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裏他的語調拖長,眼珠子往上翻了翻,似乎是在回憶。  陸隊長日理萬機,不記得眾多案子中的一個報案人姓名十分正常,杜含章提醒道:“亦勤。”  “對,餘亦勤,”陸辰恍然大悟似的說,“她說你倆一起去報的案,那個案子我還沒時間看,你是目擊者,你跟我講一講算了。”  無論是從陸辰痛失親人,還是這人曾經跟著他共事的角度來考慮,杜含章都不至於吝嗇幾句話,他複述了一遍工地上的見聞,同時沒忘記提及餘亦勤走之前的提醒。  他說:“餘亦勤給了我一個那隻鬼的泥塑,我不知道有多像,東西我放在車裏了,一會兒拿給你。”  陸辰點了下頭,思索了片刻後說:“從你說的這些內容來看,那個餘亦勤的妹妹的失蹤,工地上的人命案,還有陸陶的車禍,有可能都是同一夥勢力幹的,對不對?”  放在平時,杜含章不會接這句話,他時刻記著自己是個老百姓,但眼下不是為自己考慮的時候。  “如果你問我的話,”杜含章說,“我確實是會這麽聯想。”  陸辰現在無心辦案,腦子不帶轉地說:“那你覺得我們應該從哪裏入手去查?”  杜含章伸手撿了個煙頭,抬手扔了出去,煙頭在空中劃了道弧線,掉進了兩米開外的垃圾桶裏。  “線索挺多的,冷靜下來了一條一條地去跟吧。”  陸辰倒是想跟,但防異辦裏缺人,陸陶的車禍是真的讓他急了眼,陸辰突然異想天開地說:“杜總,不然我也請你看個風水吧?到咱以前的辦公室裏去看,你幫我看看這個案子裏的風水,我按市價跟你結賬。”  杜含章:“……”  陸辰個性沉穩,跟跳脫的陸陶無論是長相還是性格上都南轅北轍,但這一刻杜含章突然感覺到了血緣的力量。  陸辰大概是錯亂了,才會想出這麽餿的主意,不過杜含章沉默了幾秒,居然點頭答應了。  “可以是可以,不過市價就不用了,”他語氣平常,但眸光十分深沉地說,“我要別的東西。”  這人隻有不笑的時候,才能讓人驟然驚覺,他的五官其實有點淩厲,那些溫文爾雅的好脾氣,也許根本是種假象。  陸辰總是有點怵他這副表情,咬了下嘴裏的煙頭說:“你想要啥?”  杜含章看著他,臉上的正色說明他不是在開玩笑:“我想要一個全國級別的調查權。”  陸辰正值傷心,聽到這個簡直分分鍾想捶人。  他上次就是因為越級越地使用調查權,才被別人抓住把柄給扣了頂通魔的帽子,結果好些年過去了,他還是這樣記吃不記打。  那個什麽餘雪慵,到底對他幹什麽了?是什麽仇什麽怨,導致他這麽窮追不舍?  陸辰無語地指了指自己,忍住了大聲喧嘩的衝動:“我,一個市級的小隊長,你覺得我跟全國有什麽關係?”  杜含章笑了笑,重新和氣起來:“那我怎麽知道?我隻是在跟你談生意,擺條件而已。”  這不是叫擺條件,這他媽就是異想天開!  陸辰嘔了幾秒,突然被氣笑了,笑著笑著又覺得胸口疼,他的弟弟啊,死得連魂魄都丟了。  作者有話要說:  [1]:人死為鬼,鬼死為聻,聻死為希,希死為夷--《幽冥錄》劉義慶  啊!沒寫到我想停的地方。第7章 魘鎮  拖地聲沒有持續很久,突兀的換成了一聲“噗通”,後麵耳邊就都是泅水的動靜。  喪葬店的三條街外有條河道,名字叫什麽餘亦勤沒注意,但他感覺自己應該就在那條河裏。  這怪物害他之心不死,脖膠明明把餘亦勤裹得嚴嚴實實,可它就是不防水,帶著餿腐味的城市河水迅速滲進來,糊了餘亦勤一臉。  河水灌到鼻子裏,嗆得他咳了一聲,餘亦勤才掙了一下,勒裹著他的膠皮登時收得更緊了,麵條精的聲音也在耳邊響了起來。  “帥哥,我真誠地勸你不要亂動,小心我一害怕,直接把你勒成了渣。”  這話聽起來,似乎是暫時沒有殺他的意思,不然她當時在院子裏就可以下手了,不用這麽大費周章地帶著他來潛水。  餘亦勤立刻打住,直挺挺地僵成了一塊。  怪物感覺到他的配合和緊繃,驅策著膠皮在他頭頂上拍了兩下,語氣愉悅地笑道:“這才乖嘛。”  如果被拍的是古春曉,她的鳥毛都能惡寒的倒豎起來,因為她高興的時候是18歲的不老少女,不高興的時候就是666歲的猛禽祖宗。  不過也許是缺了一半魂體的原因,餘亦勤不像她那麽感情充沛,他沒覺得這句有多難聽,聽過即忘。  水一直往他的五官裏灌,餘亦勤險些咳出氣音,他忍住了不適,但氣息還是紊亂地說:“你要帶、我去哪裏?”  在他看不見的黑暗外麵,怪物坐在水裏的一條魚身上,那魚有半米長,通體漆黑,正在奮力地劃鰭擺尾。  有它出力,沒脖子的“古春曉”閑適非常,水體渾濁發綠,她也不嫌棄,左手攤在身側,切著對衝過來的水流說:“帶你去我家做客啊。”  如果禿鷲在她家,那餘亦勤願意去,他說:“你家在哪?”  “別急,到了你就知道了。”  話音剛落,“古春曉”猛然抬手作刀,在他後頸上全力砍了一把。  餘亦勤悶哼一聲,在攻擊的力道上仰了下頭,腦袋一歪,暈了過去。  與此同時,黑魚在水下做了個騰躍的動作,載著女人一頭紮向了淤泥。  河道底下藏汙納垢,淤泥看起來原本都是黑乎乎的一片,但魚頭碰到泥巴的一瞬間,泥巴上的淤泥倏然向外翻起,立成了一圈有莖有葉的水草。  每根水草上方都頂著一個花苞,它們眨眼間綻放,開出的花朵是搖曳的黑火,火勢不往上漲,橫著連成一片,往下旋出了一個烏黑的通道。  黑魚碰到通道,崩成了一片黑霧,女人徑直躍入,消失在了黑霧下方,餘亦勤被線扯著,跟著也掉了進去。  他再次醒來的時候,眼前還是漆黑一片,分不清時間是白天還是黑夜。  旁邊有人說話,隔的有點遠,聲音非常小,餘亦勤全神貫注地適應了幾秒,才連蒙帶猜地聽見了一點。  “……人不對勁,不知為何……他……記憶剝換不下來。”說話的這人是個男聲,嗓音低虛,聽著似乎上了年紀。  “真是麻煩!早都殺了,現在什麽事都不會……弄成這樣,怎麽跟上麵交代?”  接話的女聲比較耳熟,正是之前假扮禿鷲的那個女怪物。  “小古啊,你把事情想得太簡……殺了恰恰最麻煩,人把命看得很重,痕跡抹不幹淨,我們就會有大麻煩。”老的說。  “嗬!”女人譏笑了一聲,“所以這次我沒殺啊,把他給您帶回來了。我們沒頭的東西,腦子就是不好,您老雄才大略,後麵怎麽辦?您出腦子我出力吧。”  老的沒理她的挖苦,靜了幾秒後說:“我想想吧,你忙了一夜也累了,先去休息吧。”  女聲沒再答話,餘亦勤聽見一種有節奏的“篤篤”聲朝他靠了過來,他趕緊閉上眼睛,做昏迷未醒狀。  很快篤聲消歇,那個蒼老的聲音低誦了一串陌生的咒語,餘亦勤聽著聽著覺得耳朵裏麵有點癢,像是有什麽東西鑽了進去。  會往人耳朵裏鑽的東西很多,但日有所思,他第一個想起的,卻是梅半裏工地裏的那個蟲陣。  杜含章說它們致幻,這個念咒的剛剛又說過剝換,並且剝換的還是記憶。  所以這老人用的也是三十三天蟲嗎?剝換的意思是剝掉再換上嗎?如果是,那他們到底想剝換什麽?  還有古春曉,不會也已經被剝過了吧?  這念頭一起,餘亦勤終於有點躺不住了,要是那就壞事了,因為共命鳥的傳承就是記憶,而傳承和禿鷲的性命又是綁在一起的東西。  他們想動古春曉的記憶,就等同於是在要她的命。  從受不受幻覺影響這件事上來說,禿鷲和那個陸陶算是殊途同歸,除了大腦受損和老年癡呆,他們的記憶不可更改。  想到這裏,餘亦勤腦子裏忽然嗡嗡作響,這聲音嗡得他有點暈,於是他猛地睜開了眼睛,入眼是一張站在他左邊俯視他,堪比百年老樹皮的枯瘦老臉。  老臉上的眼睛木然無神,但視力卻出乎意料的敏銳,瞬間就盯向了他,驚訝地說:“你……”  餘亦勤一眼掃過他的上半身,看見他像個超高齡的漢服控,束著頭發穿著長袍,兩隻手抱在胸前,左邊的臂彎裏還搭著隻拂塵,老歸老,但身上古意濃厚。  這老頭看他突然醒來,隻愣了很短的一瞬,很快收斂了驚訝,往後一跳,居然老當益壯,一步就跳到了三米遠的門外。  “得,”老頭甩著拂塵冷笑,“又是一個不受幻覺控製的。”  那女怪物不在,捆住餘亦勤的脖子線已經換成了結實的鮫筋,他懶得費力氣,直接化成了一蓬灰,朝門外疾卷而去。  鮫筋是活剝的鮮筋,再加上秘法炮製過,可鬆可緊有跗骨之效,不到千年的妖怪和幽都守生以下鬼魂根本掙不脫。  老頭是覺得他的魂魄很古怪,才本能地離他遠了點,但沒認為他能有一下掙脫鮫筋的本事,是以眼看著那圈筋繩變形落地,剛開始還以為是餘亦勤用的障眼法。  空氣裏本來就有灰,餘亦勤的魂體形態隱在其中,乍一眼根本無從分辨。  等老頭意識到繩子裏可能真的沒人的時候,流動的灰已經欺到了跟前,他先是感覺到了一股涼意,接著才朝麵前揮了下拂塵。  拂塵虎虎生風地抽在空氣裏,帶來的勁風將灰完全掃亂了。  老頭見狀心裏一喜,還以為自己至少截殺到了對方,他正要後退,重新拉開安全距離,卻忽然聽見了自己的女同夥焦急的叫聲。  “耆老,後麵!”  老頭還沒反應過來,就感覺後背抵到了東西,與此同時,蛇形的匕首悄然從他頸部旁邊的空氣裏長了出來。  “還有哪個是不受控製的?”餘亦勤在他背後,右手扣著他的肩膀轉了一圈,麵對著綁他來的女人說,“能不能帶我去見識一下?”  ——  上午8點40分,市裏下起了太陽雨。  市三醫院的停車場裏,陸辰打量著手裏的泥塑,見多識廣地說:“這是山鬼吧?雕的還挺細的。”  誇它一個纖毫畢現都不為過。  嚴格來說,它是用玄學作弊,從風裏轉出來的,不過這個不重要,杜含章“嗯”了一聲,將車往外倒。  陸辰拋了下泥塑,揣進了兜裏,彎著腰從外麵往裏看:“那個圖騰我就指望你了,我等你消息啊。”  辦裏肯定也會找行家去查,杜含章離開的時候沒什麽壓力,隻說了一句:“我盡量。”  可車上了路之後,他又沒去公司上班掙錢,直接回了家。  他要查那個圖紋就需要資料,而資料基本都在家裏。  文心苑是洋房別墅區,房子杜含章買得早,當時很便宜,並不能說明他是土大款。他家裏一共三層,上麵整兩層都是書房,站在門口往裏看,能讓人以為是個小圖書館,不過它不對外人開放。  杜含章上樓接了杯水,又接了一個楊笠打來的電話,問他不來就算了,陸陶怎麽也開始遲到早退了,杜含章舉著手機,都不知道該怎麽說,人間已經沒有陸陶這個人了。  生離死別,有時就是這麽的突然而然,可以讓人不覺得悲痛,但滿心都被宿命裏的殘酷所籠罩。  杜含章將“山鬼”紙錢的照片打印出來,擱在桌上後進了書架區,且走且取,不多時就報出了一大摞,然後他往椅子裏一坐,整整一天都沒起來。  室外的小雨和陽光爭來搶去,陰晴切換了好幾次,到了傍晚,天邊的晚霞居然十分絢爛,映得屋裏都有了層紅光。  杜含章找了一天,終於在翻開的上百冊豎排抄本裏,找到了一行接近的描述,然後他也不管下沒下班,拿起手機撥了陸辰的電話。  “是不是有頭緒了?”陸辰一接,不等他說,就眼巴巴地問了。  “有一丁點,”杜含章卷著書說,“這個圖案可能不是文字,也不是圖騰,而是一種術法的結印,叫魘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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