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堂點頭,恩了聲。兩人朝裏屋走去,卻被擋在了門邊梅利抱起胳膊,倚著門框冷冷地注視著床榻上的老頭兒。這老頭兒年過古稀、形如枯槁,已是油盡燈枯,雙目緊閉躺在床上,雞爪似的兩手無意地擰著身下薄薄的鋪單。他胸膛往上起著,很明顯是吸了口氣卻沒吐出來,梅利始終同他保持著距離,目光刀子似紮在老頭身上,兩嘴片子緊緊地抿著,下唇卻不自然地左右發顫。棠仰和明堂都明白過來,兩人看了眼梅利,她做了這麽多年問米師娘,不可能不清楚眼前是怎麽一回事。明堂暗自歎了口氣,推了梅利一把,點明道:“梅利,叫你爹啊!”梅利被推個踉蹌,站在離床榻幾步的位置仍是不說話。她扭著頭不看,嘴卻抖得更厲害了。明堂見她這般,故意又大聲道:“梅利,你喊啊。叫你爹痛痛快快地走吧”棠仰蹙著眉,別開了頭。梅利晃悠著走到床榻前,雙腿一軟,半跪半坐在旁邊,兩手扒著床沿。她盯著遲遲不肯咽氣的老頭,嘴唇顫抖著張了張,終於淒厲地嘶著嗓子喊道:“爹”她一開口,便仿佛停不下來了,眼淚鼻涕橫飛,嘴裏胡亂大喊道:“爹,爹我回來了!你聽到了嗎”她仰頭大哭,榻上,老頭兒吊著的那口氣驀地長長吐出。胸膛落下,安詳離世。門旁,明堂歎了口氣,拉著棠仰走出屋外。明朗的星光下回蕩著梅利撕心裂肺的哭喊,明堂拉著棠仰的手,兩人背對著身後的茅草屋各自沉默。良久,棠仰突然低聲道:“一輩子太短了,一天也不該拿來慪氣,不是嗎?”明堂不答。半晌,他空出的那手摸了摸棠仰的腦袋,輕輕道:“放心,你的一輩子很長。”正待此時,不遠處的一戶人家亮起了光。有個中年人舉著燈走出屋外,衝這麵探頭探腦,大抵是被梅利的哭喊聲驚動,出來看看情況。明堂和棠仰牽著的手沒鬆開,那人已經走到了眼前,見到他倆真容,又是一愣,嘟囔說:“嚇,道長,大仙?”兩人對這中年人沒什麽印象,但小鸛村眾顯然都認識他們。中年人指指自己,苦笑起來,“我是李卓的爹,我叫李成。”兩人恍然大悟,李成看了眼茅草屋裏,壓低聲音問說:“李老叔沒了?”估摸一下年紀,李成還真不一定清楚梅利的事情。明堂隻點下頭,恩了聲回答。李成歎了口氣,又問說:“這屋裏……該不會是那個李梅回來了吧?”見道長和“大仙”都不答,李成不再追問,隻是舉著燈沉默著也站在那裏。屋內,梅利的哭聲漸漸落下,明堂瞥見棠仰不易察覺地抿著嘴,知道他同自己一樣心裏五味雜陳,又是歎氣。良久,梅利才失魂落魄地走了出來,臉上掛滿了淚水和鼻涕。她用袖子胡亂蹭了蹭,不問李成是誰,低頭站在門口一聲不響。明堂和棠仰並未開口安慰,倒是李成想說,待看清楚梅利的臉後,吸了口涼氣。單論臉,她看著比李成似乎還要年輕個十多歲,李成懷疑起自己來,節哀啥的話也忘了,試探著問說:“小梅姐,是你嗎?你、你還記得我嗎。”“不記得。”梅利嗓子啞了,答得倒很快。她抬頭瞥了眼李成,“有水嗎?”“有,”李成愣愣地點了點頭,剛轉身想帶著三人往自己家去,忽然想起什麽,麵上一僵,幹巴巴地說:“李、李老叔”梅利打斷他道:“死都死了,就是具皮囊,擇日我找人打口棺材就下葬。”人家的爹,人家愛怎麽樣就怎麽樣。明堂莫名其妙地覺得梅利的性子在某方麵同棠仰有點相像。察覺到他目光,棠仰瞪了回去,那樣子,就像是在說“沒有!”三人進了李成家裏,小鸛村除了這座茅草房,其餘屋子看著普通,細看卻能發現比一般村內的房舍都要精細牢靠許多。李卓娘也被哭聲驚動,早已起身,見三個陌生人進來有些慌張,待看清了臉,她驚叫道:“大仙!”棠仰翻了個白眼。明堂順口打招呼說:“李卓呢?”一打聽才知道,李卓自金龍大仙案後就離開了小鸛村,外出闖蕩去了。明堂隨意和李家人聊著,棠仰耗費許多法力,現下乏得不行,索性閉目養神起來。身旁的梅利隻咕頓咕頓,連著喝了兩大碗水。聊著聊著,明堂話鋒一轉,驀地問說:“村裏最近是否出了什麽事?”話一脫口,棠仰睜開了眼睛,注視著李成夫婦。屋裏冷下來,李成被他盯得發毛,剛想說話,梅利突然插嘴說:“我爹身上的仙家去哪兒了?”李成如釋重負,忙搖著頭說:“沒了,早沒了。”他見梅利皺眉,立刻又道:“小梅姐,寶珠師娘來的那年,他身上的仙家也沒了。李老叔感激師娘,連他都信任師娘,我們……”明堂沒對梅利打斷自己感到不悅,隻是看著棠仰,棠仰衝他挑了下眉,又閉上了眼。李成會這樣說,估摸著是因為梅利爹在村中身份特殊。明堂大致思量須臾,還沒得出結果,梅利主動解釋說:“我爹……是村裏唯一一個秀才。”她抿了下嘴,像是在咬牙,“平生最不屑鬼神之說。”李成順勢補充道:“小梅姐早慧,三歲就能問米。”既然如此,看來梅利父女不和的源頭是找到了。明堂更關心的是,按照李成話裏的意思,應該是寶珠做了什麽,攆走了那仙家,李老叔才會對她感激不已。他正想著,意識到還缺了什麽關節,一旁犯困的棠仰出聲道:“梅利,你從小鸛村離開,其實並不全同金龍大仙有關吧?”李成夫婦不敢吭聲了,但從兩人表情來看,應是知道些內幕。梅利毫不含糊地點了點頭,直言道:“對。”她望向棠仰,冷笑起來,“我跑了,是因為我不願做地馬*。”棠仰好似猜到了答案,也衝她冷笑,隻道:“願聞其詳。”明堂早先便發現了梅利似乎對寶珠有些超乎尋常的好奇,在這樣好奇的驅使下,她不會再藏著掖著,而是和盤托出,隻為換取一些他們這邊的消息。他在心裏飛快地過了遍那些可以透漏,哪些不行,坐直了身子。梅利伸出三根手指,滔滔不絕道:“五十四年前,我三歲。無師自通給人問米,我爹氣得差點沒厥過去。也是在那年,村裏打井挖出了金龍大仙。”她頗為不屑,伸手比了幾長,“五十四年前,它隻有這麽大。”第70章 第十二樁往事“它給裏長托夢,要人祀,要修建廟宇。”梅利又立起一根手指,比了個四。“五十三年前,我四歲。金龍大仙廟落成,當時隻有一間茅草房那麽大。”她繼續比五,“五十二年前,我五歲。裏長拿出全部積蓄要在地下修出一個小水池,在修建的時候,有個工匠落水,淹死在了祀池中。那年裏長發了橫財,出錢繼續修廟。”明堂嘖了聲,想來便是從那時起,小鸛村開始了淫祀,如同瘟疫般漸漸擴散蔓延,直至吞沒整個村子。“我二十五歲,”梅利指了指半開的窗,喃喃道:“那天晚上,就和今晚一樣亮堂。”十五歲時,裏長敲開了梅利家的大門,開誠布公,希望她能來做那個和金龍大仙直接交談的人。在此之前,靠裏長搖簽決定誰是亡命的人祭。梅利拒絕得毫無回旋餘地,她爹更是把裏長罵了個狗血噴頭,父女就此受到村中排擠。一直到梅利二十五歲,他們從未在金龍大仙的“庇佑”下發過橫財,寫有名字的簽子卻始終留在簽筒中,一年也沒能逃過。也正是在那年,寶珠來到了村中。“她迅速地籠絡人心,很快便得到了許多人信任。”梅利自嘲般揚起嘴角,“你們害怕我,是因為你們能意識到我的話術存在。”她瞪著李成夫婦,“你們不怕她,因為你們根本意識不到她的話術。”寶珠開始從裏長手中接管了人祀的主持,六月末,她想出了木牌擇人的方法,並且當著全村人的麵展示了在水缸中、不是祭祀之時,所有木牌都好好浮在水麵上,一個也沒有沉底。“七月,下山的常仙抓我做地馬。”梅利惡狠狠地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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