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陸看著司予匆忙跑開的背影,發現他的毛衣下擺沾了水跡。他此時腦子反應有點遲鈍,目光從房間的方向挪到茶幾上,才發現原來是水灑了。本來好端端盛在杯子裏的、平靜的水灑了,打濕了司予的毛衣,也弄濕了他的鬥篷。如同一盤賭注巨大的棋局,他走錯了一步。這對戚陸來說是極其罕見的事情,從小他所接受的教導不允許他的人生出現任何差錯。他的腦子裏像安了一把刻度精準的標尺,每說一句話、做一個動作都需要用標尺預先測量。如果說他在解一道數學題,那麽打翻水杯、弄濕鬥篷這些多餘程序會給最終答案造成一定誤差,他答應司予的邀約來赴這一頓飯局則是實打實的錯誤步驟,把他帶向一個錯誤答案,且沒有再次重來修正的機會。戚陸閉上眼睛,醉酒的惡果此時才後知後覺地顯現出來,他的大腦中像有一把鋸子在反複拉扯,每一根神經都在進行拉鋸戰,太陽穴傳來尖銳的疼痛。無數色彩斑斕的小點在他眼前飄來飄去,腦海裏浮現出司予瘦卻挺拔的身影。第一次見麵時司予衝破迷霧莽莽撞撞地衝進他懷裏的樣子;抱著寫著“福”字的瓷碗,送給他一碗麵的樣子;笑得眉眼彎彎,狡黠地往他手裏遞花朵的樣子;還有剛才……困在他胸膛和手臂的狹小空間裏,眼角濕潤,動情時候的樣子。司予這個人,像是有用不完的耐心和好脾氣,他對小福很好,對林木白很好,對小毛很好,對黑貓很好,對村裏的每個鬼怪都很好。唯獨在麵對自己的時候,偶爾會露出尖銳的一麵,但他總是很快又把那點鋒利的棱角藏好。戚陸抬起手臂遮住雙眼,他猜測自己醉了,狡猾的人類做了一道帶酒的料理,用酒氣引誘他、迷惑他。他腦子裏的那把標尺變鈍了,邏輯變亂了,思維也不甚清晰了。但他能聽見腦海裏傳來一道聲音,微弱又清醒地告訴他,司予就是他解題的最大漏洞,除非他把這個叫“司予”的程序刪除,否則他永遠得不到正確答案。戚陸一動不動地靠在沙發上,鼻尖還殘留著司予身上沐浴液的氣味一種很淡的青草氣息,屋子裏傳來司予輕聲和小福對話的聲音,他感到眼皮越來越燙,放任自己浸入了睡眠。-再次醒來已經是兩小時後,戚陸太陽穴仍然有些隱隱脹痛,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眼角瞥見腳邊堆得亂七八糟的鬥篷、麵前茶幾上一片水淋淋,他愣了愣,一時間反應不過來剛剛發生了什麽。房間裏傳來小福的歡呼聲,興奮地嚷嚷著“哥哥,那裏有青蛙!哥哥,看上麵!”小家夥和小鈴鐺似的清脆叫聲讓他覺得清醒了幾分,他從沙發上站起來,腿有些發麻,撐著沙發扶手緩了一會兒才站直。他走到房門邊,司予背對著這邊,手裏捧著手機,盤腿坐在床上。小福趴在他背上,後腦勺的頭發壓得亂七八糟,幾縷呆毛隨著他腦袋晃動的頻率甩來甩去。“哥哥看小怪獸!紫色怪獸!”小福在床上著急地跺著小腳丫。“好好好,”司予手指在屏幕上一劃,手機裏緊接著傳來一串遊戲音效,伴隨著“啊哦”一聲,司予說,“糟糕,輸掉了。”“糟糕!”小福又學了個新詞,嘴裏反複念了好幾遍,“糟糕糟糕!小福糟糕!”“小福不糟糕,”司予笑著刮了刮小家夥的鼻梁,哄他說,“再來一次,這回肯定能過關。”就在遊戲音效重新亮起的同一時刻,戚陸敲了兩下門,說:“小福。”司予手一抖,手機掉在床上彈了兩彈。“主人!”小福跑到床邊,站在床上對戚陸眉飛色舞地講解,“小福和哥哥在玩消消樂!有綠色的青蛙、紫色的怪獸、藍色的星星,好多哇!如果、如果有三個顏色一樣的圖案,就連在一起,‘嘩’一下就不見啦!”戚陸雙眼盯著司予僵硬的背脊,不為所動道:“玩夠了,回家。”剛才還在手舞足蹈的小福頓時蔫了,小腦袋垂到胸前,兩隻手互相揪著,小小聲地說:“可是小福還要過一關才不是糟糕小福……”戚陸沒聽懂小家夥的嘟嘟囔囔,隻當他是玩野了。床上的司予半垂著頭,露出一段線條流暢的後頸,上麵隱約能看見淡青色印子,似乎是……指印?戚陸瞳孔一縮,呼吸變緊,背在身後的手指略微蜷縮著,雙眼嵌在司予身上,冷硬地命令小福:“回家。”小福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嘴唇動了動,但是不敢再說話。他跑到司予那側的床畔坐下,伸腿想去夠地上的鞋。“哥哥幫你穿。”司予拍了拍他的頭。“謝謝哥哥。”小福聲音裏摻進了一點鼻音。司予穿上自己的脫下,彎下腰正要撿起小福的小皮鞋,眼前多出來一雙指骨分明的手,手背上青色筋脈根根分明。戚陸先他一步撿起那雙鞋,“啪”一下扔在小福麵前,平靜地問他:“怎麽穿鞋都忘記了嗎?”小福愣了愣,鼻子裏吹出一個鼻涕泡,他愣愣地等著那個鼻涕泡“砰”一下破了,才垂著頭跳下床,委屈地說:“記得的。”司予保持著那個彎腰的姿勢,抬起頭看著戚陸,他應該已經完全清醒了,又恢複了一貫的冷漠強硬,仿佛剛才他們肌膚相貼的熱度、他危險又帶著侵略性的眼神,統統隻是司予單方麵構想出的幻覺。也許……戚陸根本就不記得發生了什麽。後頸還殘留著明顯的痛感,一陣酸意從司予喉頭湧起,刺激得他舌根發苦。-小福脫鞋上床的時候沒解開鞋帶,就那麽兩腳互相蹭蹭把鞋子蹭掉,這會兒直接套怎麽也套不進去,隻好把鞋帶解開。但他心急,手指頭在鞋帶上怎麽扒拉也打不開結,反而把活結弄成了死結。他急得快哭了,下意識地抬頭向戚陸求助:“解不開……”他手指頭都被鞋帶勒紅了,司予看得心疼,蹲在地上把小福的皮鞋帶子鬆開,握著小福的腳踝,幫他穿好鞋。小福踩著小皮鞋跺了跺腳,摟著司予的脖子說:“謝謝哥哥,哥哥好。”司予笑了笑,拿過帽子戴在小福頭上,替他在下巴上把帽帶係緊,說:“去吧,下次再來玩兒。”小福戀戀不舍地抓著司予的手指頭,司予朝他搖了搖頭,小福這才癟著嘴走到了戚陸身邊。“戚先生,”司予站起身,強壓下心頭的煩躁,坦蕩地直視著戚陸,“我送你們出去。”戚陸注視著司予,目光沉沉。他仔細觀察過,萬幸司予後頸上隻有一個不甚清晰的指印,並沒有利齒刺破皮膚留下的傷口。他隱約記得在昏暗客廳裏發生過什麽,柔和燈光籠罩著的頭暈目眩、水杯傾倒的茶幾、洇濕的毛衣下擺、地上淩亂的鬥篷、人類肌膚下甜美的血液香氣、脖頸皮膚下蓬勃跳動的血管、還有他自己粗暴急切的動作……但他遺失了更多更豐富的細節,由於酒精作用,現在回想起當時的情境,太陽穴還是隱隱刺痛。司予為什麽不問?不是他自己說要勾引他、霸占他的嗎?為什麽司予還能這麽坦然自若?這個認知讓他身體裏翻滾起一陣難言的焦躁,司予把他的解題思路全盤打亂後,憑什麽還能若無其事、靜如止水,無辜地說不關他的事。戚陸雙手在背後握成拳,臉上仍舊保持著波瀾不驚,點了點頭,說:“多謝司老師招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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