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隻需要一點點的機會,就像是艱難生長在幹涸的沙漠裏的植株,突然有一日能享受到充沛的陽光雨露,她將成長到一個無法想象的模樣。 百戶,千戶,參將,副將,將軍…… 沒有人能想到,一個小姑娘能在糙漢紮堆的軍營裏嶄露鋒芒。而她唯一得到的優待,隻是擁有獨自的營帳。 開始她還拒絕這樣的“優待”,但上級卻苦口婆心地勸導:“這不是優待你,而是讓你周圍的同伴更自在。” “若是你不願意,就是不聽指揮,我有權把你放到夥房去燒飯。” 於是小姑娘隻能勉強接受了,不過這樣的特例沒有持續多久她憑自己的實力,爬到了能夠獨自一帳的位置。 容晟長歌早就注意到了這個好苗子,他留心觀察後覺得,這是一塊還未打磨的璞玉,倒也願意花費時間精力,在教授凰謙言的同時,讓小姑娘旁聽。 在剛得知這個安排的時候,小姑娘的內心掀起巨浪,她不明白自己哪一點得了容晟府掌權人的青睞,能有如此的機遇…… 直到她在容晟府私宅待了兩天,見多了妖王奇奇怪怪的操作後,便明白了一切。 在不靠譜的“太子”不僅沒交作業,還偷偷拐走老師去看花之後,穀音終於冷漠地下了結論。 我怕就是個紈絝太子的陪讀書童吧。 結果,萬萬沒想到,有些書童她讀著讀著,就成了皇帝。 穀音大將軍剛巡視完南嶺駐軍,她還在回來的路上,竟從別人的口中得知了自己成為南嶺掌權人的事實…… 世子被妖王拐跑了,說要去遊曆山川四海,肩上就莫名擔上了掌管容晟府的重擔。她整個嚴肅自持的表情都徹底碎了。 但就是趕鴨子上架,她也得在隱隱崩潰後,收拾好情緒,去做好南嶺暫代的王。 於是,容晟府的換任儀式又轟轟烈烈地展開了。 …… 而在距離南嶺千裏外的一處山道上,一輛車馬在轆轆行駛。突然群鳥驚飛,落下了撲簌簌的拍翅音。 一種緊張的氣氛突然暈開,車夫慢慢地緊了韁繩,他壓低了草帽簷,唇角抿出了緊繃的弧度。 十幾號人卻從旁邊的密林草垛裏提刀而出,他們獰笑著堵住了前進的路,為首的絡腮胡大刀肩上扛,揚聲道:“車裏麵的人聽好嘍,交錢不殺。若是反抗嘛……” 他敲了敲鋥亮的大刀背,威脅之意不言而喻。 停住的馬車上,一隻塗著鮮紅丹蔻的手,輕輕扶上了搖曳的車簾。 但還不等交涉的兩方有什麽行動,那群人的身後卻又傳來了一聲問句:“反抗的話,會怎樣?” 絡腮胡大漢被這個突然傳出的聲音嚇了一跳,他悚然回頭,卻見一個穿著粗布衫的青年,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他們身後。 他雙手抱胸,又挑眉重複問了一遍:“我說……反抗的話,你要怎樣?” 當然是…… 還不等絡腮胡大漢揮動手中的大刀,給這個小兔崽子一個下馬威,周圍的密林裏卻傳來了簌簌的聲音,就像是有什麽東西在潛行靠近。 眾人抬頭望去,卻直直對上了一雙雙泛著綠光的獸瞳約莫十幾匹餓狼,從荒林中潛行過來,將他們包圍起來。 螳螂捕蟬,甕中捉鱉。 他們帶著一身令人眩暈的血腥氣,露出了森白的獠牙,看起來蓄勢待發,隨時能夠暴起將麵前人的咽喉撕碎。 絡腮胡大漢嚇得一哆嗦,他腿肚子有點打顫,刀也不敢囂張得放手上了,而是像什麽燙手山芋一般,哐當就砸到了地上。 他艱難地擠出假笑,顫巍巍道:“我就……” “我就從這兒跳下去!”絡腮胡大漢指著左側的高坎咬牙道。這裏山道的右側是密林,而左側則是高高的田坎,下麵是附近農家開墾的水田。 青年看了田坎一眼,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盯著絡腮胡大漢,點了點下巴。 這回怕是踢鐵板了……但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 絡腮胡大漢躊躇片刻,竟是眼一閉心一橫,跟蘿卜跳坑一般,一墩子就紮水田裏去了。 身旁的小弟已經被周圍虎視眈眈的惡狼嚇軟了腿,也就盼著自家大哥站出來當個主心骨呢。 結果主心骨瞬間成了最快的泥蘿卜,他們也隻能哆哆嗦嗦地,挨個紮泥巴地裏去了。 田坎裏長腿的泥蘿卜咕嚕嚕地滾下去後,撒丫子便跑遠了。青年看著那幾個落荒而逃的身影,從鼻腔中發出一聲不屑的輕哼:“嘁” 他回頭,卻是朗聲囑咐了一句:“走這樣偏僻的地方,多帶點人……或者,換個破爛點的車。” 還不等車中人有什麽反應,他竟是直接身影一晃,化成了一頭皮毛油光華亮的黑狼,帶著狼群悄無聲息地沒入密林深處。 塗著鮮紅色丹蔻的手指,緩緩將撩起一半的車簾放下。車內傳來了一句從容沉穩的女聲:“有意思……” “繼續走吧。” 結果,做好事不留名的黑狼族少主,瘋狂在駐點的眾人麵前吹噓自己的颯爽英姿時,總感覺背後涼颼颼的。 他循著視線望去,卻見前來探望女兒,剛剛才到不久的寧枳姑娘的母親,臉上總是掛著一種神秘莫測的笑容,笑得他有點心虛…… …… 日子便這樣平平淡淡地過著,好像所有人都得到了那個屬於自己的寧靜的故鄉。 除了一個人。 陸望予用了六年的時光,重新丈量了一遍自己的記憶。 正如他所說的,蒼山的白雪,西境的驕陽,塞北連天一線的孤煙,江南似錦的繁花……他走遍了世間每一處曾去過的角落,重複溫習翻閱著每一處記憶。 等候,便成了他的日常的生活,而回憶,就是他續命的良藥。 剛開始的時候,盡管他不曾說過,但不得不承認,在他心裏最隱秘的角落,卻有著難以抑製的不安。 為什麽執約還沒有出現,他到底怎樣了? 他還會回來嗎…… 陸望予不敢去想,當時的河畔的道別,究竟會不會又是一場安慰的謊言。那個人會不會又瞞住了所有的後果,隻為了讓他放心去搏。 會不會,他自以為的解決問題,卻化成了更深的利刃,傷害了他最在意的人。 一如澄陽峰那被生生抗下的九重雷劫。 這般想了兩年,惴惴不安了兩年後,他終於找到了最後的答案,得到了最深的平靜。 他想,沒關係,執約不回來,我就等他回來,若是他不在了,我就等到我死去。 總歸,我們會一直在一起。 在這段漫長的等待時光裏,他見過休養的塗凡真人,也遇上了四海遊曆的世子。 而他們無一例外,看著麵前青年臉上掛著的禮貌而疏離的笑容,都發出了深深的歎息。 你該走出來了。他們如是說。 不要困死在回憶裏,你未來的日子還很長,所有的記憶都能在時光裏風化,所有的傷口都能愈合結痂。 陸望予隻是淡淡地微笑著,他隻是輕巧地將話推了回去。在這方麵,他永遠是最精通的。 他們說的沒錯,最深的情,會在漫長的時光裏,變成不可去的眼中沙,不可取的肉中刺。 剛開始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次呼吸,你都能感受到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 但經年累月,當你以為你已經和它和解了,卻發現,是你習慣了而已。 那時的你,依舊無時無刻不在疼痛,但卻早已那種感覺。 如影隨形,如蛆附骨。 塗凡真人與世子都沒法在他口中聽到真話,直到一日,他在海波之台,遇見了來取扶桑木的顧沉。 隻是簡單的客套寒暄,之後他們便互相告辭。 但在離開之前,顧沉卻問了他一個問題。 “你還在等他嗎?” 陸望予看著他手中的扶桑木,想到自己剛剛見到的那塊眼熟的白綢,他終於露出了一個發自內心的輕笑,眸光清亮。 “我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 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足夠在這個人間守候,足夠等到那個人。 他本以為自己會繼續日複一日地等下去,隻要死死守著曾經的記憶,就能擁有繼續走下去的動力。 他渴望著天上月,若是得不到,便隻需要日日在那江南河畔掬一捧水,豢養著心中闌珊的月影,哪怕假裝得到,也不會孤單。 他們一直都在一起,咫尺或是天涯,從未分離。 在第七年的元宵節,他又回到了宴都。那座龐大繁華的城池,似乎永遠都體會不到塵世間的苦楚,它一直都是熱熱鬧鬧的,永遠喧囂,從不寂靜。 陸望予每一年的元宵都會回到這裏,這是他的故鄉,雖沾上了一些黑暗的陰翳,但總歸也是一個疲憊的旅人,能夠落腳的地方。 鑼鼓喧天,花燈點翠。所有人都歡歡喜喜的,那種洋溢的歡愉讓寒冬的宴都,籠上了一層暖融融的喜悅。 他每一年都會隨著人流,漫無目的地走遍大街小巷,回想著過往,讓自己融入人群,偽裝成一副開心的模樣。 如今也是,他就像是錦衣玉裘的公子,手中提著一盞從小攤裏買的花燈,慢慢地隨著人群在熱鬧的街道閑逛。 身旁有姑娘停了腳步,興衝衝地拉住同伴,激動道:“你看,要燃煙火了!” 陸望予不為所動,他向來對這種東西都不感興趣。但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他的腳步停滯了下來。 “聽說,在煙火綻放的那個瞬間許願,隻要心誠,上天就能聽到,然後實現!” 上天能聽到?陸望予莫名地邁不開腳步了。 他向來不信命,不信天,隻信自己。可他的命,他的天都是那個人,所以他願意成為一個最虔誠的信徒。 陸望予安安靜靜地回頭,果然,一個光點從地麵升騰而上,入了星河。 閃亮的光點搖下了星子,天幕上便落了璀璨的煙火雨。 在那個瞬間,陸望予在心中默默而虔誠地許下了自己的願望,就像是跪在佛像前苦修千年的僧人,誠心誠意,不敢妄言。 “我想見他。” 他在心底又默默重複一遍。 我想見你。 天上的煙火雨,落進了他的眸中,盡數流入了他的心底。繁華街道上駐足的青年,終於還是咽下了眸中所有的淚意。 他自嘲地笑笑,笑自己的鬼迷心竅,笑自己的癡心妄想。 陸望予轉身正欲離開,但所有的動作都在一瞬間定格…… 刹那間,他仿佛聽不到耳遭聒噪的鑼鼓,聽不到行人的肆笑喧嘩,聽不到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