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響,他沉默地放下木劍,撿起那本冊子翻看。裏邊大多是詭異古怪的圖畫,有人臉獅身的怪物、長腳的胖頭魚、七竅流血的無腿老嫗……畫下配著毫無章法的注解,字跡潦草,他勉強辨認出稀稀拉拉的幾個字,什麽“與人為敵”、“狡詐”、“嗜血”、“喜食幼兒皮肉”之類。從字跡不難看出,這本純手寫的冊子至少經過三個人之手,司正是第三任,也是最後一任擁有者。他爸是個靈異誌怪超級狂熱分子,他有這麽一本冊子,司予一點也不覺得奇怪。真正讓他在意的,是最後一頁那兩道驚心觸目的血痕。“你說你,死的那麽早,”司予在木劍的照片上輕拍一下,“就給我留下這麽點兒破東西,還不說清楚到底是什麽,就沒見過比你還不負責任的爹。”黑白照片裏,司正笑得溫溫和和,仿佛對兒子冒犯的言行無限包容。其實細究起來,司正的死對司予實質上沒有造成多壞的影響。平心而論,司正不算一個好父親。他過度沉溺於自己那個世界,常常忽略年幼的兒子;他們生活拮據,靠司正偶爾出去幹粗活打零工勉強飽腹;司正常半夜出門找創作靈感,小司予夜裏被噩夢驚醒時找不到爸爸,扒在窗台哭著問下夜班回家的路人有沒有見到我爸爸……司予的叛逆期比一般孩子來得早,剛上初中那會兒他常和司正吵架,脾氣上來什麽話都說,“你這種爸還不如沒有”也不是沒說過,司正從沒和他生過氣,反而給他道歉,一遍遍反複說小予對不起。直到司正真的死了,司予才明白他爸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麽。是唯一的、世界上僅此一個的、他血脈相連的、愛他的親人。“晚安,老爸。”司予把桃木劍和冊子重新塞回枕頭下,連同自己的滿腹疑問也暫時收好,傾身關了燈,伴隨“啪”的一聲,屋中重新陷入靜謐。-44號房熄了燈,月光從窗簾縫隙傾瀉進屋中,在深紅木地板上鋪出一道皎潔光影。隔壁43號房沉入純粹的黑暗,特意加厚過的窗簾嚴絲合縫地扣緊,屋中一片死寂,隻能聽見沉重的呼吸聲。戚陸穿著一襲深黑色睡袍,仰麵平躺,一手搭著小腹,另一手平放在身側他的睡姿極好,仿佛在夢中也時刻維持著極度自律和克己。但他此時睡得不安穩,眉頭深鎖,緊抿著唇,臉部輪廓由於過度緊繃而顯得極其冷硬,他雙手有些顫抖,緊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根根突起“阿陸,你是血族,這是你生來就要承擔的責任。”“你記住,你沒有別的選擇,你要勇敢,要堅強。”混亂、哭喊、火光、刀尖切開皮肉、鐵棍砸碎骨骼。孩子躲在一棵樹上,眼睜睜看著人魚族的長老被一刀捅進身體,鋒利的血刃抽出,刀尖上掛著碎肉。寒光一閃而過,映出孩子蒼白的臉頰和失焦的雙眼,他像是忘了哭,徒勞地睜著眼,眼底一片鮮紅。長老被開膛破腹,挖走心髒,他仰麵躺在地上,一手捂著裂開的肚子,不讓內髒順著鮮血流出來,另一手伸出食指,輕點在嘴唇上,對著樹上的孩子做了一個“噓”的手勢。人魚族長老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屠戮過後屍橫遍野,放眼望去全是血,滿眼都是血……屠殺過後,孩子由於脫力,從樹上摔落在地。他雙腿打顫,站也站不穩,滿地屍體中有許多他認識的,被斬斷四肢的貓妖、被割了頭的壁虎、被斬成好多塊的蛇妖……這些他都認識的。孩子張嘴想喊,發現自己失了聲,他的喉嚨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那隻手還在不斷地縮緊、縮緊,縮的他喘不上氣,隻能大張著嘴,像上岸後瀕死的魚一般大口呼吸。到處都是血的味道,不管他跌跌撞撞走到哪裏,都是血的味道……“你要活著,你是血族,你要……保護……”別再流血了,太多血了,父親母親求求你們別再流血了,太多了。孩子跪倒在被鮮血浸潤的土地上,他哭不出來,也說不出話,他想喊、想吼,張嘴卻隻發出幼獸般的細弱嘶鳴。“別怕,來,阿陸,你過來。”母親你別再說話了,求求你別說話,血族不會死的,先生說過,除了驅妖人的桃木劍刺入心髒,血族不會死的!“來,你來,把我最後的血吸幹,沒事的,你乖。”不,不可以,絕對不行!“戚陸,這是我對你最後的要求,如果你辦不到,就不配做血族後人。”我辦不到!孩子瘋了般伸手捂住女人身上的傷口,可是他隻有兩隻手,然而傷口太多,到處都是拳頭大的血洞,純血血族的血液力量強盛,血液流過的土地散發出濃烈的焦枯味道。“阿陸,聽話。”孩子緊咬著下唇,尖利的牙齒把嘴唇咬的血肉模糊,突然一隻手扣住他的後腦,把他按到自己的脖頸上,尖牙猛地刺入脆弱的皮膚。孩子瞳孔驟然緊縮,雙眼幾乎要睜裂,口腔裏溢滿濃烈的鮮血氣息。他想掙紮,但那隻手的力量出奇的大,血液順著喉管流進他的身體裏,他渾身劇烈顫抖,滿臉都是淚水。最後,那隻手無力地垂下,孩子聽見一句虛弱的“我愛你”,他撲倒在地,張了張嘴,發出了帶著血腥味的嚎哭。孩子在父母的屍體邊守了很久,三天後,他挖坑埋葬了父母,掌心被磨得鮮血淋漓,他卻仿佛不知道痛,帶著身體裏洶湧的新生力量,獨自去完成一件更重要的事。那是他身為血族,與生俱來的責任。……戚陸在夢中驚醒,他低喘一聲睜開雙眼,抬手掀翻了厚重的木板。他睡在一口棺材裏。-“啪”一聲巨響,司予渾身一震,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