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戰戰兢兢地給耿一淮開了車,得到特許的目光之後,一溜煙兒就把車開走了,沒有對自己的老板有絲毫不舍。 嚴清微微抬頭看著男人那夜色勾勒出的完美下顎線,倏爾有些出神。 眼看耿一淮要走近,他下意識一個激靈,手忙腳亂地將符咒搓揉握緊——那上麵寫著的內容實在是…… “晚、晚上好啊。”嚴清磕巴地說。 耿一淮微微頷首,沉斂的目光看不出任何情緒。 他說:“進去吧,外麵涼。” 路燈照出男人修長的身影,嚴清看著對方轉身,追著跟上去走了幾步,倏地停了下來,也不知道哪裏來的膽子,在離對方一步之遙的身後拉住了耿一淮的手臂。 “耿先生,”他抬眸,“我……嗯……算了,你不開心了對吧?” 耿一淮的雙眸中閃過一絲明顯的驚詫。 嚴清解釋道:“相親那天的事情,我覺得是我不負責任。之前不知道你就是長老給我安排的相親對象,……總之,睡完了就跑去相親,我這個行為確實不對。” 他說著就慢慢垂下頭,活生生一副做檢討的樣子。 耿一淮哪裏在乎的是這個? ——“天呐,您的相親對象居然抱著一個……沒穿上衣的男人?” 僅僅這句很早之前助理就和他說過的話,原先被他忘了個一幹二淨,直到今天,一切巧合和緣分碰撞在一起,這句話突然被拎出腦海的角落,短短一天的時間在他心裏反複鞭屍。 他聽到嚴清又說:“但是我覺得、我覺得吧,你要不還是別太在意?影響你的心情就不好了。我們那一天相親也沒見上,你要是不開心,我們可以……” 小花妖低著頭想了想,腦袋上緩緩伸出了一根枝椏,枝椏上墜著鮮紅花苞,此刻居然又開了一些,一片花瓣漸漸展開。 耿一淮這回沒有給他拍回去,隻是配合地站在那裏,收斂起自己周身那生人勿進的氣勢,聽見嚴清又道:“我們可以再安排一次相親!怎麽樣?” 這個道歉完全沒有戳到點子上,提議的解決方案也裝著完全不同的腦回路,可是效果卻仿佛比做了一天工作都有用,仿若撥開了層層雲霧,將月亮捧到了耿一淮的麵前。 他居然覺得這個提議不錯。 嚴清輕輕拉了下他的手臂。 鬼使神差地,千百年沒有開過玩笑,耿一淮此刻卻無奈道:“進去說,你這樣,”他歎了口氣,“我會覺得我像個教導主任。” 嚴清:“……噢。” 他下意識就往前走了一步,神思不寧間,好了傷疤忘了疼,再次在耿一淮家的大門口結結實實地撞到了耿一淮的胸膛上。 嚴清手中一鬆,握在掌心寫著授粉期傳話符咒的掉落在地,耿一淮一如既往一把將他扶住,餘光卻瞥到了地上的黃色紙條。 嚴清大驚失色,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推開耿一淮,電光石火間撿起了那寫著授粉期生孩子還有自花授粉的可怕事實,緊緊握在手中。 “這是什麽?”耿一淮問。 “這這這這這這是——”第18章 嚴清其實自己都還沒來得及消化胡冉冉給他送來的這個消息。 他慌慌忙忙將紙條攥緊在手中,下意識就是先捂好這件事——他在耿一淮麵前丟人的次數已經夠多了。 他攥的掌心都發了汗,渾身花刺因為緊張而綻開,滿臉都寫著抗拒。 耿一淮剛剛抬起的手在半空中僵了僵,居然沒有多問,轉身就進門了。 嚴清鬆了口氣,小心翼翼將傳話符咒塞進兜裏,亦步亦趨地跟在男人身後。兩人一前一後沉默地走著,在這空曠的宅子中穿行。 直到看著耿一淮在餐廳的吧台上坐下,緩緩抽了一根煙,嚴清仍然不清楚男人在想些什麽。 會不會在覺得他不負責任的情況下,又覺得他這人不真誠,連個符咒都要藏藏掖掖的呢? 先前當耿一淮是人類的時候,他從來不想多,這些年在人類社會見得多了,嚴清和人類相處有自己的一套法則,可是和妖族不一樣。 他一直都不是一個受待見的妖族。 “我……” “你——”耿一淮頓了一下,看向嚴清,一副讓嚴清先說的架勢。 嚴清:“我……我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剛才在門口都說了。耿先生想說什麽?” 耿一淮垂眸看著空空如也的吧台,點了點頭:“我有時候控製不住脾氣,見諒。” 這話基本等於一筆勾銷之前那些事情的意思了。 嚴清眨眨眼,控製不住自己嘴角上揚,嗓音也恢複了正常的音量:“耿先生明明脾氣很好!昨天吃大排檔,我吃到後麵才發現你不喜歡吃海鮮……”青年有些羞愧,“你還陪我們吃了那麽久,也是我口無遮攔不知道哪裏——” 他想說“哪裏戳到你傷心事了”,可是話語一頓,又覺得這樣說似乎不太妥當。畢竟到現在為止,耿一淮也沒有告訴過他,為什麽在知道了西北海燭龍那個創意之後居然起身就走。 耿一淮卻好像知道他沒說出口的話是什麽,他放在桌麵上的手輕動了一下,指尖規律地敲擊著桌麵,發出細微聲響。 他說:“其實都不是什麽大事。” 嚴清歪了歪頭,不明所以地應了聲:“啊,嗯。” 耿一淮:“……”一看這小花妖就是沒懂還不好意思多問的樣子。 他歎了口氣,想著白天裏坐在辦公室的書桌前,商務樓的落地窗攬下楊城的遼闊風景,卻沒有一絲一毫地入得他的眼。 他看著文件,抓心撓肺的感覺卻如附骨髓,片刻不得停歇。 耿一淮抬眼,目光穿過吧台,直勾勾地看著坐在自己對麵的小花妖。 我還是想問問他相親那天衛生間那個男人是怎麽回事的。 我可能是真的栽了。 他想。 可他沒有問,他隻是輕笑了一聲,打破沉默,說:“早上出門匆忙,沒有認真歡迎你住進來,抱歉。” 小花妖的脖頸立刻紅了起來:“不用不用,本來就是我來蹭住……” 耿一淮指了指他的頭頂。 嚴清下意識跟著抬起手,猝不及防間,摸到了自己冒出頭頂的小枝椏。 嚴清:“……”突然知道了之前為什麽耿一淮經常拍他的頭了呢。 耿一淮仔仔細細地觀察著嚴清表情的變動:“沒關係,不丟人。” “……”嚴清的臉跟著脖子一起紅了。 耿一淮欣賞了一會對方窘迫而又可愛的神情,伴隨著夕陽徹底墜入山林,他站起身,穿過昏暗,慢條斯理地打開了餐廳的燈。 他轉身朝著書房走去,低沉嗓音傳入嚴清耳中:“你剛才的提議,我同意了。” 關門聲隨之響起,將這道嗓音的主人隔絕在了書房裏麵,徒留嚴清一個人坐在吧台上發呆。 今晚陶寧不在,夜空到來的那一刻慣例響起的琴聲蕩然無存,空蕩蕩的房子裏一片安靜。 嚴清一時間沒明白耿一淮最後一句話什麽意思,茫然地回到了自己那間側臥。 他的行李不多,隻有日常用品和那一遝見證了各種靈感與創意的本子,外加一些編劇書。天台上的花草還沒搬過來,他本來打算和房東商量繼續單獨租天台——畢竟在來之前,他並不確定耿一淮會同意他帶著一堆花草住進來。 但是…… 嚴清扭頭看了一眼窗外,溫室裏沒開燈,借著剛剛升起的月色,隻能模模糊糊地看見那一片姹紫嫣紅。 溫室裏還有一片小空地,似乎還可以再放一些東西。 耿一淮應該不會介意吧?他明天問問耿一淮,可不可以把他的那些花草也放進溫室裏,多交點房租也行。 和耿一淮商量一下這件事,過兩天還要去橫越具體商談細節,嗯,還有授粉期這個孩子的事情…… 他從口袋裏掏出那張揉成一團的黃色符紙,迅速展平。 胡冉冉給他的傳話符咒上明明白白的寫著——玫瑰花妖一族有著和其他妖族截然不同的一個時期:授粉期。授粉期不僅僅會產生無法控製的需求,還會有一定概率自花授粉成功,孕育出新的生命。 而這個“一定概率”的判斷標準,就是對溫度波動更為敏感、妖力會因為供給新的小妖丹而經常短暫性斷裂、對本體形態控製能力降低總是忍不住冒出花苞等行徑。 完美命中。 嚴清:“……” 有點自閉。 但又不得不接受。 一個字,愁。 他直接趴在空曠的書桌上,側著頭,腦海中不受控製地想著之後自己可能會慢慢感受到一個小妖丹在自己體內成型,然後他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心情複雜。辛酸苦辣、悲喜交加。 嚴清很清楚,這些情緒的最深處,他並不抵觸,甚至有些期待與盼望。他會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和他同出一族,可能還是一個可愛的小玫瑰,他不會再是一個人了。 挺好的。 他胡思亂想了一會,終於被一通電話打斷了思緒。 “沈哥?” “嚴清,我幫你約好時間了。” 或許是這兩天的事情接踵而來,嚴清腦子前一秒還停在孩子這件事情上,此刻愣了愣:“約?什麽約啊?” “相親啊,姑娘的照片你不都看過了嗎?” 嚴清怔了怔,下意識鬆了手,手機“哐鐺”一聲掉在桌上。耳邊傳來沈信時在電話中詢問的聲音,腦海中響起的卻是另一道嗓音。 帶著磁性,蒙著薄霧,一點一點摩/挲他的耳畔。 他好像明白過來耿一淮那最後一句話是什麽意思了。 ——“你要是不開心,我們可以再安排一次相親!怎麽樣?” ——“你剛才的提議,我同意了。” 這一回,嚴清頭頂的花苞徹底伸了出來,綠色枝葉緩緩擺動,趁得最上頭的花苞愈發鮮紅。 他喃喃自語一般地對著電話那頭說:“沈哥,我……我不去了,抱歉麻煩你了。” 月隱日出,星河流去,引來碧空如洗。 嚴清披上圍巾,戴好他那遮擋麵容的金框眼鏡,酒紅色的頭發柔軟發亮,青年的眼睛透著光一般澄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