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盯著他的手,莫名心口一緊。


    今年春天,秦家別院,葡萄架下的周庭芳,便習慣性的用手指摩挲膝蓋。


    再見眼前這人。


    似乎那半闔的眼、似笑非笑的神態都一模一樣。


    周庭芳強忍著疼痛,聲音不鹹不淡,“世子殿下到底怎麽想的,不若給一句準話,總不好當真打起來。”


    沈知狼狽的收回視線,招了招手,常樂領命而去。


    李觀棋複又坐下,將被子給周庭芳捏好,見她一直摩挲膝蓋,心裏更是擔憂。


    “還是疼嗎?不若我再去請孟大夫。”


    “我這是心病。無藥可醫。”


    “那就來一劑猛藥。”


    周庭芳低低笑出聲來,又瞥一眼門口臉色變幻莫測的沈知,悄聲道:“孟大夫…是世子殿下的人吧?”


    李觀棋不瞞她,“是。”


    “能說動沈知借人,微之…你大有來頭。”周庭芳笑吟吟的盯著他,在沈知灼熱的目光下越發泰然自若,隻對李觀棋道,“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出自…上陽李家?”


    李觀棋並不驚訝,反而微微一笑,“老師真是洞察秋毫。學生早知…瞞不住老師。而且此事並非學生刻意隱瞞,隻不過區區小事,特意說出來,反而叫人笑話。”


    “天下何人敢笑話上陽郡烏衣巷的李家?”


    沈知側耳聽著兩個人對話。


    外麵風聲雨聲,滴滴答答,一股腦的衝入耳中,莫名叫他心中厭煩。


    他討厭這個渾身是迷的男子。


    是叫周一是吧?


    頂著周庭芳取的名字,卻對故人毫無尊敬,實屬忘恩負義之輩!


    錦屏姍姍來遲。


    她早就被客棧的動靜吵醒,隻不過沈知既然沒派人來請,她也不便插手是非。


    更何況沈知再三交代過,此行萬分凶險,殺害周庭芳的凶手沒有找到,她這個人證一日不得見光明。


    可是就在先前,常樂竟然親自來請她。


    錦屏自幼跟著周庭芳,腦子自然比尋常女子聰明機警兩分。


    在來的路上,她便知道,客棧裏有大事發生。


    她走得很快,遠遠的看見沈知穿一身錦裘立於門外,親衛手裏提著一盞燈籠,不斷在風中搖曳,幾欲熄滅。


    沈知的臉色算不上好看。


    甚至陰沉沉的。


    錦屏知道,自從周庭芳死了以後,這位世子殿下性子越發喜怒不定。


    她上前,禮數完美無挑。


    沈知指了指屋內的人,問她,“認識嗎?”


    錦屏看過去,很快抽回視線,“床上那個病重的認識,叫周一,自稱曾經跟著大人。另一個…從未見過。”


    “你對周一這人可有印象?”


    錦屏苦笑,“世子想聽實話嗎?”


    “說。”


    “毫無印象。”


    果然是這樣!


    沈知轉過身子,麵對屋內兩人,向前跨了一步,他的親衛們也全都持著兵器往前逼近一步。


    似乎隻要沈知揮一揮手,他們便立刻一擁而上,讓兩人血濺當場!


    周庭芳巋然不動。


    李觀棋也沒有動。


    沈知的視線居高臨下,落在周庭芳的臉上,“你還有何話可說?!”


    周庭芳輕輕一笑,懶懶散散的舉起手投降,“好。我承認,之前那些都是我編造的。”


    周庭芳擲地有聲。


    沈知麵色不變,似早已料到。


    “因為我是錦屏兄長,此次來西北,是特意來尋她回家!”


    錦屏一下愣住了。


    抬眸看向那人,滿是不可思議。


    沈知冷笑一聲,卻不說話,似乎在享受她的垂死掙紮。


    周庭芳又看著錦屏,“錦屏姑娘,家中貧寒,爹娘在你幼時便將你賣給周府。這許多年來都沒有你的消息。直到前年家裏攢夠了錢,爹娘說想見你一麵。我四處托人打聽,才知道你已經成為周大人的妾室。後來我到了西北,找理由接近周大人,才知道你的近況。”


    錦屏聽到這裏,滿是茫然。


    這個人說的話,她一個字都聽不懂。


    什麽哥哥?什麽兄長?


    當年老家發大水,家裏爹娘兄弟全都被衝走,隻有一個舅舅舅母,還轉手就將她賣給了周府。


    錦屏她無父無母,無兄無弟,哪裏冒出來一個兄長?


    “都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爹娘日夜憂心,我便到西北來尋你。”


    沈知卻麵色陰沉的打斷他,“既如此,為何你當時在庭院沒有和錦屏姑娘相認?”


    “爹娘因為生計迫於無奈賣了她,如今她飛黃騰達,變成朝廷命官的姨娘,我們如何敢高攀?我本來想著,隻要她過得好,回去也能叫爹娘放心。”


    沈知瞥一眼錦屏茫然的神色,繼續咄咄逼人的發問:“那雲州別院,你又如何得知?”


    “周大人告訴我的。說萬一碰到了什麽急事,可去別院尋他。”


    沈知雙眸危險一眯,慢吞吞的笑,“你倒是和周修遠關係親近。”


    “周大人知道錦屏是我的妹妹,因此待我如同家人。”


    “那你又為何跑回雲州?”


    “沈世子一直疑心我為何出現在那別院之中吧?”周庭芳眸色淡淡,說話不緊不慢,“去年周大人和公主完婚之事,京城何人不知誰人不曉?我擔心錦屏受委屈,便多方打聽,才知道周大人在回京的路上受了埋伏,錦屏被盜匪擄走,生死不明。因此,我變賣家中部分資產,來到雲州,隻為尋她。都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我總得知道她的下落,好叫爹娘死心。”


    沈知扭頭,看向錦屏。


    錦屏眉頭緊蹙,一臉茫然之色。


    沈知問:“他說的是真是假?”


    不待錦屏回答,周庭芳卻打斷她,繼續慢悠悠的說著:“錦屏姑娘可還記得兩年前的元宵燈會,我們三人在九元城裏猜燈謎、吃湯圓、看歌舞。周大人還送了你一盞精巧的白玉蘭花燈。當時人潮湧動,險些將我們三人擠散,周大人便說,若你二人走散,便在庭院相見,接頭暗號是——”


    周庭芳含笑,望著錦屏。


    外麵一聲驚雷,瞬間照亮錦屏那煞白的臉。


    錦屏望著那人雙眼。


    錦屏三魂已然丟了兩魂,隻是癡癡的望著她,聲音顫顫的開口:“宮廷玉液酒——”


    周庭芳莞爾,薄唇輕啟,“一百八一杯。”


    ——轟。


    錦屏愣在原地,她一動不動的看著周庭芳,似乎花了老半天才想起什麽,眼裏滿是不可思議。


    四目相對,靜默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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