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拔劍,何等盛景。修士們落在遠方,嘴唇哆嗦,不少人連道三聲:“此生無憾。”無論這些觀戰的修士什麽修為,又歸屬於哪門哪派,但他們年少輕狂之時,何人不曾仰慕過崇寧仙君一劍斷江,挑破層雲千裏的豪氣,又何人不曾幻想過,有朝一日同仙君那樣,成為一道之極,俯仰天下英豪。如今,雖然此處的許多人此生無緣大道,但他們看著這道劍芒,卻都不約而同的想起了初入仙門之時,從師傅手中接過第一本秘籍,在兵器庫中挑選第一把武器,以及半夜偷偷爬起來,運轉靈力的身體裏行駛過一個又一個周天時的,豪情壯誌。鳳口關上,陳可真眼見這一劍如月白飛雪,掃天下一白,也不由三擊掌,笑道:“清婉,聞道台,你們現在知道了,為什麽葉崇寧在明明曾經風評不好,卻仍舊是後世最富盛名的仙君嗎?“尋常時候你看見葉崇寧,他確實不過是個倚紅偎翠的浪蕩子,賣花沽酒的風流客,沒有半點世人眼中的仙君模樣。然而行到人間大劫,水盡山窮之處,此人將身上紈絝的皮囊一扒……“他葉崇寧,依舊是這萬古人間,最鋒利的一把劍啊。”聞道台上,師夷清頹然跪地,他撇過臉,麵無表情的看著肩膀留下的傷口,勾了勾唇角,“我沒想到,是你贏了。”很奇異的是,那明明是一道貫穿傷,卻並沒有流血,葉酌抽劍的時候毫無阻礙,就如同捅入了一團死肉。葉酌隱晦的掃了一眼他的傷口,在他身邊跪坐下來,道:“你氣數已盡,快要死了,我聽說你還有個年紀很小的孩子,他在哪兒,我幫你養。”師夷清愣愣的看著他,似乎也有些怔住了,他一手撐地,虛弱的搖搖頭,:“不必。我死了,他也活不下去的。”葉酌不由一挑眉。常人說‘我死他也不能活’這種話,大部分都是說給自己的仇人的,然而師夷清安靜的跪坐在哪裏,眸子中居然盛滿著一種輕柔的懷念,好像那個小孩子是他萬般珍重的愛侶。葉酌同溫行對視一眼,還是忍不住道:“若是這孩子身患絕症,我到底是個仙君,跟著我遠好過跟著別人。”他補充:“你也不必擔心我報複他,葉酌並不屑做那些下三濫的事情。”師夷清依舊搖頭。葉酌不解:“為什麽?你身份拜露,長舟渡月與你反目成仇,如今你並沒有下屬可以撫養他。而且你已經犯了眾怒,除非呆在我身邊,那孩子必然遭受三域各路修士的瘋狂報複。告知於我,或有一線生機。”“仙君,你是個真的仙君。”師夷清忽然抬起一隻手。溫行脊背驟然繃緊,他不動聲色的扣住了葉酌一隻胳膊,隨時準備把他帶走。葉酌道:“這話怎麽說?”但是師夷清僅僅是撩開了一截袖子,他將手臂橫在葉酌之前,道:“你是真個仙君,但你且看看我?”這等地步的高修,除非有特殊審美癖好的,不然皮膚皆光亮潔白,蓋因修士餐風飲露不食五穀,摸上去也該是細膩光滑的。然而師夷清的手臂上,赫然布滿了紫紅色的斑塊。深淺不一,邊緣銳利。屍斑。溫行頓了頓,小聲道:“我們在江川初見的時候,那個小孩子身上,也有這樣的痕跡。”是了,他們第一次遇見師夷清,還懷疑過他手裏的孩子是否被虐待過,就是因為皮膚上詭異的色塊。葉酌一驚,陡然升起了一種古怪的想法。“你這個身體,是元君的……” 他仔細的措辭,一字一句的從牙縫裏擰出兩個字。“……屍身?”鳳口關上,清婉同聞道台皆呼吸一窒,陳可真手指微頓,凝眉看向水鏡。師夷清似乎疲累不堪,一言不發,垂眸不語。葉酌皺眉:“可是那個小孩子他的身體……”他頓了頓,自顧自的往下推測:“那個小孩子的身體,應該是你以前的身體,那個小孩子的靈魂……”葉酌博覽群書,確有古法名為換魂,傳言之中,若生者與死者兩魂相換,死人的靈魂有生者皮囊的生氣,死人的皮囊也有生者靈魂的鎮壓,無常難以追蹤,鬼差遍尋不到,便可苟活於世。他飛快思索:“那個小孩子的靈魂,應當就是廣玉元君……不,應當是廣玉元君三魂七魄中很小的一部分。”《左傳》有言,“人生始化曰魄,即生魄,陽曰魂。”缺魂少魄,便會缺少生氣。事到如今,前麵的困擾迎刃而解,難怪師夷清修為如此之高,以前卻聲名不顯,難怪他實力遠高於一般修士,卻又不是飛升。也難怪陳可真天賦卓絕卻入不了仙道,身居高位飲食精細,卻多災多病風寒不斷。甚至難怪他不舉,皆是因為換魂。師夷清調用的就是廣玉的修為,而廣玉的靈魂部分被困在了那個孩子身上,而轉世的陳可真三魂不全七魄有虧,才會纏綿病榻。師夷清這個時候,才微微的睜開雙眼,施舍般的看了看他:“是,可惜或是我方法有誤,不知為何,那孩子始終癡傻愚鈍,雖然仍在人世,並未有老師風采之萬一。”葉酌腦海中隻有兩個字:荒謬!他一時居然不知從何開始數落,隻搖頭:“生死輪回乃自然之理,廣玉既死,轉世便是,你這般行事,未免太過猖狂。”“他不該死!”方才安安靜靜的師夷清驟然抬頭,如回光返照一般,黑沉的眼珠一動不動的盯著葉酌,瞳孔囚著一團死氣,他一字一句:“但是元君不該死,江川那些人才該死。”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說江川該死了。葉酌道:“這話怎麽說?”其實他本來就很疑惑,師夷清已經是國師了,動用人間的力量找五萬個凡人並不難,何必非要將死人的靈魂囚禁在雕琢好的肉體裏,還原出一個五千年前的江川?還平白留下怎麽大的一個隱患,讓葉酌能借雷劫鑄劍,然後何天道討價還價,進而全身而退呢?師夷清冷笑三聲。他依然苦苦撐持著最後的體麵,脊背上薄薄的肌肉毫不放鬆,脖頸和脊椎繃成一條直線,好像他並非衣衫淩亂的被釘在此處,而是身著冕冠袞服,在萬人朝拜之中舉行什麽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