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妹妹在裏麵,”他直視著杜含章的眼睛,語氣很平靜,“怕不也得進去嗎?”  杜含章沒有批評他不自量力的意思,那麽說隻是覺得貿然行事有可能會得不償失,但餘亦勤這麽一問,他才陡然意識到,自己可能是有點旁觀者的冷酷的想當然了。  所謂骨肉至親,知疼著熱,他的親人有危險,他會枉顧自身安全是情深的表現。  “抱歉,我說錯話了,”杜含章溫聲道,“你別介意。”  餘亦勤不至於為一句無心的話跟他糾纏,目光已經重新落向了那隻豔麗的生物。  杜含章看他感興趣,將雷球拋了過去,撿起了被岔開的話題。  “這是三十三天蟲的雌蟲,產下的卵孵化出來,就是那邊那些白色的雄蟲,雄蟲嗜血,也喜歡喝腦漿,進了人的腦子裏麵能讓人產生幻覺。說起來你剛剛也進去過,你有什麽異樣的感覺嗎?”  餘亦勤接住雷球,凝神感知了幾秒後搖了下頭:“沒有。”  可能因為他腦子裏裝的都是土,蟲子的蠱惑沒有用。  “那就好,”杜含章心裏其實對他的身份和目的都好奇,但看他已經去研究蟲子了,也就沒多嘴,抬眼去看蟲陣。  這時,“蚊帳”這邊因為雌蟲被抓,已經亂成了一鍋粥,帳子的形狀悄然解體,粉色漸漸堆積到了離餘亦勤最近的那個角落,這是雄蟲在追逐雌蟲。  餘亦勤一時沒顧上這個變化,因為他手裏的東西也很新奇。  球內被困的雌蟲好像沒什麽身陷囹吾的覺悟,正拖著繞成螺旋狀的尾羽在雷球裏優雅地轉圈。  它的腹部上有個天然的鬼眼,圖紋是個蠶豆大小的橢圓,火色的眼白裏配藍黑色的眼球,隨著它的呼吸一開一合,連虹膜上那種潤澤的濕潤感都惟妙惟肖,這使得鬼眼在“睜開”的時候,極像某種真正的獸瞳。  餘亦勤跟它大眼瞪小眼,除了感覺它長得美麗,腹眼看著邪門,其他什麽也沒看出來,隻好托著它往杜含章那邊走,準備將東西還給對方。  隻是他才走了四步,雷網裏的另一束藍光下麵的東西也出來了。  這次的雷球要小一些,裏麵的東西是一根羽毛,三四公分長,呈暗褐色,上麵浮著層鋁藍色的覆膜,正是古春曉的尾巴毛。  雷球照例往杜含章跟前飄,這次餘亦勤卻因為裏麵的東西,不得不閃將過去,一把扣住了對方伸出去的手腕。  他來得突然,杜含章察覺到有人靠近的時候,斜刺裏插進視線的手已經貼到了皮膚上,觸感是一種很短暫的溫涼,像是沒經太陽曬過的土壤。  一般來說,意外和陌生人發生肢體接觸的時候,正常人的反應都是避開。  杜含章的反應是正常的,立刻看了一眼被抓的手腕,本來打算接著去看動手的人,可他的眼神落到交握處上之後,注意力莫名就跑偏了,集中到了餘亦勤手腕上貼的那圈膏藥布上。  布似乎是普通的無紡布,土黃色的一大截,沿著腕口往上走,似乎是手上有什麽毛病。  他都能化成灰了,明顯不是人,但妖或者鬼不會得腱鞘炎,身體上受了傷也有各種速療的辦法,杜含章看不出他這手是怎麽了。  餘亦勤不知道他在給自己望“病”,見他盯著自己的手,還以為是自己這麽幹,他很吃驚或者是不高興。  但作為失蹤鳥士的家屬,他有義務第一時間查看古春曉的失物,餘亦勤說:“不好意思,雖然東西是你找到的,但是這個不能給你,這是我妹妹的隨身物品。”  杜含章眼觀四路,進來的時候就看見他身旁飄的花羽,這時聽他一說,大概猜到他妹妹的物種了。  他任憑餘亦勤抓著自己,態度溫和也堅定:“這個你不需要給我,但它既然出現在這裏,跟旁邊那位工友的死就存在某種聯係,我也不方便讓你直接帶走。”  “當然,”杜含章話鋒一轉,“我這不是說你妹妹是凶手或者幫凶,我的意思是如果她也是三十三天蟲的相關受害者,那你隻憑這根羽毛,估計也很難找到她。”  裝著尾羽的雷球就懸在他的中指尖上,他沒有進一步動作,餘亦勤也就沒搶,試圖跟他講道理:“你不要,也不準我帶走,那你想怎麽樣?”  “不是我想怎麽樣,”杜含章好笑地說,“我是在跟你商量。”  餘亦勤一下被他笑踟躕了。  他跟禿鷲相依為命六百多年,古春曉是個馬大哈,一有事就顛來問他,怎麽辦?咋個搞?餘亦勤習慣了當家做主,並不習慣跟人商量。  但這人帶點笑意的模樣,又讓人很想給他麵子,餘亦勤遲疑了幾秒,突然鬆了手。  手腕上捂出來的溫度倏地散了,杜含章恢複了自由,麵向雷網說:“這口井的情況有點複雜,可能已經牽涉了三條人命,這已經是刑事案件,防異辦肯定是要介入的。”  “這根羽毛不管跟這個案子有沒有關係,都是現場的東西,你要拿走也可以,起碼到防異辦裏去備個案,行嗎?”  防異辦的全稱是防範和處理異常現象辦公室,和妖聯所、無常分局,都是負責管治特殊群體的單位,不過區別在於後兩個都是駐外辦性質,而防異辦是人間的本土機構,說白了,它就是有神論體係下的派出所。  備個案倒是沒什麽不行,現在是人間的法治社會,餘亦勤本來就是從妖聯所那邊報了案過來的,讓他在意的是人數。  “三條?”他皺了下眉心,思索道,“還有兩個人在這裏出過事嗎?”  都是什麽時候的事?  餘亦勤就住在工地南門外麵的步庭街上,可他一點風聲都沒聽到,當然他也不想聽到,因為遇害的人越多,理論上古春曉的危險係數就越高。  杜含章用詞比較嚴謹:“我說的是可能,可能還有一對年輕的男女,以及一條確定死亡的狗,在這口井裏出現過。”  他的關鍵詞和上午那個背後有鬼的年輕人重合率意外的高,餘亦勤受他提醒,腦中突然冒出了年輕人最後那句沒說完的話。  ……不是什麽小孩的骨頭,而是兩個剛死的成……年人。  可既然挖出來的是成年人,又是怎麽變成的生樁?  這疑問讓餘亦勤眯了下眼睛,看向了雷網下麵的“蚊帳”。  它已經完全解體,堆成了一片粉色的棉花糖狀,真善美肯定沒有,但色香味大致俱全,蛋白質被烤熟後的焦香味在風裏飄傳。  這是一種能令人沉醉的氣味,然而卻沒能取悅餘亦勤,他心裏有點煩,他隻是想找隻鳥,事情卻好像越來越複雜了。  鑒於三十三天的雄蟲全都被烤糊了,藍光也隻有兩束,“蚊帳”裏麵再沒有新東西出現。  古春曉肯定不在裏麵,要在的話估計都可以裝盤了,餘亦勤不死心,將哭笑花懸浮在外麵,抬腳就往雷網裏鑽。  杜含章心裏真有點受不了他這個二虎哥的勇士作風,趕在他趟雷之前,抬手召回了高處的引雷符。  餘亦勤一腳跨出去,雷網卻陡然在他眼前分崩離析,之前那種電得人發麻的威力不見了,隻剩一股剛剛烤完蟲子的高溫,劈頭蓋臉地卷到他身上,談不上舒適,但也不算難受,反正他不怕熱,也不怎麽怕冷。  他頂著一臉炙熱的氣流,沒有回頭,心裏卻突然覺得杜含章人還可以。  井裏麵果然什麽也沒有,餘亦勤撲了個空,對著那根從雷球裏取出來的尾羽呆了片刻,應約跟杜含章一起去報案。  至於雷印拉出來的東西,公平起見,餘亦勤拿走了妖蛾子,杜含章負責保管尾羽,兩人各憑本事,都不知道將口袋不宜的雷球藏到了身上哪裏。  離開之前,杜含章往地上插了兩枚寫著符文的小木片,一枚在那個死者身邊,一枚在原先的“蚊帳”跟前。  木片入土的瞬間,那一方天地裏的空氣水波似的蕩漾了片刻,接著結成了一個半球狀的結界,另外半球覆在土下。結界在空中閃了十秒左右,接著連帶著死者和“蚊帳”的殘骸一起消失,隻剩殘井立在原地。  這應該是一個障眼法,從布置到生效隻用了幾秒,甚至施術人連咒語都沒念過。  餘亦勤不動聲色地睨著杜含章的背影,心裏在琢磨環境顧問到底是幹什麽的,是天師的合法化職業嗎?第3章 防異辦  如果這時他開口問,杜含章會告訴他,不是。  天師是天師,一般都是來自不同派係的道士,即使有證,也是ngo頭上頂紅章,民間自己認證自己的團體,不受人社部承認。  杜含章卻不是,他是循規蹈矩的生意人,為了開公司湊資質,還專門去考了個環評師,是受國家和市場經濟認可的技術人才。  很快人才隱蔽好現場,走回來說:“我沒開車過來,你暈不暈符?不暈我們就用神行符過去。”  “不暈,”天上飛的海裏潛的,隻要是餘亦勤坐過的他都不暈,於是他手裏被塞了個小木片。  木片的厚度遠不及令牌,邊緣薄中間厚,黑色的筆跡像是普通的墨水,不像是法器,更像是截成段兒的竹簡。  杜含章自己手裏也扣著一片,他不是道士,施展玄學之前不會喊“急急如律令”,隻是簡單地提醒道:“走了啊。”  餘亦勤點完頭,腳下倏然空了,眼前的景象也開始虛化倒退。  當今世界什麽都注重用戶體驗,這個神行符的體驗也很不錯,餘亦勤站在風障裏,一邊在城市裏風馳電掣,一邊連頭發絲都沒動一下。  幾秒鍾後,腳下突然有了踩到實處的感覺,餘亦勤的視野清晰回來,看見自己站在一圈圓形的地雕上。  這個地雕由三圈同心圓組成,環裏從外往內刻著方形卷雲紋,蝠紋以及一個陰刻的“安”字。  餘亦勤站在“女”字右邊的那道橫上,還來不及打量環境,就見一頭穿著黃馬褂的迷你驢對著他的腿衝了過來,驢子脖圈上的繩子後麵連著個中年婦女。  這是今西市裏最近流行起來的一種寵物,集乖巧、呆萌、好養、聰明等諸多優點於一身,就是貴。  喪葬店的收入微薄,這皇帝驢子餘亦勤養不起,也不覺得可愛,但他看那驢子都快撞上了還不知道拐彎,自己就往旁邊讓了讓,然後這一動就撞上了杜含章。  杜含章立刻扶了下他的手肘,免得他一肩膀撞進自己懷裏。  這時,迷你驢擦著餘亦勤的腿,在他讓開的位置上歡快地跑了過去,將他無視的異常徹底。  城裏的少數寵物確實走路囂張,但它們橫衝直撞的前提都是有安全的距離,眼下的距離明顯不夠,餘亦勤才感覺有點古怪,就聽見杜含章在旁邊說:“沒事,這是防異辦的不見聞道,你過來的時候隻要不走出最外麵這個圈,他們就看不到你,也不會撞到你。”  餘亦勤知道大名鼎鼎的防異辦,可過來卻是第一次,沒見過這陣仗,轉頭看他實時現身說法,像個鬼魂似的,被遛驢的大姐目不斜視地穿了過去。  這一幕放進鬼片裏都不用特效了,餘亦勤看完卻沒什麽驚恐的反應,一邊說“好”,一邊往旁邊移了一步,省得馬路那麽寬,他倆卻還擠在一起。  杜含章有點看出門道了,這位朋友長得雅人清致,性格卻有點沉默寡言,他就也不再找話說,帶著這酷哥往防異辦裏走。  作為整個今西市術法的集大成地,防異辦的建築風格意外的樸素,跟老事業單位一個模樣,院門口是一對浮漆掛鏽的鐵柵欄門,左右的圍欄後麵各有一塊小花壇。  進了院門,左邊是接待室,右邊是辦事大廳,這時已是夜裏9點,大廳那邊早就下了班,兩人隻能左拐,站到門口的台階上敲開著的門。  屋裏的電腦後麵有人值班,敲門聲一響,顯示屏後麵先傳來了一聲“進”,接著冒出來半張臉,是個戴著眼鏡的年輕女性。  餘亦勤看見她的視線掃過來,直接就落到了杜含章身上,表情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就笑了起來。  “組……”她說了個字又卡住了,臉上的笑意也淡回去,變成了一種看得出來但又不太強烈的喜悅。  組什麽餘亦勤沒聽出來,但他看出來這兩人是認識的了。  杜含章立刻坐實了他的猜測,對屋裏的人說:“遲雁,怎麽是你在值班?”  遲雁推開辦公椅站起來,露出來的全臉清秀蒼白,氣質有點冷,不是高冷而是森冷,餘亦勤陡然從她身上感覺到了一絲幽都的氣息。  但她的陰氣又不夠純粹,這種要麽是父母有一方是人,要麽就是本該死亡卻又被吊著命的人。  一個半鬼之身,能在人間的辦事處裏上班,必然是有別人沒有的長處,不過餘亦勤沒有探查她。  “其他人都出去了,最近很忙,辦裏人手不夠,隊長就叫把我過來頂崗了,”遲雁從文件盒裏抽出了兩個一次性紙杯,往門口的飲水機這邊走了過來,“你們進來說吧。”  杜含章應了一聲,很快跟餘亦勤並排坐在了接待室的長木椅上。  遲雁接了兩杯水,一人遞了一杯,又折回去拉椅子,背對著兩人說:“你們這麽晚過來是為什麽事?”  杜含章側頭往左邊看了看,餘亦勤十分敏銳,眼神立刻就迎了過來,杜含章問他:“是你說還是我來說?”  他在工地上說得頭頭是道,跟前又是熟人,餘亦勤覺得他溝通起來應該比自己順暢,托著水杯說:“你說吧。”  杜含章估計他也不愛說,點了下頭,轉眼去看已經坐在茶幾對麵的遲雁,攤開右手道:“我們是來報案的,東一環一個叫梅半裏的工地出了人命,這是我在現場撿到的東西。”  在他說話期間,一個熒光藍色的雷球慢慢從他掌心上方的空氣裏鑽了出來,他將它放到了茶幾上。  餘亦勤見狀,立刻也從兜裏掏出了兩個灰蒙蒙的小氣泡,並對其中一中隔空做個放大手機圖片的拉伸動作。  氣泡隨著他的手勢漲大,恢複成了原來的大小,裏頭的雌蟲沒兜圈了,正拿睜開的腹眼貼著氣泡的內。壁,像是在往外看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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