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不著。”明堂頭也不抬道。棠仰歪著腦袋看了他一會兒,站起身走到他麵前,正巧掩住了半麵輝光。書上一黑,他抬眼,棠仰不知何時散了頭發,在銀光下是稍淺的、近乎棕發。明堂合上書,情不自禁分出一縷自己的頭發,和棠仰的並在一起。墨色的長發幾絲與棕發繞了起來,明堂道:“你頭發的顏色很淺。”棠仰心神一漾,抽回自己那縷頭發別開臉不敢再盯著明堂看,轉移話題道:“看什麽呢?”“看你啊。”明堂一本正經道。“我是問你看的什麽書!”棠仰伸手給他一掌,明堂也不躲,笑嘻嘻地抓著他手把那書放上去。《沈夢靈君傳》頗為陳舊,半真半假的故事藏在人間。棠仰沒了興趣,信口道:“哪兒找來的?”明堂見他不翻開,又拿回來放到桌上,“書房裏。沒幾件事是真的。”“那就是還有真的了?”棠仰挑眉道。明堂不說話了,棠仰哼了聲,轉身就躺下了。明天勢必麻煩重重,今日也繃緊了一天弦,幸而天亮前尚有一夜好夢,隻管安心闔眼。翌日早起上路,兩人在路上商量了些,棠仰直言道自己其實從沒和大妖鬥過法,能做到什麽程度他也不清楚。明堂倒是不甚在意的樣子,看著既不是胸有成竹,但也不慌不忙的。棠仰見他真的空著雙手就來了,不免暗自憂心。實在不成,大不了把金龍大仙引出來,引到廟外,村裏不缺植被,兩人總不會以為它是水行便真就上不了岸。隻是金龍大仙也不是傻的,最壞的情況反而是它鬥不過遊進了東河,再想找到它就難了。明堂也不能天天蹲在東河旁看著,它總要趁著機會出來禍害渡河的人與船家。棠仰想到這兒,忽然心念電轉,衝明堂道:“你覺不覺得有點奇怪?東河向來平靜,金龍大仙似乎不往那邊去興風作浪,一直待在小鸛村裏。對於它這樣的大妖來說,未免有些太安分守己了。”明堂自然也想到了,抿抿嘴回說:“或許那師娘在控製著它,何況東河是大河,河龍王也不是好惹的。”這事還能有悶聲發大財的?棠仰思量片刻又道:“金龍大仙大抵根本不知道師娘已經脫身了,它是把我當成那師娘了嗎?”明堂嘖了聲,“說是說得通,但這怎麽會能認錯呢?它再瞎,也不該啊,又不是真拿眼睛看的。”若是別的事,棠仰少不得還要往自己頭上多想,但小鸛村的師娘是女身,盡管深居簡出,仍是留下了三十多年,棠仰連憲城都沒法離開,實在不太可能對得上。“可能那師娘也是木行,水行還是生旺木行的,這樣還算說得通。”棠仰道。一想到小鸛村的祀池是與東河暗連的,兩人擺渡過河時都有些緊繃著,時時提防。所幸金龍大仙似乎真的在大河中很是安分,不然趁這空當掀了船,他倆便誰也沒轍了。再來小鸛村,情況大有不同。一路順風無人阻攔,連看熱鬧的都沒有,明堂打量四周,回過勁兒來,低聲道:“人都跑完了。”“那是,萬一真把村裏淹了呢,先保命要緊。”棠仰說道。兩人到了廟前對望一眼,老實說,也沒想出來什麽主意能把金龍大仙逼出來,隻好先計劃仍以棠仰妖氣引它來祀池,再攻其不備了。饒是不再錯把棠仰當成別人,自己的地盤上驀地冒出來陌生大妖,金龍大仙也應該是會上來看看情況的,不怕它不來。“先在上麵等我。”棠仰吩咐道。明堂默默點了下頭,立在了石階旁。棠仰定了定心神,慢慢走下台階。石階盡頭今日仍有火光,可見利益熏心下邪光亦是借著貪念長明的。棠仰控製著自己妖氣、保持同昨日差不多的狀態,祀池平靜無波,誰也不知曉下一刻會發生什麽。棠仰屏息靜氣,恰在此時,地下一閃而過某種輕微聲響,快如閃電,他甚至還未分辨出是什麽便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棠仰不由蹙眉,聲響剛落,祀池原本無痕的水麵泛起圈圈漣漪,巨大的黑影隱隱已能睨見。他周身再度繃緊,那黑影遊得比昨日要快許多,眨眼便以金鱗映亮黑漆漆的池水。金龍大仙近乎是躍出水麵,上半個魚身揚起,地下的空間眼看不夠,它上緣快要碰到了頂磚上,劈頭蓋臉吼叫道:“人呢”棠仰也是頭回見長到如此之大的水行,黑暗中的火光經過金龍大仙那身鱗片讓整個地下空間滑動起詭譎的光影,它仿佛怒極,吼聲震響,“地上的人呢!”金龍大仙魚嘴一張一合,仿佛隨時會將棠仰整個吞下。棠仰不動聲色,隻含糊地沉聲道:“走了。”他一手暗暗施法,試著將遠處村內植被根係從地下直接召來。“你們不要欺人太甚”金龍大仙魚尾一掃,滔天水浪瞬間掀起,棠仰已覺出此次水浪絕不會再剛好落在身前,立刻腳下輕移,與此同時,有人快若閃電,攬過他閃過浪濤,一手略揚,頓時地下雷光電光大作,連著落下的水湧到金龍大仙身上!金龍大仙猝不及防,吃痛扭動,連帶半個祀池的水而起,鋪天蓋地漫向兩人。明堂攬著棠仰直接退到了石階中央,水浪擊落了壁上的火燈,燈油順著浮在水麵上流了滿池。兩人剛定心神,祀池內金龍大仙竟紮下水麵、似乎要遊回地下湖!棠仰雙手比心念動得更快,地下石磚應聲落地,無數樹根從土裏鑽出,四麵八方繞向金龍大仙,手腕粗細的根須如同長蛇,製住巨魚,有的甚至直接穿透了尾鰭,將它半個身體半倒吊在了空中!而明堂幾乎是在棠仰手動瞬間也捏指出擊,衝天烈火電光向著金龍大仙並樹根一並燒去,點著了池麵上浮著的燈油,整個地下火光衝天!“棠仰沒事吧!”明堂大慌,他全然未料棠仰竟與他同時以法力喚起根須,唯恐自己誤傷到。熱浪爆散,揚起兩人發稍,魚鰭與那樹根被烤得卷曲扭動,棠仰睜大眼睛望著地下空間,凝滯了刹那才立刻回明堂道:“沒事。”金龍大仙瘋狂掙紮,那樹根被烤得化灰,卻源源不斷地冒出來將它卷得更緊,巨魚發出同人聲無異的尖叫,即使降妖衛道,也不免一派地獄般的慘象。棠仰仍瞪大雙目看向金龍大仙,明堂立刻拉著他朝後退,金龍大仙卻在此時睜開了魚眼!它雙眼已經退化,如同裂開般張圓兩目,魚眼純黑無光,兩人徹底退出它視線同時,棠仰猝不及防同它對上視線,金龍大仙喃喃道:“怎麽隻有你……”它整個身軀終於消失,化作一團烏雲似的黑氣,明堂一壓棠仰腦袋,黑氣裹挾著妖氣順著石階冒了出去,徹底消失在風中。明堂鬆了口氣,垂眸見棠仰還處在愣神中,想起這是他第一次親手殺死同類盡管是個作惡多端的同類。明堂在心底歎氣,剛要開口,棠仰忽然抬眸對上他視線,低聲道:“你是不是分法力給我了!怎麽會有這麽多樹根……”明堂一頓,棠仰兀自喃喃道:“我甚至都沒感覺到樹根被召過來了……”“那不是你在控?”明堂心中一緊,麵上不動聲色地問說。棠仰側頭看著向下延伸的石階,烈火業已燃燒殆盡,但那灼氣仿佛仍縈繞眼前。他緩緩點頭道:“是我。但、太快了……從未有這麽快過,且頓時就擒住了金龍大仙。”明堂抿了下嘴,“大抵你打架打得少,對自己的法力感覺不準。”他嘴上這麽說著,絕口不提巨魚最後說的那句耐人尋味的話。明堂走到石階上檢查了地下空間,磚石飛濺,祀池內水少了一半,金龍大仙殘骸都沒能剩下,倒是還散落了些沒燒盡的根須。他抬頭同棠仰對望一眼,兩人總算鬆了口氣。第42章 第八樁往事在小鸛村同金龍大仙根本算不上什麽惡戰,勉強就是場折騰。兩人配合得也十分默契,盡管棠仰回去的一路上都還在胡思亂想那些被他召來的樹根。明堂也不打斷他,棠仰屬實沒怎麽打過架,但種種跡象都表明了他道行不低,回過味兒來習慣就好了。兩人直接回了河西,走前他們給方春雪留了字條叫她自行估摸好時間去報官,等回來時兩方剛好撞上,春雪看起來很是苦惱,“報官是報了,但小鸛村畢竟屬於河東,是歸屬戽城管的,消息層層傳遞,從這邊再通知到那邊”“罷了,”明堂歎了口氣擺手,對眾人道,“此事到此為止,後續我們沒能力管,大家都辛苦了。”三人算是慶祝,下了趟館子,還不忘給老貓也帶了點吃的,等回來時已是深夜。方春雪自行回家,明堂還得去還馬,再回來時棠仰已經睡了,側著身子半躺,枕著自己的一條手臂。他躺得很靠外,感覺稍一動就能滾下去,明堂輕手輕腳地把他往裏抱,剛動了下他便醒了,手縮了下,小聲嘟囔說:“嚇我一跳。”夜晚的風穿堂過巷,輕快地吹進房。末尾的餘暑近乎消了,被那風一撫,驀地有些涼,又有些莫名的燥。有些習慣隻要根深蒂固,改掉也須得好多年。棠仰總是戒備的身與心,不知又在方宅野草叢生的院子裏等了多少年。他的戒備不為自己,反而是怕自己在夢中傷害別人,偏生那傷人的刺是衝裏長的,他隻能把所有人都推得遠遠。但明堂是個死皮賴臉的,他不但不怕,還非要同那刺鬥到底。棠仰怕刺傷到他,他隻怕傷到棠仰。“往裏點躺,你要掉下去了。”明堂輕聲道。他在棠仰身旁躺下,兩手枕在腦後並沒有闔眼。棠仰仍是半縮起身子,墊著自己的手,隔過許久,他仿佛感覺到明堂沒有睡,於是閉著眼問說:“想什麽呢?”“在想到底算不算完了。”明堂翻身麵衝著他,低聲說。“當然沒完。”棠仰睜開眼,“師娘還沒個影子,河西這邊的野墳地和河東的有什麽關聯,金龍大仙說的‘你們’是指誰,‘怎麽是你’又是什麽意思。”他說了一連串未解之題,明堂反而笑了,指節順著他鬢側一縷碎發慢慢往下撫,回說:“走一步算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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