在朝堂動蕩的餘波中,受到了牽連打壓,便被下放到越村,征收稅賦,兼監管之職。但在越村安頓下來後,江父卻發現越村的稅賦過於繁重了,根本早已超出了百姓的負擔範圍。  他向上麵匯報越村條件惡劣,希望能減輕村民的重擔。但官府層層油水撈下來,平日越村都默不作聲,他們又怎會聽一個外來小吏的懇求,放棄嘴邊的肥肉?  江父自然知道上麵人的想法,越村隻不過是根蚊子腿,其中的油水可有可無,隻要村民能夠發聲,必然能讓他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將稅賦減輕。於是他也不願放棄,想呼籲村民簽署萬民書,再去呈遞意見。  但偏偏,從越村出去了,如今在官府任職的年輕人回來“探親”了。  他不願讓越村的“反抗”成為自己的阻礙,便特意告訴村長,新來的那戶若是再胡作非為,便會惹得上麵不快,到時候,越村所有人都沒好果子吃。  於是,在江父四處為萬民書奔走時,村民非但不予理會,心中還隱隱怨上了江父,覺得江家就是想來破壞他們的生活。  成年人的不喜,自然也會傳遞到孩子身上。而孩子的反應卻更為直接,他們不喜歡江安,便去排擠他,故意戲弄他。  在江安被騙入第三個陷阱,摔了一身泥後,他終於放棄去完成母親的願望,與所謂的同伴搞好關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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