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月關外,萬英山。


    遠看碑林似山脈。


    無數的無名碑從山腳立到了山間,沈若錦的舅舅和兄長們就長眠於此。


    這些無法回家的將士們,全都被埋在了這裏,很多屍體都分辨不出究竟是誰的,所以也就沒有刻上名字。


    而沈家兒郎,是為了防止西昌人挖墳掘屍,所以也沒有刻名字。


    沈若錦一年沒來,山上又多出好些新墓碑。


    此時已是淩晨,但冬日裏,天亮得很慢。


    她將馬拴在山腳下,拎著兩壇酒,一步一步踏上石階,朝萬英山的最高處走去。


    舅舅和兄長們的屍身是她從屍山血海裏一個個翻找出來,親手埋葬的。


    長兄有個很喜歡的姑娘,為心中所念,在西疆將軍府裏種了兩株紅梅花。


    他等西疆安定,他就回去跟人提親。


    二哥愛馬,生平最大的願望是世上太平之後,去喬家學他們家的馴馬之術。


    三哥說他等不打仗了,他就去考狀元,沈家滿門武將,總被那些文官克扣軍餉,他得去整治整治朝堂。


    四哥輕功絕佳,做夢都想遊走於江湖之間,做大俠。


    五哥說他沒什麽大誌向,就喜歡給小十做好吃的,他以後若是不做將軍,就開家酒樓。還得是全天下最大的酒樓,把最好吃的東西都做給小十吃。


    六哥……六哥說他那雙手,是天下無敵的巧手,哪怕是做些小玩意,也能引得眾人瘋搶。到時候他也不用去賭場贏錢,把給窮的叮當響的祖父和老子拿去貼補士兵了,光是賣手藝都能賺得盆滿鍋滿了。


    閑暇的時候還能到處去砸人場子,什麽賭場、競技場,他一個月砸一個,一年就是十二個!


    七哥不喜歡西疆的風雪,他喜歡江南,常念江南好,要去江南養老。


    八哥最愛兵器,一心想著拜入神兵山莊做關門弟子,把幾個哥哥的兵器全都熔煉了,因為他打不過拿著趁手兵器的兄長們……


    九哥最愛美,曾聽聞秦琅是盛京第一美,還曾生出過比較之心,問小十以前有沒有見過秦琅,問小十“我與秦琅,孰美?”


    那時候的沈若錦不假思索道:“自然是我九哥美。”


    然後九哥就被四舅舅拎著耳朵,拉到練武場上揍了。


    四舅舅說男子說什麽美不美的,男子就得英俊勇武,你一個少將軍,跟在京城的紈絝小王爺比什麽?


    二舅舅總是攔著他大兒子,三舅舅看熱鬧不嫌事大,還讓兒子過去按著小九。


    可是現在,最愛美的九哥長埋黃土,皮肉早已腐爛,隻剩下森森白骨。


    沈若錦提著酒走到山頂,往事一幕幕浮現在心頭。


    他們好像已經離開很久,又好像一直在她心裏,從未走遠。


    冬日裏草木凋零,將亮未亮的晨間,寒風瑟瑟。


    碑前積雪初化,沈若錦彎腰掃去那些枯枝爛葉,在最左邊的三舅舅麵前停下。


    “好久沒來看你們了。”


    她低聲說著,打開酒壇,往地上倒酒,“三舅舅最貪杯,這第一口,小十先敬你。”


    然後依次往右,酒水不停地傾倒在地上。


    到了第二排兄長們碑前,沈若錦又打開了第二壇酒,“前兩天我見到三哥了,他還活著,隻是有些不認人,等我找到名醫,將他治好了,就讓他來看你們。”


    山間無人,隻有寒風拂過樹梢,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與之相應。


    “我總覺得,尚在人世的不止三哥,不管你們在天上還是在底下都使使招,讓我早點找到他們。”


    沈若錦倒光了酒壇裏的酒,隨手把空壇子裏擱到了一邊。


    她今夜也喝了很多酒。


    烈酒灼喉,也灼心。


    她忽然很不想做懂事的沈若錦,她想做被舅舅和兄長們寵著慣著的小十。


    可時光是最無情的東西。


    一旦逝去,永遠無法回頭。


    陰陽相隔,天地鴻溝。


    “阿公讓我走,他想一個人回京受審,一個人承擔所有。可我是沈十啊,我是沈家人,事情也是我做的,阿公那樣老了……”


    沈若錦靠著墓碑,緩緩坐到了地上。


    她有些醉了,說話也顛三倒四的。


    她說“遇水城到落月關原來隻要半夜……”


    她說:“今夜好冷,夜風好大,吹得小十臉疼……”


    冷的又何止是今夜。


    這三年,風霜雨雪,讓一夜之間長大的沈十,以為自己早已刀槍不入,無堅不摧。


    可她也才十八歲。


    也曾是個在舅舅和兄長們跟前撒個嬌,就能得到星星的小姑娘。


    沈若錦把臉貼在冰涼的墓碑上,輕聲呢喃:


    “你們都是騙子,說好了我及笄那天,你們都會回來的……”


    不管她說什麽,這些墓碑都不能給她半點回應。


    沈若錦早就習慣了。


    前兩年她最執拗的時候,睡不著就會來這裏,跟這些墓碑說話。


    被阿公送回京城之後,實在山高路遠。


    她也想著要懂事一些,要聽話,不能再讓阿公擔心了。


    重回西疆之後,每日不是忙著打仗,就是排兵布陣。


    她來不了,也怕一看到這墓碑就失控,哭成什麽都不管的傻子。


    今日喝了那麽多的酒。


    沈若錦就想起三年前穆成昊入西州城,提出要跟大齊永世結好的那一天,兄長們跟他在高樓飲酒,指點山河。


    那時候她跟在他們身後,對他們口中描繪的將來無限憧憬。


    可如今,不該死的人死了,該死的人也死了。


    沈若錦在碑前低聲呢喃,“你們都不回來,隻能我來找你們。”


    十五歲的沈若錦沒辦及笄禮。


    因為最親的舅兄戰死在了邊疆。


    十八歲的沈若錦在碑前緩緩站起神來,轉了個圈,目光在周遭的墓碑上一一掃過。


    她醉語似的說,“如今戰事已定,是真的要和談了。我今日來,把及笄禮補上。”


    沈若錦喃喃道:“那一年,我為及笄禮學了一支舞,從未跳給別人看過,就在這裏,跳給你們看看……”


    山間碑林,晨光依稀間。


    她翩然起舞,初時腰肢柔軟,身若拂柳,雲袖迎風招展,猶如仙子落入凡塵中,而後融入武學招式,其力十足,大有一掌動山河之勢。


    前柔後剛,剛柔並濟。


    秦琅發現沈若錦離席,沿途尋了過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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