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城。”那人倒水抿了口,“主人家去過璧城嗎?”棠仰點點頭,那人又抿了口水,感慨道:“璧城是個好地方啊!”兩人沉默了須臾,稍有些尷尬。棠仰隻好再找話,隔空朗聲說:“要去哪兒呀?”“去小鸛村。”那人又樂嗬嗬地說,“主人家去過小鸛村嗎?”“去過。”棠仰實話實話道。他頓了下,狀似隨意道:“你去小鸛村做什麽的?”那人放下茶盞,笑說:“也沒什麽,轉轉唄。”兩人正說話,明堂從前院過來,見院裏坐了個生人,心裏有些奇怪。這人說不上來的眼熟,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相貌普通沒什麽特點。他走過去站在棠仰身後,笑眯眯地問說:“客人從哪兒來呀?”那人就像是頭回聽這問題似的,重複說:“璧城。”他看了看明堂,漆黑的眼睛像是有些無神,“主人家去過璧城嗎?”他不等明堂回答,再度感慨起來,“璧城是個好地方啊!”明堂一手搭在棠仰肩上,兩人看了眼對方,不著痕跡地蹙了下眉。那人自說自話,又續了些水,“二位知道嗎,咱們璧城有座廟是很靈的。”明堂自然而然地接過了話茬,“哦?說來聽聽。”那人來了興致,一連上前了好幾步,立刻有股濃鬱的香氣鑽進了呼吸。明堂心中一頓,那人卻朗聲講道:“我們璧城有座廟,哎呀呀,那廟可有些年頭了,什麽時候建的,誰也說不清了。隻是知道那廟裏有座觀音像,有個廟祝。”第93章 第十七樁往事“廟很小,但不知為何有間暗室,廟祝就住在暗室裏。”他興衝衝地講著,聲音卻放慢了些,“廟祝在牆上挖了個洞,每天從洞裏偷窺那些跪下祈願的人。”他不知不覺睜大了眼睛,用手比了個小洞,把臉貼在上麵,漆黑的眼仁兒從小洞中露出來。“他的床擺得比供桌還要高。他經常坐在上麵聽著那些人發願,有好的,有壞的,有善的,有惡的。日久天長,他開始覺得,不是菩薩在傾聽著那些祈願,而是他。”明堂驀地有些心慌,按在棠仰肩頭的手捏緊了下。棠仰也聞出那濃到嗆人的香來,顧不上別的退了半步和明堂並排。那人卻仿佛並未察覺,手舞足蹈地講說:“廟祝不知道的,是有隻蜘蛛一直在梁上結網,有天,一根蛛絲懸下,蜘蛛順著那絲下落,落到了木像身上,爬到了木像的眼眶裏。”“它被廟祝信手,拍死在了木像的眼眶裏。”他說著,竟伸手狠狠地拍向了自己的眼眶。“你們知道蜘蛛的血是什麽顏色嗎?是青色的。”明堂抓著棠仰再度朝後退了半步,那人大笑著喊道:“你們不是神,你們不知道那次祈願裏有多少是向善,又有多少是信口的咒罵,真實不虛的詛咒!你們不知道”幾乎是在同時,明堂棠仰同時眼前一晃,頭上腳下天旋地轉,兩人甚至感覺不出自己是否還站在原地。眼前鋪天蓋地是無數人臉,無數的聲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世間萬萬種人與非人。漆黑的牆後漏盡一縷白生生的薄光,千手的像眼眶中嵌著半隻殘破的蛛,靛青色的淚順著那含笑的眼與臉往下淌。像在牆外,背後先是探出八隻肢節,而後分娩般湧出完整的蜘蛛。它立著便與與願的像疊了形,從那身上光刺進了牆。我想他死。天殺的,下地獄去吧。我想殺了他。我要他不得好死。我想他家破人亡。你這樣的人天打雷劈。你去死啊。“誰來應我們的願啊!”無數的願與念湧進身心、和響至靈魂。廟祝看見,蜘蛛的口器掀動,木像露出了慈和笑臉,而他亦如是。他們念說:“我來。”所有的聲音像是潮水般漫過四肢百骸,明堂和棠仰張開了嘴,那些聲音既像是要將二者淹沒,又像是來自心底的蠱惑。他們仿佛也要隨著他們的聲音輕輕念說,我來。那些充滿了罪惡,或信口或審慎的祈願,誰敢說自己從未有過。明堂緊緊抓著棠仰的手,兩人看到,那陌生人從無數幻象中走出,他眯起了眼睛,再睜開時眼中仿佛鑲嵌了寶珠,是熠熠生輝的靛青色。他慢慢地說:“我有八十種相,每一種都是我,每一種都不是我。”兩人勉強站住,明堂一手在腰際虛握,那人在眼前不斷地變幻著。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最後,他的頭發更加柔軟烏黑,五官變得俏皮而秀麗。他的身形變小,就連衣著亦化作鵝黃的襖裙,不變的唯有眉間一顆小痣,和那雙靛青色的眼睛。“他”的聲音也徹底變了,變成了一個清脆的女聲,如同蠱惑一般緩緩說:“哥,好久不見。”棠仰握緊了明堂的手,他急促地喘著氣,微擴的眼仁兒中倒影著那個少女身形。明堂已握住了虛空中的劍柄,那少女含笑,朝前走去。棠仰快步倒退,搖頭道:“你不是喜子。”“我不是嗎?”她說著,兩手交疊著搭在肩上,歪著頭閉上了眼,像在擁抱自己。“這可是你最親愛的妹妹的身體啊。”她一抬手,袖子順著腕際滑落,裸露的手臂上布滿了大片大片腐爛的瘡口,惡臭混雜著濃香飄過來。明堂拔劍橫在兩人身前,一手拽住近乎要崩潰的棠仰。“這個孩子是我施予的願,是為我而塑的身。”她睜開眼睛,靛青色的眼幽幽地發亮,“你真正的、同根而生的妹妹像是個傻子,發瘋一樣嫉妒她,發瘋一樣地嫉妒雷火仙君,不惜被我蠱惑。”明堂長劍上雷火電光躍動、蓄勢待發,她驀地不笑了,站在原地不知是在說誰,“可是她實在是太不聽話了。”“雷火仙君,被他連累了一次,差點死了,還要再來一次嗎?”她轉而盯著明堂,饒有興味地瞥了眼兩人抓在一起的手。“那時你們也是這樣握著對方的手呢。”明堂冷笑道:“牽連我們的是你結珠。”結珠像是沒聽見似的,轉眼看向棠仰,蹙著眉定定地說:“棠仰,雷火仙君因為你差點就死了。你身為妖,偏去與人交好,他們的痛苦都是因你而起的。喜子本來應該像是東河旁的那個商安一樣吞下符咒而毫無痛苦地死,隻因為你的傻妹妹嫉妒發作,將她掀進了東河裏,離我設想的日子還差了半年呢……”說著,結珠再度掀起袖子,露出瘡口,“她的執念太深了,以至於即使我把魂魄打碎了這具軀體都還在爛掉。她太想念商安,想念你,想念憲城,她讓我不停地腐爛,走得越遠爛掉得越快。”那些瘡口太過駭人,叫人不由自主地看了過去,與此同時,明堂背後一寒,騰地推開棠仰,反手提劍兩人身後竟不知何時伸出了一隻墨黑的骨手,若非明堂反應奇快地推開棠仰,後果不堪設想。是不化骨!電光火石間,兩人分開,又有兩隻骨手直接穿破了地磚抓向兩人!詭異之處在於那骨手仿佛沒有盡頭,從地下源源不斷地拔高,形如樹根。明堂持劍擋開,棠仰後退連連,背抵在廊柱上抬手地縫間再度湧出無數根須,比從前棠仰召出那些都要粗壯數倍,頂開地磚撲向骨手,結珠與兩人同時聽到了如同野獸般的嘶吼,含糊不清地泄憤嘶吼中樹根頓時扯開了不化骨的骨節,夾雜著暴怒尖叫,“結珠”兩人分辨出那是棠止聲音,驟然間結珠背後伸出數十不化骨手,如同蜘蛛肢節、與那樹根纏鬥,結珠麵色不動,那根須毫無章法,混亂而淩厲地刺向她,尖叫道:“你給我去死,去死!”明堂再度抓起棠仰,一手握著劍柄就要朝院前跑去,邊跑還不忘道:“她倆怎麽還打起來了!”“快閉嘴!”生死之際,棠仰也感到莫名其妙,但還是先把明堂堵了回去。那些根須被結珠背上展開伸出的不化骨切斷,又源源不斷地伸出,她身形始終穩立,慢條斯理地說:“棠止,我死了你也會死的。”棠止置若罔聞,院內一派亂象纏鬥著的黑色骨手與粗壯的根須,正要向前院奔去的兩人,後門就在此時又開了,梅利麵無表情地邁了進來,甚至沒有停頓,就又倒退著出去了。可惜不化骨與根須同時鑽出門,驚叫此起彼伏,過了中門的兩人被迫停下。隻見院內結珠與棠止停下了內鬥,結珠那足有丈長的不化骨手上嵌著梅利與檀郎、棠止的根須則收緊了纏著方春雪。三人被吊在半空中,春雪的脖頸上搭著結珠的不化骨,她白著臉尖叫,結珠與棠止同時說道:“你們再往前一步,我拔掉她的腦袋。”說著,骨手與根須終於配合默契地同時略一施力,方春雪不知是疼是怕,哭叫起來。她一叫檀郎和梅利也忍不住叫喊,院中再度混亂不堪,從梅利身上掉下了數張嶄新的黃符咒。結珠瞥見了,嘴角抽動笑了下,抬頭望向梅利,“原來是你們揭了製住她的符咒,我說怎麽來的這樣快。”梅利低著頭不顧自己被吊在空中大喊道:“寶珠,你”另一隻不化骨瞬間捂住了她的嘴,梅利胡亂蹬腿,結珠鬆開了搭在方春雪脖子上的那隻手,轉而以迅雷之勢伸向了棠仰明堂提劍,不化骨與劍相撞迸出火花!棠止尖叫道:“你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