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究是跑了,無意識地奔跑。好像有人在追他,也好像沒有。最後不慎滾入一個深坑,摔暈了過去。光線瞬間變換,眨眼已至深夜。坑洞裏的男孩蘇醒過來,嚐試了幾次都沒能爬上來。外頭靜悄悄的,隻有幾聲野獸的嘶鳴,不知是狼還是打手們牽著狗沒走遠。再後來,下起了雨。積水很快填滿了深坑,男孩命懸一線,扒著邊緣奮力攀爬,腳下一滑,摔進了水裏,絕望中突然被一隻手抓住,用力拉出了坑洞。“你還好嗎……”程雪疾默默打量著眼前的孩子,囁嚅著說不出話來。男孩抬起頭,畏懼地看向他,小臉上滿是泥汙,卻依舊蓋不住俊秀的眉眼,模樣竟與他八分相似。“果然呢……”程雪疾苦笑,心頭被巨石壓得喘不上氣。這孩子,是他自己,亦或是幼年的他。那時他隻有十歲,被娘親賣進了樓裏。因皮子長得好,被老鴇藏起來親自教養,打算日後讓他當個“頭牌”什麽的,成為搖錢樹。一開始,他不懂這是什麽地方,還以為是普通的酒樓,直到他無意中親眼目睹了接客過程。那個叫景書的孩子,不過比他年長了三歲,便被逼著服侍富家老爺,落得一身的傷,甚至有被旱煙燙傷的痕跡。景書待他極好,見他鬱鬱寡歡,總會給他留一些好吃的糕點,成為了他第一個朋友。他無數次想帶景書逃離這裏,卻是不敢。因為所有試圖逃走的人,被抓回來後會活活打死,屍首扔給狼狗分吃,最後連骨頭都不剩。“你要好好巴結著老鴇,讓她把你多藏幾年。成了頭牌的話,說不定有老爺把你贖出去的。”景書說著,落寞地垂下眼睫:“別跟我一樣,這麽早去出來接客。我這種髒貨,最後沒人要的。”從此他小心翼翼,盡量避免惹怒老鴇,乖順的有什麽學什麽。他本以為,自己可以安穩地過上幾年,等待出逃機會。豈料某一日,一位官老爺撞見了正在學琴的他,登時色心大發,強行將他擄走。老鴇不敢得罪他,隻能作罷。他的哭喊沒能引得同情,被按在地上撕開了衣服。當時他真的想咬舌自盡,卻在千鈞一發之際被景書救了下來。原來景書聽聞此事後,趕在他們進房間之前躲人了衣櫥,趁官老爺不備,一棍子敲暈。隨後他們從後窗逃離,被無數打手追捕……這時幼年的程雪疾眨眨眼,耳朵攸地鑽了出來。他連忙捂住耳朵,爬起來拔腿就跑。程雪疾凝視著他的背影,並沒有去追。因為他知道該去往哪裏。場景攸地變了,雨卻沒有停歇。程雪疾出現在了某處懸崖底下,默默看向靜靜躺在地上景書的屍體。幼年的他從山坡上連滾帶爬地滑了下來,抱著景書哭喊了一宿。天亮時背著屍身爬上了山坡,將他葬進了土墳裏,然後跪坐在地上發呆。“你是妖,本不應這麽弱小。”程雪疾慢慢靠近,抬手替幼年的他遮去雨水。“我不是妖。”幼年的程雪疾死死捂著耳朵,將嘴唇咬出了血痕。程雪疾看向低矮的土墳,心裏已不知是悲傷還是痛苦:“如果那個時候,你學會廝殺,哪怕是學會變回貓,都能逃走吧?到底是你害了他。”“我不是妖……”幼年的程雪疾低著頭無聲地哭了起來,肩膀輕輕聳動著。“是妖,沒什麽丟人的。”程雪疾蹲下身,手覆在他背後低聲道:“以後你會遇到一隻大妖,他很好,好像還有點喜歡你。他帶你去了妖界,又回了人間。你可以在他麵前盡情地當一隻小貓咪,再沒有人指著你的耳朵喊妖怪……”他頓了頓,沉默地看著幼小的自己逐漸消失,最後空留一方孤零零的土墳。“景書,我要走了,這次我想試著保護一個人。”程雪疾站起來,毅然轉身踏入了虛無。腳落下的一刹那,新的道路顯現而出,道路的盡頭是一座陌生的宅邸,外牆上刻著猙獰的龍紋。“保重……”土墳中依稀傳來一道輕微的聲音,待他轉身看去時,卻隻瞧見一朵白色的小花緩緩飛上天空。☆、【初遇】北境境主殿,連楓遊躺在榻上昏睡不醒,老蛟立於榻前滿臉陰鬱地凝視著他,半晌側首低喝道:“還沒有找到嗎!”一夜氏妖應聲現身,跪地回稟道:“老祖宗,其餘三境都查遍了,沒能發現族長的行蹤。”“說了多少次了!他沒出南境,繼續去找!”老蛟怒不可遏,跺腳大吼了起來。那妖戰戰兢兢地答道:“老祖宗,南境也查遍了。而且現在南境裏頭瘴氣漫天,根本就藏不住妖啊……”“廢物!一群廢物!”老蛟氣得低咳了起來,狠狠一揮衣袖讓他退下,然後扶著床柱慢慢坐在連楓遊身邊,眼底掠過一絲惶然。他的術法沒有錯,那對“易魂子母刀”也是貨真價實。母刀所傷的神魂,經由術法控製,會逐步注入子刀所傷的傷口中。按理說這個時候,夜讕就算肉身被困住,魂體也應當順應召喚過來了,怎半路“走丟”了呢?!“明明感受到回應了……術法也生效了……”老蛟抬手試了試連楓遊的鼻息,見微弱到連起伏都沒有,不禁心生蕭瑟,駝下背沉默地思索著。終究是太貪心了嗎……他低歎,餘光睨向連楓遊,微微一滯。“為什麽會是條蛇呢……”他自言自語著,手放在連楓遊的腿上輕輕拍拍著:“如果你不是蛇,事情哪會變得如此麻煩……我也不用養那白眼狼養到現在……”突然,他似是感知到了什麽,揚手運力,將眼前的椅子砸了出去。椅子撞在門上發出一聲巨響,本空無一人的房間中央驀地顯現出一道人影,模模糊糊帶著光暈,儼然是道魂體。“白蘇……是你!”老蛟滕然站起,攥緊拳頭低喝道:“是你做得鬼!”話音落下,魂體瞬間變得清晰,一人自寬大的鬥篷下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竟是白巫族長。“夜徇,別來無恙。”白巫族長摘下帽子,衝他微微行禮:“多謝夜家主替老朽養育外孫數百年。”老蛟登時額起青筋,壓製著滔天怒火問道:“說吧,你要什麽!”白巫族長低笑,譏諷道:“真沒想到,有朝一日,連你也不得不低下頭來求我。”“求你,嗬。”老蛟嗤之以鼻,指著他的腦門怒聲道:“白蘇,快快把夜讕的神魂交出來,否則老夫將殺進西境,屠盡白巫族!”“哈哈哈哈哈……”白蘇竟大笑出聲,似是聽了個天大的笑話,眼底滿是寒意:“夜徇,白巫族早就隻剩下我一個人了,你還能拿什麽要挾我?”老蛟大吃一驚,怔然地聽他繼續說道:“那些妖丹,本就延續不了多久的壽命。五十年前,最後一個白巫族人離世,我便立下誓言,定要讓夜氏一族血債血償!”說罷他張開雙臂露出胸膛,隻見一個黑漆漆的圓洞在他的懷中微微旋轉,裏頭有一撮紅紫色的火焰正左右搖曳著。“這是……”老蛟瞪大了雙眼,旋即明白了什麽,不禁失聲喊道:“你竟想吞噬夜讕的神魂?!他是你的親外孫!”“那又如何……你的血脈至親,不也落得如此下場?”他冷哼一聲,放下手將外袍重新裹好,壓低聲音道:“我真想看見你失去所有的樣子……然而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你去做。如果你願意跟我合作,夜讕的神魂我可以給你。”老蛟惡狠狠地瞪向他,恨不得將其生吞活剝,卻又不得不退讓:“說!”“西境笙樾閣裏的東西,馬上就能現世了。但是西境之主用鳳凰血壓製了它……”白巫族長頓了頓,迎著他眼底湧出的驚詫繼續道:“我想讓你即刻攻打西境,耗盡西境之主的妖力,解開封印。”“你為什麽會打那東西的主意?!”老蛟愕然。白巫族長缺不打算點明,向後撤了幾步,身形攸地消散了,隻留下一句:“你沒有資格跟我討價還價……老夫等得起,你卻不能……”“混蛋!”老蛟暴怒,一掌推向桌子,直把房門給砸了下來。外頭守著的侍衛如臨大敵,跪地不敢言語,誰也猜不透喜怒無常的老祖宗今兒又是怎麽了。他扶著床柱再度坐定,大口喘了半天才將心頭濁氣給壓下去。他又看了看連楓遊,目光停在他心口的傷處時抖了一下,忙收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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