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堂擺手道:“不管怎麽說,人是找不著了,先按下不表。陳劉氏給的銀子雖然不多,也算解了燃眉之急,暫且消停一陣子吧。”話音剛落,屋裏頓時安靜了。棠仰別開臉不說話,明堂想往下接,又找不出來話頭,正待尷尬,老貓喵喵叫叫了兩聲,說:“走走走,棠仰出去玩嘛。”棠仰立刻一抄手把老貓從地上撈起來,抱著它出去了,剩下明堂自己幹坐著。他看看桌上那張倒黴符紙,重重歎了口氣,仍是小心地收了起來。日頭尚毒,明堂不愛出去轉悠,自己在方宅裏看看書,老貓亦不知領著棠仰上哪兒野去了。整個宅子的人都不知上進,就是明堂看書他也專撿些閑書看。在架子上翻翻挑挑,從最裏麵啪嗒掉下來本舊冊子,久無人問津,邊邊角角讓蟲蛀了,書頁更是又黃又脆,稍不留心便有散架的可能。明堂撿起來一看,隻見上麵寫著“沈夢靈君傳”五個小字,他一愣,翻頁的手又小心了些,坐在旁邊慢慢讀了起來。半下午的時候,老貓自個兒回來了。在院子裏轉了半天沒找到吃的,尋思著上明堂這兒討口水喝。一進書房見他坐在軒窗下慢慢地看著書,貓咪溜達到他腳跟兒抬眼,尖著嗓子陰陽怪氣問,“好看嗎?”“是挺好看,跌宕起伏,精彩至極。”明堂挑眉笑起來,翻過一頁,“就是沒幾件事是真的。”老貓裂開三瓣嘴,“怎麽沒幾件是真的啊?”明堂回過神來,小心翼翼地把書合上放在旁邊,麵不改色說:“憲城或是附近有沒有沈夢靈君祠啊?”“沈夢靈君祠有沒有不清楚,城隍廟肯定有。”老貓眯縫著眼答,“民間供奉沈夢靈君的能有幾個,倒是我們妖怪常拜。”明堂彎腰撓撓老貓的下巴,“我就不明白了,沈夢靈君有求必應,怎麽就沒人拜呢?”“人家觀音菩薩也是有求必應,為啥還拜他。”老貓把那手按下去,明堂撇撇嘴不說話了。老貓卻不依不饒,跳上桌子坐下,擠眼弄胡子說:“妖怪裏也有不拜的,棠仰就不拜。”明堂便順著問說:“那棠仰拜誰呀?”老貓道:“棠仰誰也不拜。”明堂哦一聲,莫名聽著還挺失望的。老貓品出味兒來,剛想再打探幾句,有陣風衝了進來,差點沒被門檻絆一跤。待看清楚那風真相,原是棠仰,他兩手撐在膝蓋上邊大喘氣邊喊,“沈、沈來福,不得了了!”老貓聽他直呼自己這倒黴名字就要炸毛,棠仰猛一抬頭,兩眼漾漾,如同深不見底的湖水仰起波瀾,立刻定在了原地。明堂也被他突如其來的悲戚嚇住了,不由從椅子上站起來,棠仰望著老貓喃喃說:“商安死了。”老貓從桌子上跳下,立起爪子放在棠仰腿上晃了晃,急道:“死了?怎麽死了!那老頭不是身體好得很嗎?怎麽忽然就死了!”棠仰仍喘著氣,直起身子用手揉了揉額角,斷斷續續道:“晚上便要出殯,隻怕是橫死的”“商安是誰,你們舊識……?”明堂在一旁低聲問說。老貓和棠仰同時看過來,明堂不敢說話了,把椅子讓給棠仰。棠仰也不客氣,坐下了端起水就喝,明堂那句“我剛用過”的也沒敢說出來。老貓躥到他膝上團團轉了兩圈,不相信似地自言自語說:“怎麽就死了,怎麽就死了?前段時間我跑去東河摸小蝦還見那老小子領著孫子釣魚呢,看那樣子指定能活到一百歲的。”它那肥身子在棠仰腿上踩來踩去,把棠仰的白衣裳踩出幾個黑乎乎的梅花印子來。棠仰心煩了,一巴掌把他拍下去,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地上往下咽水。明堂站在旁邊驀地有些不知所措,他是憲城的客人,所謂主人家的事,絲毫不知。棠仰把那茶盞砰地撂下,站起來便往外走,“不行,我得過去一趟看看。”“你不要命啦!他家住在東河旁,東河離這兒得有六十多裏地呢!等你走過去天都黑透了你還回不回來!”老貓喵喵叫著伸出爪子抱住他小腿,棠仰兀自往前走著,嘴上喊道:“我不管,他要真是橫死的我們怎麽向喜子交待!”“喜子”這二字驟然脫口,明堂心裏跳了下,像是忽然抓住了什麽。他略上前了些,衝拉扯的一人一貓道:“這樣吧,我借馬來和棠仰一道去,一個時辰左右就能來回。”棠仰愣了下,盯著他鐵了心似地嘴硬說:“與你無關。”老貓撓他一下,轉頭對明堂道:“你快去啊!”明堂點頭,忙跑去借馬了。棠仰瞪老貓一眼,似是怪他多嘴,老貓不客氣地瞪回去,“你還瞪我!萬一他家還有人見過你認出來怎麽辦?商安沒死也得被你嚇活了!明堂跟去還方便些。”“這件事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把他牽扯進來幹什麽。”棠仰嘟囔說。這些天也算在憲城混個臉熟,明堂很快便借到馬回來了雖然還是一匹。老貓本來鬧著也要跟去,差點沒把馬驚尥蹶子了作罷。這回換棠仰坐在後麵,他一言不發,手輕輕拽著明堂的衣角,明堂隻顧快馬加鞭,半側頭衝他道:“抓緊點,把你顛下去!”話剛一脫口明堂又後悔了,扭回頭去改口說:“商安是什麽人?”棠仰低聲道:“你不是聽老貓說了嘛,一老頭。”明堂思量片刻,回想起棠仰狀似傷感,那傷感卻似乎並不為了商安而來,試探著說:“要是個老頭,哪天摔一跤沒了也是常事。”棠仰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你沒聽我說他下午才死晚上便要出殯嘛!他這個年紀死了也算喜喪,急著出殯做什麽。”在方宅裏聽老貓講商安住在東河旁,明堂本以為是個臨淵而居的小漁家,哪成想到了後才知道也算半個大戶。靈堂擺得利索,滿屋孝子賢孫哭得昏天黑地,棠仰到後卻又猶豫了,站在拴馬石旁不肯過去。遠遠朝著滿堂披麻戴孝的人堆裏看,蹙起眉說:“他最疼的小孫子怎麽不在?”明堂也是頭回參與白事,頓時犯難,兩人正猶豫著,回身便見有個身著孝衣的彪形大漢站在身後,紅著眼圈惡狠狠地說:“你們倆鬼鬼祟祟站這兒半天了,看什麽看!”棠仰撇撇嘴,明堂趕忙硬著頭皮拱手道:“我們是商先生舊識,聽說商老先生沒了,過來看看……”大漢見兩人年紀輕輕卻自稱“舊識”,有些不信,剛要開口,棠仰在一旁淡淡道:“你是商康吧?商安的長子。”大漢頓了下,沒料到棠仰認識自己,態度放好了些,棠仰繼續說:“你兒子商念呢?”商康表情又變,瞥了眼靈堂。明堂見狀腦子轉過彎來,上前說:“我們自憲城來,我叫明堂,是個小道士,當家的不妨打聽一下,興許有人聽過我的。”“你們在這兒等一下。”商康擦了擦眼眶,轉身回了宅院。明堂看眼棠仰,小聲嘀咕說:“看來你說中了,他家有事。”商康沒一會兒便又出來了,還領著個下人。再見二人態度放恭敬了不少,稍拱了供手道:“家母想見二位,我還得主持家事,叫小放領你們去。”說罷,他便轉身走了,看樣子也並不想和明堂棠仰牽扯太多。那小放年紀不大,領著二人繞了大半圈從後門進了商家宅子,棠仰一走進去就放慢了腳步,小聲對明堂說:“我不進去屋裏,在門口等你。”還沒等明堂回過頭問為什麽呢,小放已經把兩人領到了內堂。商老夫人一手拄拐,一手被個披麻戴孝的媳婦摻著,就等在外麵。棠仰腳下一頓,騰地就閃到了明堂身後,那老太太滿頭白發,眼睛卻沒花,早看見了棠仰,布滿皺紋的臉顫了顫,拄著拐踉蹌地上前幾步。他家媳婦要摻,被老太太推開了,揮起拐杖嗓音沙啞道:“你們都走,都走。”小放犯了難,瞥眼去看那媳婦。媳婦擦擦眼淚點頭,小放立刻退下了,媳婦衝老太太道:“娘,我們先退下了,有什麽事就喊一聲。”她衝明堂和棠仰揖了下,扭身也退下了。商老太太顫巍巍地推開客堂的門要進去,明堂怕她沒留神再摔了,忙摻了把叫她邁過了門檻。兩人進到屋裏,回頭卻見棠仰半側身站在半下午白生生的光裏一動不動。瓦簷上細小的灰塵旋轉著落地,商老太太一手死死掐著明堂摻她的那隻胳膊,回頭衝棠仰緩緩道:“沈家哥哥,你不進來嗎?”明堂睜大了眼睛。第15章 第四樁往事商老太太見棠仰仍是一言不發地站著,自己走到圈椅前坐下,明堂這才鬆了手立在旁邊,一時倒像他是下人。老太太斜著眼睛瞥他,這才想起還多了個人,問說:“你是誰啊?”明堂揉了揉太陽穴,剛要回答,棠仰總算是走了進來,順手帶上了門,替他說道:“他叫明堂,是個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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