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答了,葉酌反而不知道說什麽了。要是平常情況,瞎劈扯兩句再容易不過,但剛剛醒,確實有些反應不過來。於是他生硬的找了個話題“前輩知曉現在幾時了嗎?”溫行道“戌時三刻。”於是他們不再交談,葉酌目光毫無焦距的掃來掃去,其實隻有燈籠和石碑他看得清,就幹脆讀起石碑上的字,等他恍惚間看見《崇寧仙君傳》上‘百峨君’三個字,驟然笑出了聲。這石碑是下泉後人寫的,除了歌功頌德還是歌功頌德,中間夾雜著一些不知所雲的馬屁,比如這‘百峨君’的來曆就完全給扭曲了。那石碑上說,崇寧仙君起劍之處,往北可長劍削去下泉雪,往南可借勢摘得儀山月,殺氣四溢,百山臣服,故得外號百峨君。然而實際情況是葉崇寧少年時異常聒噪,嘰裏呱啦吵的人煩不勝煩,當時把他帶入仙門的老修士府上養了一群鵝,葉酌嘴饞,上來烤了一半,然而因為他太煩,給修士煩的食不下咽,半個月才發現鵝少了。而葉崇寧因為一個人吵的可與百鵝媲美,這才得了這個外號。葉酌看著那碑上強行劈扯出來的豐功偉績,忽然發現昨天給他掰下來的那一塊凹槽上,居然又給人端端正正的刻上了字跡。他掰的凹凸不平,這個時候已經給人磨平了,那字跡一板一眼,楷書寫的端正又漂亮。這個字放在人間界很漂亮,科舉的時候考官會喜歡。放這裏卻有些奇怪。他們修士向來以飄逸灑脫為美,譬如崇寧仙君本人,就特別喜愛飄逸灑脫的行文方式,一筆狂草寫的能有多草就有多草,後人想從他的文稿裏整理出個子醜寅卯簡直難如登天,連蒙帶猜才搞出個七七八八,以至於這些年葉崇寧偶然拜讀他自個兒的大作,看的雲裏霧裏,直把這狗屁不如的作者罵的狗血噴頭,翻回書皮才發現罵了自己。然而他麵前的這幾個字,卻是一筆一劃,清正到了極點。話說字如其人,葉酌看著這幾個字,腦海莫名蹦出了一句詩“問君可是絕倫人,神清骨冷無俗塵。”於是他沒話找話“前輩,這碑是你刻的嗎?”溫行又”嗯。”了一聲。葉酌心道“這又是下泉宮誰要求的嗎?你放塊碑放這裏膈應人就算了,還叫別人刻,生怕拍出的馬屁不夠響亮?”於是他略過了石碑的內容,隻道 “這字很好看。”這話倒不是虛的,畢竟葉崇寧從小的願望是科舉入仕,然而他一筆狂草出神入化,寫的那叫一個鬼神莫辨,分分鍾就能再創一門文字用作暗語,若是科舉,極有可能會被皇上當庭打出去。但是寫楷書,他又真的不是這塊料,苦練無果,現在看著好看的楷書都很喜歡。溫行沒接他的話,這也在意料之中,葉酌靠著石碑,猜他是不是給誇的不好意思了,暗笑“魔修的麵子還真是薄,還比不上我這個道修不要臉。”於是他有些想看看溫行現在的表情,但對方不知道坐在那個犄角旮旯。葉酌掃視一圈,連溫行的影子都沒看見,他歎了口氣“前輩,你不覺的黑嗎?聽說人長時間待在黑暗裏會抑鬱的,你過來坐?”溫行頓了頓,過了許久才從黑暗裏傳出聲音“無妨。”在黑暗裏待上一天兩天難熬,經年日久,寂靜和黑暗就成了習慣,如同喝水吃飯一樣自然,眼前的一切已經烙印在靈魂上,再沒有什麽值得提及的地方了。葉酌卻有心騙他過來,於是他換了個思路,鬼扯道“可是前輩,太黑了,晚輩有點害怕。”他這話沒什麽說服力,仙君的演技實在平平,說害怕的時候語音語調毫無起伏,比起害怕,恐怕說是法海對著鬼怪念金剛經,馬上要一巴掌把它們拍的魂飛魄散更有說服力一點。溫行卻沒有懷疑,畢竟葉酌雖然夠資格稱這世上絕大多數人的太太太爺爺,但單看臉還是個青年公子,還是那種從小給父母護的好好的,格外嬌生慣養的,沒經曆過風雨的公子,這種人第一次來白獄,害怕是正常的。他似乎猶豫了一下,還是站起來,往他這邊走了兩步,在光芒的邊緣坐了下來。兩人安靜片刻,溫行隱晦的看了兩眼葉酌,難得主動出聲“你以後見到我這樣的人,不可與他過多交往。”葉酌心知肚明他說的是“魔修“這樣的人,但他還頂這個初出江湖毫無修為的身份,幹脆裝傻“什麽樣的人?您這樣修為高,脾氣好,字寫的格外好看,可是人比字還好看的人?”修士之間,說禪論道,誇也是誇修為道統,溫行大概是從來沒被誇過脾氣好,長的好看的,他難得楞了一下,手指細微的摩擦衣擺,眉眼間更是浮出兩分無措,隨後才反應過來似的,急急斥道“胡言亂語。“葉酌見好就收“前輩別生氣,我亂說的。”溫行便不再理他了。卻說葉酌這邊百無聊賴的發了一會兒呆,溫芒塔內寒涼,即使點著一盞靈火,他也打了兩個噴嚏,仙君從來不委屈自己,他四處一看,看上了溫行看著頗為厚實的中衣,就又找溫行搭話“前輩你冷嗎?我有點冷啊。”溫行生硬道“不。”葉酌道“你不冷的話,那能不能把衣服借……”可惜那個借字終究沒有說出口,因為空氣裏傳來了倒吸冷氣的聲音。溫芒閉著眼睛飄到葉酌旁邊,表情十分迷幻道“我的老天爺。”他木然道“仙君,您不是對衣衫挑剔的要死,非細軟的綾羅不穿,繡花不是江川貢府的繡娘不要,沾了別人氣味的衣衫,你什麽時候也穿了?”葉酌翻了個白眼“那還不是這裏太冷,我要凍死了?”他冷不丁給個老熟人打下岔,一口氣憋在胸中不上不下,十分應景的咳嗽了兩聲,看著真的仿佛感染了嚴重的風寒。按葉酌的推測,溫行應該不會吝嗇給怕冷的人一件衣服才對。溫行在他殷殷切切的眼神下,居然默默的轉了個方向,用背對著他,搖搖頭道“不。”溫芒嘖嘖一聲,道“您這養的什麽不忠不孝的徒弟。”塔靈插科打諢,葉酌卻微微斂了神色,出現這種情況沒有其他的解釋,隻能說溫行比他想象中還要在意魔氣這種事。葉酌甚至猜測永封白獄這種結局,溫行本人搞不好是同意甚至滿意的,這起碼斷絕了他魔修的身份被旁人發現,或者他的氣運影響旁人。若非如此,單靠一個虛無縹緲的仙君旨意,如何能把半步飛升的魔修困在塔裏這麽多年?他越想越覺得他這個便宜徒弟思想有問題。魔修影響身邊人的氣運這種事並沒有得到證實,雖然魔修確實寡親緣情緣,但十有**是墮魔的修士自己殺的,雖然相處時間不長,但葉酌本人並不覺得他的便宜徒弟會走到這一步,於是他決定多談兩句,開口道“前輩……”溫行的手正在動作,似乎沒有聽清葉酌說什麽,聽到聲音,微偏過頭“嗯?”幾乎是同時,葉酌旁邊燈裏的火苗蹭的長高了,從小小一團變成半人高的火堆,又亮又暖。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葉酌問不下去了。他雖然墮仙,塔裏的溫度不至於真的凍道他,但暖和些總是令人愉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