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屬於住戶本身的隱秘的不為人道的欲望,孕育了這些人事。 楚淮局促地笑了下。 他怎麽就忘了,忘了人可以篡改自己的記憶,讓記憶變成自己希望的那樣。 人的記憶完全都是真的嗎?是事實的記錄嗎? 並不。 主觀意誌施加影響,可以使記憶潛移默化中開始趨向人希望的樣子。 一句話經過在意的人反複回味,便會生出許多原本並沒有的意味。 一個人也許會因為要博取旁人同情,刻意強化記憶中的陰暗麵,比如小時候某個小男孩其實隻是對他說了句惡毒誅心的話,那人宣揚出去時,卻可能說成,那個小男孩天天欺負他,搶他錢,打他。 一而再再而三的重複,說久了,假的就成了真的。 連當事人自己都無法分辨。 特別是當這段虛假記憶經過常年累月的洗刷。 記憶一點兒都不客觀。 楚淮之前一直想不通,為什麽魏虎會說,驗屍時小雲的屍體肩膀上有天記,現在卻恍然。 魏虎的意念是小雲活著,所以為了達成“小雲活著”、“她就是小雲”這個“事實”,他無形中篡改了自己的記憶。 現實裏,篡改記憶是緩慢的,但這裏是……記憶之城。 記憶的世界,什麽都有可能。 欲望被無限放大,篡改也變得簡易可行,甚至當事人完全意識不到自己篡改了自己的記憶。 楚淮平心而論,如果之前他自己沒有不厭其煩地一天至少三次檢查記憶,他可能現在也完全意識不到靳天逸細枝末節上的變化。 篡改後的一段時間出現記憶混亂是正常的,但久而久之,那種期待的虛假的記憶,就戰勝了真實。 慶幸的是,他在這個過程還未進行到最終時,及時發現了異樣。 他現在還有……中止的能力。 楚淮回頭望了眼熟睡的靳天逸。 自己的欲望誕生了偷自己記憶的賊,所以老頭沒騙他,他隻是說的不全了。 並不是失去50%的記憶就無法離開記憶之城。 是失去50%的原先的真實記憶無法離開記憶之城。 當然這個真實也要打引號,這個真實是相對在記憶之城中再生的虛假記憶而言的。 被無限放大的欲望孵化了這些偷記憶的賊,他們潛移默化中吞噬掉原先真實的記憶,取而代之以虛假的更加美好的記憶。 那是一個糖衣,裏麵裹的卻不是糖果,是惡臭的腐化物。 床上躺著的,是被他造出來的,鬼。 這些鬼似乎部分受記憶之城控製,會悄無聲息中,無意識地做出阻撓他們他們得知真相的事情。 楚淮想起那天,他本來在同其他住戶說話,就要告訴他們自己的猜測,是靳天逸打斷了他,提醒自己趕緊回去交稅。 還有那天,楚淮問靳天逸,他覺得小雲有沒有問題,靳天逸說沒有,當時他隻是覺得有點奇怪,並未多想,現在心頭卻浮現了幾分寒意。 不能再拖下去了。 魏虎即使知道真相也不可能殺了小雲,他不一樣。 楚淮笑得優雅,動作緩慢而靜地關上窗,披著大衣走回了床。 他們兩張床拚在一起。 楚淮單膝壓床,湊過去,輕輕推了下靳天逸。 靳天逸睜開眼,似乎有暗紫色一閃而過,他坐起來,看著在月光下麵容白皙靜謐的楚淮,並無被吵醒的惱意,柔聲問道:“怎麽了?睡不著?” “嗯。”楚淮重重點頭,有點鼻音。 “陪你說說話?” “不用。”楚淮固執地搖搖頭。 “那……” 楚淮打斷他,眼神有點複雜:“抱抱我行不行。” 靳天逸一愣,隨即欣然點頭。 溫暖的擁抱,楚淮在他懷裏小聲同這隻被他締造的無辜溫柔的鬼道了個別。 他不要假的,他要真的。 既然是人形態,那麽熱武器就絕對能致死。 楚淮微闔上眼。 扳機聲響,冰冷的物什抵上了靳天逸的軀體。 一聲巨響,楚淮手指微微發麻。 他靜靜看著靳天逸倒了下去,丟了手中利器,正準備思考接下去該怎麽生存,度過剩下的八十來天,眼前卻突然一陣黑暗。 昏迷的前一刻,楚淮看著地上的靳天逸就這麽消失了,化成了一堆雲氣樣的東西。 耳邊似乎有玻璃清脆細微的碎裂聲。 宿舍周圍的結界開始破碎扭曲。 …… 昏昏沉沉不知多久,楚淮陡然驚醒,發現自己在一個溫暖真實的懷抱裏。 他僵硬了一瞬,仰頭對上靳天逸的俊臉,長舒了口氣,這才低頭,發現自己被他抱在懷裏,在他身上睡著了,極親昵的姿勢,他的頭剛才就卡在靳天逸的頸窩裏。 楚淮後知後覺地臉紅了。 “醒了?”靳天逸哂笑,並未表現出絲毫驚訝。 他的楚淮聰明冷靜,不會沉溺虛妄走不出記憶之城的第一關。 “醒?”楚淮瞳孔微張,讓靳天逸放開自己,一轉頭,發現偌大的地麵上睡滿了人。 空曠的大殿,隻有他和靳天逸醒著。 楚淮這才開始打量周圍的環境。 漆黑如墨的牆壁上某些位置似乎刻著金字,腳下質感鬆軟的地毯上畫著些奇異的紋路,大殿一眼望不到邊,能看到的是滿滿當當躺在地上熟睡的人。 楚淮和靳天逸現在位於大殿的東南角,大殿正中處放著四座顏色不一的雕像,三座小,一座大,大的那座足足有三米高。 楚淮有些茫然:“我們這是在哪?” 靳天逸站起,拉著他到了大殿外,楚淮仰頭看著匾額上的“記憶神殿”四個燙金大字,有點兒懵。 “神?” 靳天逸笑著解釋說:“你可以理解成記憶鬼殿,總是要美化下的。” “你剛剛說醒?”楚淮明白過來,眸光微緊,追問道,“難道記憶之城裏的生活,隻是一場夢境?” 靳天逸點頭。 “跟《盜夢空間》似的。”楚淮歎氣,“所以我們又被世界忽悠了是吧,血字上說,‘任務者在記憶之城待滿一百天即可離開’,它刻意引導任務者們把那層宿舍樓外的結界內的地方當成記憶之城本體,然後錯誤地使任務者認為,離開的辦法是絞盡腦汁在記憶之城生存一百天……” “實際上,”楚淮單手支頤,若有所思,猜測道,“任務者應該是通過幾層考驗就能離開,一百天其實是個死亡期限。” 靳天逸指了指:“你去看看那邊幾座雕像就明白了。” 之前雕像背對著楚淮,楚淮看不清,眼下它們的長相入目,楚淮登時心如明鏡。 三座小的雕像長得一模一樣,隻是顏色有差別。它們和楚淮之前在記憶之城裏看到的吸食記憶的小鬼一個樣。一隻紅,一隻紫,一隻黑。 黑色的楚淮見過,是負責收記憶的小鬼,被人類豢養在衣服裏。楚淮沒想到的是記憶之城裏竟然有三種小鬼。 雕像底座上有字,楚淮湊近,黑色的那隻底座上寫的是機械收稅者。 機械收稅者簡介:總有人想擺脫不堪的過去、擺脫沉痛的回憶,機械收稅者應此而生,他能給人類帶來快樂。一百天,45%的稅,機械收稅者給予任務者緊迫感,與時間賽跑,與自我賽跑。收稅不可回避。任務者能否爭分奪秒掙脫夢魘? 邊上還有一條注釋,看的楚淮心驚不已。 機械收稅者注:在收取痛苦記憶時,機械收稅者會善意地給住戶腦中注入部分虛假快活的記憶,同時刺激人腦多巴胺分泌,給人類以極致的享受。 原來如果交痛苦的記憶,就不是5%。 因為真實失敗條件是失去百分之五十的真實記憶無法離開,如果機械收稅者注入虛假記憶,那麽失去的真實記憶就超過了5%。 紅色的叫誘惑交易者,由集市上的小販豢養,製造供任務者購買的一些虛幻產品。溫柔蠱惑,慢性死亡。 紫色的則叫……無形偷食者,因人欲而生,以創造者的記憶為食。記憶跟時間一樣,都能悄無聲息地流逝,極少有人發現它的存在。 看到這,楚淮什麽都明白了。 之前的靳天逸就是因自己的幻想和情感需要產生的無形偷食者,所以那個靳天逸在他身邊時,他覺得自己的記憶逐漸模糊,因為那隻靳天逸以他的記憶為食。 而100天並不是住戶要在記憶之城裏呆的天數,而是一個最長時長,超過這個期限,即使住戶沒有失去超過百分之五十的真實記憶,也將會被永遠留在記憶之城。 這是個陷阱。 機械收稅者的存在,本身就暗示了這點,越往後,必須出賣的記憶越多,所以他們不該坐以待斃,而該經受住考驗,設法出去,不然隻能在時間緩慢的流逝中被溺斃。 第一道考驗是交稅,交了什麽內容。 第二道考驗是誘惑,是否願意以真實換虛假。 第三道考驗是欲望。 無形偷食者背後還有一行字,殺了無形偷食者,前兩關的失敗可忽略不計。 所以隻要在未達到50%這個比例前,意識到無形偷食者的存在,並狠心殺了他,就能闖過記憶之城的……第一關。 想通這些關節,無形中纏繞在楚淮脖子上已久的細絲終於斷裂。 靳天逸不知何時過來的:“入記憶之城的任務者,都有心魔,有缺憾,有強大的願望。” 楚淮看著地上躺著的人,心不在焉地想,自己之前應該也跟他們一樣,是靳天逸先醒了過來,將他抱了上來。 想到這,他臉紅了一瞬,若無其事地問道:“你這麽快就出來了?” 靳天逸身形一頓,表情有點尷尬:“……我那隻無形偷食者太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