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城三月的春天,一場雨淅瀝瀝的下過,整個秦氏的宅子霎時籠罩在一層春日的薄霧之中。


    天剛亮沒多久,宅院裏的下人們便奔忙了起來。


    再過兩日,便是秦家公子娶二房奶奶的好日子。


    整個秦宅裏裏外外打掃了一圈,又掛上了紅綢、燈籠等,大紅的“囍”字滿滿一牆,一片張燈結彩喜氣洋洋。


    據說禮服也是請通州城內有名的繡娘製成,那喜服華麗無比,層數繁多,花釵大袖衫彰顯著熱烈喜慶,一件禮服便是普通百姓十年的吃穿用度。


    秦府萬事俱備,隻等二房奶奶入門。


    周庭芳自雙腿殘疾後,向來睡得淺,前院喧囂剛至,她便醒了。


    醒來屋內空無一人,隻有一抹霞光透過薄窗紗投進來。


    房門虛虛的掩著,蓮枝那丫頭正站在門前石階之上,麵對著一群唯唯諾諾的婢子們訓話。


    小丫頭年紀不大,此刻雖然聲音並不高,卻威儀十足。


    “紅梅,這幾日前院忙,人也多,別讓外人亂竄到咱們這院子裏來。若是進來了什麽不相幹的人,擾了少夫人的清靜,我可隻找你的錯處!”


    “錦兒,把門關嚴實一些,若是老夫人再派人來請,隻管說我們奶奶病了,見不得人。這幾日不比尋常,若是碰見嚼舌頭的下人們,不去爭辯,隻暗中記下名字報來給我便是。”


    “臘月,趁著現在廚房不忙,你去給奶奶端一些早點來。也跟廚房的趙娘子說一聲,讓她這幾日別顧著新二奶奶,而忘記了咱們這頭的正經主子!”


    丫頭們齊聲應了。


    簾子一掀,身著黃色薄衫的蓮枝走入內,帶起一陣料峭的春寒。


    蓮枝一進屋就看見正費力撐起上半身坐起來的周庭芳,連忙驚道:“少夫人——”


    她快步上前,扶著周庭芳坐了起來,又順勢在她腰後塞了個金絲軟枕,再手腳麻利的沏上一碗熱茶遞過去,“少夫人,是婢子吵醒您了?”


    周庭芳搖頭,“無礙。”


    自雙腿殘廢後,她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睡覺。


    白日睡,午後睡,晚上睡,睡得時深時淺。


    畢竟一個廢人,不睡覺又能做什麽?


    周庭芳聽著外麵的絲竹聲樂,麵色木然,“再過兩日…鄭家姑娘該進門了吧?”


    “是。”蓮枝心中苦澀,又瞥一眼周庭芳的臉色,隻撿好的來說,“不過她一個二房娘子進門,結親排場較您那是千差萬別。鄭家家底薄,據說給的嫁妝不過五六車。鄭家姑娘婢子也是見過的,不如奶奶十分之一的美貌。”


    周庭芳卻輕輕笑了,她穿一件素色的寬袖對襟褙子,肌膚素淨,雙眸含笑,“我是雙腿殘廢,不是雙目盲症。鄭家姑娘貌美如花…我見猶憐。”


    蓮枝一時無話。


    若真論起樣貌來,通州城誰也比不過她家姑娘。


    即使不論樣貌,自家姑娘的才情也是一等一的好。


    蓮枝看過周庭芳寫的字,那真是力透紙背、筆酣墨飽,怕是比舉人姑爺還厲害幾分。


    隻是可惜…周家小姐去年發生了一場意外,如今雙腿殘疾,不利行走,湯藥不斷,身邊片刻不能離人。


    也好在秦家信守承諾,即使周家小姐遭此大變,兩家卻仍然完成了婚事。


    畢竟周家少爺如今不過二十一歲,卻已經官至四品,又是大魏朝開國以來首個六元及第的才子,風頭無量,前途無限。


    更別提周家少爺和樂安公主的婚事。


    周家身家一路水漲船高,已然是魏朝新貴。若非如此,秦家也不可能一直癡等自家小姐這麽多年。


    就是…兩人圓房之事一拖再拖…拖到最後姑爺幹脆另娶二房。


    蓮枝不好說姑爺的不是,隻能埋怨自家小姐命不好。


    蓮枝看著周庭芳那枯瘦如柴肌肉萎縮的雙腿,慌亂的低下頭,拋開心中雜念,隻一心照料周庭芳,“少夫人,後院的桃花開了,要不婢子推您去園林賞花?”


    “不了。這幾日府中賓客眾多,還是不要四處走動,以免生出是非。”


    “那少奶奶練字吧!”蓮枝生怕周庭芳鑽牛角尖,因此變著法兒的轉移她的注意力。


    她從櫃子裏拿出筆墨紙硯,又將特製的木質輪椅推了出來,殷勤的望著周庭芳,“少奶奶,您教婢子寫字吧!”


    周庭芳也知道蓮枝這丫頭的好意,她不忍拂她,心中卻也有計較,“好。”


    蓮枝自然歡喜,立刻用腳固定住輪椅雙轂,又費力夾起周庭芳的雙臂,往上一提,讓周庭芳能夠借勢坐到輪椅上。


    蓮枝力氣大,這也是周家選中蓮枝做周庭芳陪房的原因。


    周庭芳坐在輪椅上,蓮枝便立刻替她研磨。


    周庭芳提筆沾墨,刷刷刷的在宣紙上寫下幾個大字。


    蓮枝湊過去一看,登時心驚肉跳,“少夫人…你要走?”


    周庭芳丟了筆,臉色平靜,“再過兩日便是少遊娶妻的日子。我這舊人呆在這裏,反叫他們不知如何是好。出去躲兩日懶,也叫大家都好做。”


    蓮枝一下紅了眼,“少夫人您是三書六禮嫁過來的秦府少主子,何需處處忍讓?鄭家姑娘不過是個二房,論家世地位如何能與您爭。您別自己泄了氣…”


    周庭芳拿起羅帕擦拭蓮枝的眼淚,她眸色平靜,語氣淡淡:“蓮枝,不必爭這些,我…不在乎。”


    “婢子隻是替姑娘委屈。”


    “不委屈。”周庭芳素手扶起蓮枝,卻再不辯解,“讓臘月來收拾東西,你去稟告少遊一聲,就說我們去城外的莊子上躲幾日清閑。那兒也有一大片桃林,到時候你我主仆幾人就在樹下喝酒遊戲,豈不比在這裏束手束腳的快活?”


    蓮枝一想,也是這個理。


    眼下正是新娘子進門的時候,秦府這幾日賓客滿門,而自家主子雙腿殘疾,走到哪裏都惹人注意,難免風言風語。


    老夫人表麵急切請周庭芳過去鎮場,實則暗地裏又希望周庭芳有自知之明,婆媳兩一個假意邀請,一個真心婉拒,眨眼間已經兩三個來回。


    蓮枝看著都替自家姑娘覺得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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