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臉上帶著難以控製的笑容,笑容卻來卻燦爛,步子也越邁越大,越來越輕快。最後,他竟然像是個孩子一般,提腿跑了起來。 但純白的衣襟上,卻莫名落下了一點水漬。水漬越來越多,落下的頻率越來越大…… 直到他在轉角處戛然停下了腳步,似哭似笑地看著迎麵而來的那人。 他嘴角高高揚起,但眼中卻蓄滿了淚,隨著每一次笑,淚水卻從眶中溢出,就像個傻傻的孩子。 凰謙言幾次張開了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麽,他一步一步地走來,臉上的笑卻越來越悲傷,直到最後一步,他幾乎站不住了,跪倒在那人麵前,隻從齒間艱難地擠出了幾個字。 “我們贏了……” 一瞬間,年輕的妖王肩上所有的重擔,都煙消雲散,他隻能一遍遍地重複著。 “我帶他們走出來了。” “妖族走出來了。” “我們能回家了……” 容晟長歌隻能看到他烏黑的頭頂,他伸手,像是長輩在寬慰小輩一般,拂過他的頭頂,笑著說:“沒錯,你們能回家了。” 回到闊別千年的故鄉,回到自己的生活,所有的一切都回到正軌。 …… 瑤閣垮了,各宗派之間開始為妖族發聲,他們向百姓做出了解釋,妖族的汙名全來自於瑤閣的抹黑,他們其實與人族一般無二,不吃人也不吸魂魄。 他們說妖族在虛獄待了千年,日子都不好過,吃不飽穿不暖,而在人間流浪的小妖,也始終生活在被捕殺的陰霾下……而說那麽多的宗旨,隻在於強調等他們返回自己的故鄉時,百姓們不必慌張。 隻是新鄰居而已,或者說,是闊別了千年的故人歸來。 這些都是妖族那邊寫好的說辭,各宗派既然在瑤閣的問題上與他們結了盟,自然也需要略微表示下自己的誠意。 動動嘴皮子的事,對他們而言簡直輕而易舉。 但百姓的反映如何,就不得而知了。畢竟他們聽了千年妖族吃人的故事,一朝印象裏窮凶極惡的罪犯,竟然成為了最大的受害者,這不是所有人都能輕易地接受。 無論百姓如何想,回家的事情已成為了定局。如今的妖族隻是做一個通知,哪怕所謂的百姓再不滿意,再有意見,也擋不住他們歸鄉的腳步…… 回家,是他們願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拚的事情,是永遠都不會停止的腳步。 妖族居於全界各地,赤焰之地或是皚皚雪山,他們身份習性不同,故鄉就不同。於是同一方向的妖族開始結隊,禽鳥一族展翅高飛,走獸一族便老老實實地背上包裹,隨著族人一同長途跋涉。 盡管方式都不同,但他們離開時的信念,都是一樣的。 寒狸一族便是這樣,他們作為走獸,要從極南虛獄一路走回極北的蒼山。 焦棲駐守的蒼山,便是他們的故鄉。他們人數本來就少,又在虛獄裏又分散開了,還有人在得知消息後,便迫不及待地立刻動身了,所以他們一族愣是拆成了十幾人十幾人的小隊。 司月就這樣跌跌撞撞地跟著爺爺,踏上了回家的路。 她是寒狸一族目前最小的幼崽,剛化人形,和無雙小時候一樣,兩隻白絨絨的耳朵有時還收不回去。 在虛獄裏大家都是妖,露耳朵根本沒關係。但出了虛獄,也不知道外麵的世界究竟怎樣,她便時時刻刻都裹著小披風,帶著兜帽。 走了好幾日,他們的隊伍終於走出了南嶺的邊界,有時路邊還能看到明顯有人的痕跡。這說明他們離人族很近了,離真正的世界,也很近了。 但是卻遇上了些麻煩虛獄裏本來食物就不夠,他們基本準備不到什麽幹糧。而寒狸一族又不是適應南嶺氣候的妖族,這兩天,他們在路上也沒能找到什麽東西吃。 食物不夠了……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隻是默默勒緊了褲腰帶,始終沒人有一句怨言。 等他們找好駐紮的地點後,便四散開來,去尋找食物了。司月也挽上了自己的小籃子,往周圍去了。 今日來的地方要比之前的好,最起碼能找到些可以吃的果子了! 司月一步一俯身地采摘著地上匍匐蜿蜒的紅草果,不知不覺便走得遠了些。若是平時,她一定不會離駐點太遠,但今日她卻被難得的果子誘惑了雙眼,往林子中間走去了。 走著走著,地上的果子不見了,倒是換成了紅彤彤的棗子…… 司月抬起頭,看著那滿樹的果實,不由地瞪圓了眼。 好多好多吃的! 寒狸一族不適應南嶺的氣候,更不適應這邊的食物。但生活總得過下去的,這千年來被困虛獄的經曆,倒也讓他們琢磨出了,什麽吃了不會壞肚子。 這邊的紅棗子是可以吃的!而且它還挺好吃…… 小姑娘眸子亮了,她放下了手中的小籃子,撩起有點礙事的衣衫擺,小心翼翼地爬上了樹。 她身子小,動作也靈活,輕而易舉地就坐在了樹杈上,開始挑揀著棗子。 這個紅的,長得好看。 這個被鳥啄了一口,不可以…… 白嫩嫩的小手在果實中穿梭,她開始精挑細選,立誌於給族人帶回最甜的棗子。 “喂,你是誰呀!” 清脆的聲音從下傳來,嚇得司月差點一屁股從樹杈上滑了下去。她慌忙地扒拉兩下,穩住了身體。 不知道是剛剛差點摔了,還是突然見到了陌生的人,小姑娘的心怦怦直跳。她壓抑住狂亂的心跳,循聲望去,樹下卻是一個看起來比她大上幾歲的女孩。 “我是路過的……”司月看著她,小心地指了指麵前這棵樹,問道,“對不起,這棵樹是你家的嗎?” 她頓了頓,輕聲解釋道:“我以為它是野生的……” “嗨,你有什麽好對不起的!這樹本來就是野生的,不是我種的!”那個姑娘卻是大大咧咧地一擺手。 “不過一般這裏隻有我來,所以,突然見到別人有點吃驚。”她卻是解釋了自己剛剛的問題。 “啊,這樣啊……”司月又不知道說什麽了,如今她的心,和她的人一樣,都高高懸在樹杈上,生怕被下麵的人發現她妖族的身份。 那個姑娘卻是不把她當外人,她徑直問道:“對了,我叫穀音,你叫什麽呀?” “我叫司月。” “那司月,既然你都在上麵了,給我摘倆棗下來唄!”穀音在樹下露出了燦爛的笑,她討好道,“我就懶得上去了,嘿嘿……” “那行……”小姑娘有點懵,隻是乖乖地點了點頭,又悄悄把兜帽扣得很嚴實了些。 她在樹杈上晃晃悠悠地往前伸手,甚至還挪了兩下,把身子微微探出,卻把樹下人嚇得不輕。 “你在幹什麽!你小心些!”穀音人都要嚇傻了,出言製止道。 聞言,司月停下手中動作,她更懵了,聲音裏還帶著一點微弱的委屈:“不是要摘棗子麽……” “不是,你麵前有那麽多棗子,都要懟你臉上了,你幹什麽要去摘那麽遠的啊……” 司月卻更加有道理了,她用”短短的指頭指了指前麵,解釋道:“那裏的才最紅最好。” 得了,還挺挑剔。 穀音都無語了,她歎口氣,好說歹說才讓樹上那個極其固執的小姑娘趕緊下來。 這是幹什麽呢?給棗子選美呢…… 於是樹上的小姑娘便慢慢悠悠地往下爬了,而樹下的穀音卻不放心她,便在底下隨時準備接住她。 果不其然,上山容易下山難。 下樹的時候,司月一邊得顧及著自己處處掛枝的披風,一邊得看著腳下的落點。 結果二者不僅不可兼得,還都出了大問題在她腳下一滑的時候,伸出的樹杈掛住了她披風的一角。 情急之下,司月被嚇出了原型。 於是,樹下的穀音被一隻胖嘟嘟的寒狸砸個正著。白色的絨團子蹬著小短腿,便咕嚕嚕地滾到一邊,又慌裏慌張地化成了小女孩的模樣。 穀音被一係列的操作弄得愣在了原地。好好的小妹妹變成了一隻白狗崽,然後胖狗崽又在她的眼皮底下,變回了小姑娘? 老天爺,我是活在夢裏吧! 還不等她想明白,卻看見了麵前小姑娘紅著的眼眶,她堅強地抽了抽鼻子,把將要落下的淚生生咽了回去。 明明被嚇到的是我好吧…… 突然莫名湧起負罪感的穀音立刻緊張起來,她皺眉追問道:“你沒事吧,摔疼了?” “沒……”小姑娘垂下頭,小聲回道,“我是妖族啊,你不怕我嗎?” “怕你?”穀音想了想,還是委婉道,“要是換個別人,我可能就怕了,但是你……” 她看了看麵前人的小身板,坦言:“我覺得我一個能打得十個……” 司月:“……” “但是吧……”穀音又想起了一個嚴肅的問題,“你們妖族吃人嗎?” 怎麽可能! 司月立刻又緊張起來,她一下拿起棗子,咬了大半口以證清白,含糊不清地解釋道:“不吃不吃!我們吃棗子的!” 說罷,她還舉著半顆棗子晃了晃,明晃晃的牙印就落在上麵。 行吧,以你的智商,也吃不了人。 穀音徹底被逗樂了,她一笑,麵前的小傻子也笑了起來,氣氛一下便安靜了下來。 於是,一人一妖便安安靜靜地在棗樹下談天說地,兩個寂寞的孩子,終於在紛亂的世間找到了一方屬於自己的天地。 但時間還是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她們還是互相說了再見。各自帶著自己的戰利品,回到該回的地方。 提著裝得滿滿的小籃子,司月一蹦一跳地走著,她想:“人族真好!” 而另一個方向,拿衣服兜著棗子的穀音,也露出了許久不曾見過的暢快笑容。 “妖族一點都不像傳說裏那麽恐怖,真可愛……” 善良的人,永遠都不會排斥同樣善良的人。沒有人知道,虛獄破除後,妖族百姓與人族百姓的第一次非正式會麵,竟然發生在兩個孩子之間。 一個妖族的幼崽,一個偏遠村莊的人族孤女,她們就這樣見麵了。 沒有矛盾,沒有紛爭與恐懼,她們都是平等而真誠的孩子,僅此而已。第99章 四海平(九) 但命運永遠是殘忍又仁慈的,它會將人無情地推入絕境,更會在絕境中,為他們留下一點希望。 對於人妖兩族來說,這樣隻存在於兩個孤獨的孩子中間的友好會麵,根本就激不起半點風浪。但他們所不知道的是,這次命運的交錯,卻悄無聲息地改變了兩個孩子的想法,更改變了她們乃至兩族未來的走向。 沒人知道,後來繼任容晟府威名赫赫的女魔頭,與那蒼山那異常好鬥的寒狸族族長,究竟是在什麽時候認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