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雪疾發覺他的手指微微有些發抖,忙抓過來十指相扣地攥緊了。夜讕衝他笑笑,以示自己無事,然而下一瞬,笑容便凝固了。他的視線中出現了一位女子,跪在前方一小片空地上。陽光不偏不倚地落下,那女子一身白衣沾滿了血汙,雙手捧著一枚古銅色的小鎖,散落的發絲垂至地上,微微浮動著,原是他的娘親,白杞。“娘……”夜讕失神,想走近些看她,卻撞上了一道結界,隻得隔著十幾步的距離張望著。這時幾道黑影自另一邊走出,為首的是老蛟,懷中還抱著一個沉睡的孩子。白杞頓時直起了身子,顫抖地說道:“再讓我看看他……”“時候到了。”老蛟冷漠地將孩童扔向她。孩童摔在地上,臉正好露了出來,竟是幼年時的夜讕。白杞忙撲過去把他抱緊了,失而複得般摟在懷中撫摸著他的麵頰。“要麽解開封印,要麽……你們母子就一同上路吧!”老蛟低嗬,抬頭看了眼天空,麵色微變,往後退了幾步:“天雷已至!白杞!你不想活了嗎!”“娘對不起你……”白杞沒有理會,兀自親吻著孩子的麵頰:“娘的爹爹犯下重錯,娘替他還了……你不要怨我……不要恨我……也,不要再記得我……”說罷她將手中的小鎖頭掛在了孩子的脖頸上,然後抱起他默默走向老蛟。天空突然暗了下來,厚重的烏雲頃刻遮住了光線。老蛟麵露膽怯,再度向後退去,神色機警地繃緊了後背。“你不是想要他嗎,拿走吧……”白杞竟將孩子塞進了他的懷裏,然後轉身回到原地又跪了下來,仰起頭一言不發。老蛟怔住,旋即明白了什麽,裹緊孩子迅速逃離。白杞用餘光看了過去,但依舊沒動。烏雲中響起陣陣悶雷,震得樹葉瑟瑟發抖。夜讕頓時心生不祥,一拳砸在結界上試圖闖進去,反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扼製了知覺,僵著手無措地盯著白杞。程雪疾擔憂地抱住了他的腰身,小聲提醒道:“夜讕,這都是發生過的事情了……”聲音卻被隆隆雷鳴蓋了過去……☆、【撲火】此時西境笙樾閣上空,老蛟已與笙玖交戰了數回合,雙方竟分不出上下,皆受了輕傷。“鳳凰一族的血脈果真可怕……”老蛟瞥向被灼焦的衣袖,心生寒意:“不愧為被天道所眷顧的種族。”“眷顧?”笙玖看似步伐穩健,實則已傷及筋骨,隻是傷口藏在紅衣底下不慎明顯:“眷顧個屁。鳳凰一族都死絕了,還眷顧!”“既是如此,你更應惜命。”老蛟長歎,仰頭看了眼天空:“丫頭,老夫沒空陪你繼續玩下去了……”話音剛落,妖力乍泄。隻見老蛟的身形須臾間漲大了數千倍,先變出了蛟首,最後整個身子拔地而起,化作看不見盡頭的蛟身。黑褐色的鱗片已失了昔日的光澤,但仍舊堅硬無比,宛若斑駁的城牆。笙玖這是第一次近距離麵對如此龐大的妖族,說不害怕是假的,不過此番境地,害怕也沒什麽用。她不甘示弱,變作火鳳停於空中,妖形雖不及蛟首大,可妖力之強盛,並未輸了氣場。蛟眸凝視著豔麗的鳳凰,仿佛是綴在渾濁的潭水中的一瓣紅蓮。烏雲纏繞在黑蛟的身上,將他的身形襯得若隱若現。笙玖不敢大意。她知曉夜氏秘法的厲害,不管多空曠的地帶,這般龐大的蛟龍皆可在她眼前瞬間藏匿。一想到此,她不禁開始衡量杞這老蛟跟夜讕到底哪個更善隱匿,夜讕是不是也會藏起來偷襲的本事……想必他不怎麽會,笙玖苦澀一笑。如若大笨蛟有這本事,早就逃之夭夭了,怎會被奪去了神魂。“老蛟,本境主最後問你個問題。”笙玖出離得泰然,審視著碩大的蛟眸道:“夜讕究竟是不是你的親曾孫?”“嗬……”老蛟低笑,頭顱逼近了半寸,看著這隻身形偏小的年輕鳳凰,緩聲道:“小丫頭,你很聰明……隻可惜,老夫不喜歡太聰明的孩子。”說罷蛟口猛然一張,一團黑色的火焰卷著毒霧噴了出來。笙玖振翅一揮,祭出鳳火與之對抗。兩股火焰衝撞在一起,轟鳴聲驚天動地,熱潮波及到了整個西境。一時草木枯萎,飛禽齊墜。遠遠看去,仿佛將天空撕裂兩邊,一明一暗,風起雲湧。相持了片刻後,笙玖明顯感到力不從心。這股鳳火以燃燒命元為代價,卻不及老蛟半成功力,真真立分高下。就在這時,蛟眸中忽然掠過一絲算計,山脈般的蛟身突然一彎,蛟尾用力地拍打在閣樓頂上。笙玖大驚,腳下鎖鏈咯嘣一聲斷了,笙樾閣隨之坍塌,鳳族固守半年的結界竟如此簡單地被粉碎了,快到甚至沒給她補救的機會。“丫頭,你的力量消耗太多了。”老蛟低笑,眼中極盡貪婪:“這東西,老夫收下了!”“你這蠢貨!”笙玖咆哮出聲,雙腳勾起鎖鏈慌張地對接著,試圖讓封印再撐上一陣。然而一切都晚了,一線黑芒自塵霧中猝然射出又炸開,成了一條通天的光柱。尖銳的嘶鳴聲響徹天際,高低不一,長短不同,仿佛億億隻野獸湧出牢籠,興奮地吵嚷著。“森羅鬼塔……果真是它!”老蛟激動不已,盤身向前吐出一口風,吹散迷霧。隻見光柱中央,一座紅黑相間的尖塔緩緩升起。此塔外圍纏繞著密密麻麻的骷髏,塔頂貼著一串符紙,在外泄的煞氣之下迅速燃為灰燼。萬鬼同哭,聲之淒厲,使得整個妖界不寒而栗。不必靠近,光是遠遠瞻望這不祥之物,便有種大禍臨頭的惶恐感。“傳說中顛倒乾坤,逆轉陰陽,統領萬鬼的森羅鬼塔,就是它!就是它!!”老蛟高呼,繼而衝破雲層,盤在鬼塔外螺旋數周,試圖將其納入懷中。豈料他剛要收縮身子,蛟鱗竟如同被融化了一般,噌地冒起濃煙,眨眼剝落一地,露出鮮紅的肉骨。他慘叫一聲,忙鬆開身子逃至一側,驚愕地觀察著尖塔。那鬼塔慢慢旋轉了起來,塔壁竟浮現出數張表情不一的臉。轉著轉著,一張慘白的麵龐突然停在他眼前,緊閉的雙眸緩緩睜開,露出一對兒翠綠的眸子,似笑非笑地看了過來。老蛟頓時打了個激靈,將身子盤了起來藏住露出的傷口,不敢置信的看著這張臉。那臉生得妖媚,儼然是張女妖臉。紅唇微微開合,攸地吐出一條藤蔓,直向他飛來。“走開!走開!!”老蛟不知為何竟驚慌失措,打落向他飛來的藤蔓閃身向後拉開距離。剛要鬆口氣,突覺後爪一沉,數條影子般的鎖鏈不知何時纏住了他的腳腕,隨著他的掙紮赫然變出了蛇首,狠狠地咬了下來。“啊!”老蛟忙衝蛇首噴了口火焰,竟徑直穿透了過去,沒能燒掉蟒蛇半分。他又祭出妖力,使出渾身解數試圖掙脫,卻被越捆越緊。蛇瘋狂吸食者他的妖力與血肉,直將他的爪子啃咬得殘缺不堪。“這什麽鬼東西!什麽鬼東西!”老蛟崩潰,腦海中突然掠過一張畫麵。一隻美豔的女妖在他麵前垂淚乞求,說著“稚子無辜”之類的鬼話。他聽聞怒不可遏,抬爪穿透了她的心髒,取出妖丹放在掌中端詳了片刻,張嘴吞了下去……“都是你的錯!是你害死了老夫的孫兒!”老蛟尖叫著,衝那張女妖臉破口大罵:“你這禍害!你這勾魂的賤人!是你引誘我的孫兒結下血契!不然我孫兒怎會時運不濟,死於埋伏……都是你!是你這累贅害了他!害了他!”詭異的一幕出現了。森羅鬼塔突然停滯了一瞬,一切雜音戛然而止。就在眾妖茫然地看過來時,鬼塔中忽然傳出一陣譏笑聲,先是女人的聲音,後變成了蒼老的男聲,最後成了一串竊竊私語以及幾聲嬰兒的啼哭,宛若森羅地獄中的回響。聲音飄蕩,徐徐散去後,幾道驚雷當空劈下。鬼塔再度開始旋轉,越轉越快,最後成了一道狂風,毀天滅地!頃刻間,一股強大的吸力將砂石與宮殿毀之一旦,卷入風中!旋風裏亮起無數隻赤紅的眸子,陰森森地搖曳著。眾妖身不由己地飄了起來,慘叫連連,毫無還手之力地被撕成了碎片。更為可怕的是,他們的魂魄也一並被吸了出來,被黑長的鬼手扯進風裏,與鬼塔融為一體。“鬼塔現世了!”西境眾長老強撐著結界,驚恐地瑟瑟發抖。傳聞這鬼塔乃上古魔尊的法器,被仙帝鎮壓後遺落至妖界,吸食了怨念,在妖界紮了根。鳳凰一族奉天命前來,鎮壓鬼塔至今,用潔淨的鳳凰血淨化怨氣。哪曾想千年的努力,今日被毀之一旦,六界危矣!“快逃!立刻逃!逃得越遠越好!”大長老向嚇傻了的族妖們吼道。然而下一瞬,他們的腳下突然失了著力點。就見天地猛然調轉了過來,大地被揉搓成一團,粉碎成了片片巨石,向懸浮在空中墜落的他們砸去。“境主!”疏雨大喊,不管不顧地衝笙玖飛來。笙玖則停在空中,凝視著恐怖的鬼塔,紅裙被撕裂,眼底掠過一絲蒼涼。待疏雨接近後,一揮手燃起一道火牆,擋住了他的去路。“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笙玖側身,看向他時竟是笑的,麵頰在火焰的襯托下明豔無比。疏雨一怔,忙回答道:“境主說過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那就好。”笙玖目光遊離,看向他背後,輕聲喚道:“爹爹來了。”“什麽?!”疏雨愣住,下意識地回頭看去。身後忽然失了溫度,再回首時,隻看見一隻火鳳振翼高飛,化作熾熱的太陽,呼嘯著撞向鬼塔,玉石俱焚,義無反顧…………“娘親,娘親您過來……”夜讕仍舊沉浸在夢境中,癡癡地跪在地上呼喚著:“娘,你回頭看看我。”白杞未動,始終隻給他一個側臉。就在他又準備撞向結界的時候,突然低聲道:“讕兒,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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