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目不轉睛地打量著他,緩緩道:“想不通了嗎?你已重歸神位,自是不明人族的七情六欲。”“也就是說,我本來是懂的。”夜讕遲疑道。少年不置可否:“你想懂嗎?想,渡不過;不想,方了結塵世之苦。”“我……”夜讕剛要說“想”,卻莫名被一口氣哽住了咽喉,怎麽都吐不出來。他又看了一陣那些星子,小聲問道:“是不是缺了點什麽?”“什麽?”少年的語氣微微上挑,聽不出悲喜。“缺了點……什麽……”夜讕絞盡腦汁地回憶著。白杞死後,他被老蛟帶回夜家當了替代品,之後又發生了許多事,繁雜地疊在一起煩不勝煩,曆曆在目。然而他始終覺得這些畫麵中多了許多個“窟窿”,遺漏了很重要的東西,令他心裏發慌。正想著,聒噪的吵嚷聲突然響起。他不滿地轉動眼珠,眼前景象登時有星海變成現實。他環顧乏味的世間,很快便找到了噪音源頭。隻見白蘇還在跳腳喊他的名姓,興奮到本就醜陋的麵龐更為扭曲。“夜讕!我是你外公!我是你外公啊!”白蘇一聲長一聲短地喊道:“讕兒!外公是為了讓你應劫才狠心與你交惡的啊!”夜讕沒有理會,回眸看了眼正望著他發呆的疏雨跟程雪疾,眸光微微一凝。那個銀發的小家夥好像有點眼熟,他是誰呢?為什麽要用那種眼神看著他,仿佛快哭出來了。他想了想,又覺索然無趣,便扭動身軀離開了地麵,往旋渦中心飛去。白蘇大喜過望,跳起來去抓他的尾巴尖,妄想被帶著一起前往天門,卻在觸碰到龍鱗的一瞬間渾身都燃燒了起來,跌落在泥土裏慘嚎陣陣。“夜讕!你不能舍棄我!”白蘇不甘心地大吼著,卻怎麽都無法撲滅身上的火焰,終於改為驚恐地求救:“是我把你召出來的!你不能這樣對我!”“不,不是你。”夜讕在空中微微停滯,漠然看向已經變成一團火焰的白蘇:“是我想要體會塵世百味,卻被你給誤了……但我不後悔降生為她的孩子。”說罷頭也不回地衝上雲霄。“你不能這樣對我……我……付出了那麽多……”白蘇如一灘爛泥倒在土裏掙紮不起,很快被燒成了一堆灰燼。他回憶起自己這一生,仍想不通到底做錯了哪裏。白巫族被上界放逐後苟活於人世,他拚一把越過那穹宇,難道不可以嗎?雖然他犧牲了自己的女兒,但那是他的女兒,他的東西,也算是犧牲?!夜讕感知到了他的心思,隻覺得他異常肮髒,便將那火焰燒得更旺盛了些,連灰塵都一並燒淨。燭龍最後在空中徘徊一圈,嗅著雜亂刺鼻的腐朽氣息,徹底對此間沒了留念,便昂首繼續向上飛去。在他的眼眸洞穿蒼穹的一瞬間,忽然聽見地麵上傳來一聲怯怯的呼喚:“夜讕……”他下意識地看了過去,發覺剛剛那個銀發少年正追逐著他,小臉髒兮兮的,滿是淚水與泥汙,張開手焦急地喊著:“夜……夜讕!”有事嗎?夜讕詫異,微轉身看了他一陣,腦海中隱約浮現出幾張模糊的畫麵。他們好像很熟,在一起度過了許多不錯的日子。但具體是怎樣的,卻都記不清楚。“渡嗎?”星河中的少年的身影忽然占據了他的腦海,蠻橫地隔斷了他此生的全部記憶:“渡,不可回首。”夜讕頷首,自知耽擱不得,便加快速度向天門衝去。在他的頭部沒入蒼穹之外的一瞬間,身後猝不及防地傳來了一陣微弱的哭泣聲。那孩子到底哭了,哭得絕望又痛苦,以至於他心口怵痛。不可回首嗎?他趴在兩界的交麵處看了看,裏頭星河摧殘,群星寂然,似是正審視著他,令他感到異常得寒冷且陌生。好像沒什麽有趣的東西……他這般想著,慢慢縮回身子猶豫了起來。去了,就回不來了。就算能回來,也不再是“夜讕”。那孩子為什麽要哭?這樣離開真的好嗎?正想著,星子突然向他襲來,裏頭竟真的藏了許多雙眼睛,咄咄逼人地不斷向他施加壓力,仿佛警告他三思而後行。夜讕擺動了一下尾巴,莫名心生惱怒。穹宇外好像不是什麽好地方,不然他也不至於非要到塵世走這一遭。這般想著,他嗤笑一聲,利落地回了頭。星辰之力徒然加大,意在挽留,卻被他一尾巴給抽了回去。夜讕緩緩下落,身後裂開的天門顫抖了一瞬後,開始閉合。在他撥開雲層重回世間的一刹那,潮水般的記憶忽然自他心底傾瀉而出,他想起了那些忘卻的往事,想起了那些個空洞裏缺乏的東西,以及將他綁在這世間的真正的緣由,不多不少,剛好拚湊成……一隻小狸奴。最後他落在了程雪疾麵前,龐大的龍身迅速剝落,拾回於此番輪回中,憑白得來的軀殼。向怔然的小貓伸出手:“我不走了。”通往蒼穹外的門徹底消散,發出一聲轟鳴,如同在低歎。陽光自雲層中探出,將地麵塗上了一層朦朦朧朧的光澤,竟比那星河還要璀璨上幾分。程雪疾呆呆地望著他,左手攥右手,怯懦地不敢向前,半晌才小聲問道:“不走了嗎?”“不走了。”夜讕笑笑,抬手摸向他的頭頂。“真的可以嗎?”程雪疾還是不敢相信,生怕自己身處夢境,醒來又是一場空。“可以。”夜讕輕輕揪了揪他的耳朵:“不走了,不渡了。現在你可以抱住我了。”“沒關係嗎……為了我……沒關係嗎?”程雪疾沒出息地小聲抽泣著,被一把擁入懷中後,幹脆放聲嚎啕大哭。終於將不安與激動全都哭了出來。幹涸的大地開始恢複生機,遠處躺在深坑裏的連楓遊與赫辛夷先後醒了過來,渾身酸軟,懶得動彈。連楓遊壓在赫辛夷身上,仰麵看向天空,久違地瞧見了清澈的藍色,便多看了一陣。赫辛夷的胳膊攬在他腰間,呼哧呼哧地喘息著,並未令他覺得絲毫得不適,反倒很有安全感。這時,一道目光緊貼著他的耳邊傳來。他側眸望去,正對上一張姣好的容顏。蛇怪默默凝視著他,雙眸乘著一汪水光,溫和且眷戀。須臾後驀地化作白煙,消失於天際中。“娘……?”他怔然,伸手去抓,卻撲了個空。煙霧在他的指縫間流逝,如同困擾這世間生靈的無數場“意難平”,到底在“求不得”的推搡下釋然……☆、【之後】自那日見到了“天門”與疑似神龍的東西,妖界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安靜如雞。大妖小妖,男妖女妖都在忙著觀察“天門”還在不在,能不能留個縫隙,讓他們趁機鑽進去。可惜,“天門”自關閉後一點痕跡都沒留下,連同那日海市蜃樓般的長龍,都消失得幹幹淨淨。有不死心的,偷摸跑去北境一探究竟,卻隻撞見了正忙著種樹的夜氏妖們,這支藏在黑暗裏長達百年的神秘蛟族,突然一反常態地爬到地麵上見了光,著實令妖摸不著頭腦。之後,西境與北境重新結盟,連同兩境的草原被劃給了蟲族為領地。新任西境之主推立為白鷺族的少主——疏雨。東境之主攜重禮來賀,被全數退了回去,不過照常參加了宴會。但宴會結束後,喜老本就綠油油的麵頰更綠了幾分,真正應了句“麵如菜色”。回到東境的第二天便宣布退任,讓自己的幼孫接了班。狼族自發帶著所剩無幾的南境妖們重建家園。沒有了暴戾成性的王族大妖,南境久違地享受到了和平,昔日荒廢的田野與河流漸漸恢複了生機。眾妖想推舉狼族少主為境主,卻怎麽都找不到他身在何方,不禁心生擔憂。其實赫辛夷沒走遠,就在百裏外的山穀裏。此山名“禾寶山”,因地處偏僻至今無妖問津。但每逢春季,漫山遍野都會開出不知名的小花,以及成片的蒲公英,姹紫嫣紅甚是好看。赫辛夷坐在山包上,嘴裏叼著草杆,又拔了兩根青草編織著手環,動作之嫻熟與他這健壯的身材全然不符。他身後不遠處,有一方小小的土包,上頭豎著塊木牌,沒刻字,還有些敷衍地堆了點野花。半晌後連楓遊走了過來,坐在他身側瞥了眼他手中的草環,低聲道:“不給你爹立塊像樣的碑?”“咱狼族不興那個。”赫辛夷抬頭看向他。“那你立個破木牌幹嘛?”連楓遊的脖頸上纏著繃帶,臉上也有幾塊青紫,顯然重傷不是那麽容易痊愈的。“我做個記號,怕哪天再來找不到我爹了。”赫辛夷嘿嘿傻笑著,又望向底下的山穀:“你娘親的發簪埋在哪裏了?我去祭拜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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