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循聲看去,立刻被月夜下空的景象驚到了。  隻見那個反著微光的湖裏,無數泉湧似的水柱鼓出拉高,複又橫向勾勒出頭和四肢,從矮到高,一如孩子長大成人。  它們渾身透明,沒有五官也沒有衣服,隻是水塑的人形,身上波光粼粼,像是科幻片裏的外星人。  此時這些“外星人”成行成列地站在一起,拉長到成人的高度就會停下漲勢,改為集體邁步開走,走向西邊的山坡,再消失在坡頂後麵,在此期間,後方新一輪的集結從未停止。  這真是一種另辟蹊徑的抽水模式。  “嘖。”古春曉驚歎了一聲,“湖裏還能長人出來,這是什麽牛皮至極的嫁接技術?”  “它好像不是在長人,”餘亦勤看著水線說,“是在把水往外轉移。”  那湖麵目測已經下降了三米,杜含章看見湖邊離水人大軍不遠的山坡上聚著一群人,一邊往那邊下行,一邊說:“水下估計是有什麽東西。”  遲雁凝神看了看,卻看不穿那麵“人頭”攢動的湖麵,思索道:“會不會是靈王墓?”  “有可能。”杜含章說完,四人的腳就踩到了實地。  幾米開外都是妖聯所的人,楊午揣著他的兒,正在山坡上裝深沉。  吳揚也在人堆裏,一看來人立刻出列,先給古春曉一通打量,見她還是個元氣少女,這才去跟餘亦勤打招呼。  餘亦勤回應完說:“這個狀況有多長時間了?你們這邊是誰最先發現的?”  “山雞最先發現的,就那個,”吳揚側身指了下人群裏的一個挑染黃毛,“發現的時間不長,也就二十來分鍾。”  “二十幾分鍾湖麵就下降了那麽多?”古春曉覺得不可思議,“這個幹塘效率也太高了叭?”  吳揚聳肩:“可不咋地。”  “可不個屁。”古春曉說,“不是說要守護咱主任的魚塘嗎,怎麽都站在那兒不動了?”  吳揚還沒解釋,杜含章就朝楊午那邊走了過去,留下一句:“應該是那個湖裏有古怪吧。”  餘亦勤看了看這兩個老是跑題的年輕人,亦步亦趨地跟上了杜含章。  ——  “這個湖確實不對勁。”楊午表情凝重地說。  “半個小時之前,山雞過來巡山,發現這個湖麵沸騰得厲害,開了鍋一樣,湖裏全是大波浪,但是山頂又沒起風。”  “以前從來沒有過這種狀況,他們以為是住在湖裏的魚妖在搗鬼,叫了半天沒人應,就派了個蛇妖下去喊,結果蛇一下水就沒再上來,水裏爆了一團血花,又丟了一些活的青蛙兔子什麽的進去,都是一個結果,這個湖水可以殺人。”  不是餘亦勤幸災樂禍,是妖族的警惕性實在一般,他不抱希望地說:“湖水異變之前,你們沒有發現異常嗎?比如有外人出沒,或者有人對這湖動了手腳?”  楊午的臉細不可查地黑了一層:“沒有,這湖在山頂幾百年了,誰想得到它會出問題?”  杜含章不動聲色地觀察著楊午的表情:“如果這個湖就這麽幹了,會不會對你們造成什麽影響?”  “我們也不喝這個水,它幹了也就幹了,”楊午鬱悶地說,“問題是誰他媽在我們山頭上搞事情?這才是讓人不爽的地方。”  杜含章沒從他臉上看出任何遮掩的跡象,掃了眼水人大軍說:“你們現在準備怎麽辦?就這麽等著嗎?”  楊午一臉“不然呢”的表情:“我通知我們主任了,但他來不來,就不好說了。”  段君秀一直行蹤成謎,杜含章看他一副這湖愛幹不幹的架勢,覺得他們太隨便了,笑了笑說:“你忙吧,我們去那邊看看。”  說完他用手心撐了下餘亦勤的後背,將人往西邊那個山坡上帶。  餘亦勤順著他的力道走了幾步,很快看見了幾叢蒼耳子,順手摘了一把刺球,然後丟暗器一樣扔出去,一次擊中了六七個水形人。  它們比想象中要更不堪一擊,刺球才穿透,它們就像是破了口的水氣球,聚不住地散了一地,融進了土石裏。  兩人等了片刻,始終沒見著有什麽後招,這和下水就會血爆的結果大相徑庭,餘亦勤立刻改變路徑,隔空從草叢裏抓了隻蚱蜢,拿草線捆了,放進湖裏去試了試。  事實證明果不其然,蚱蜢下水就沒了,但沒有生命的草葉卻安然無恙。  餘亦勤還想拿手掌去試水,杜含章在後麵提了下他的後衣領,無語地說:“你總是……”  可“總是”什麽他又沒說,突兀地刹住了,同時加重了拎人的力道:“何必冒這個險?等水幹了,下麵的東西自然就出來了,走吧,去那個一線天那邊看看。”  餘亦勤的手心一點就碰到了水麵,又被他恰到好處地扯開了,餘亦勤滴水未沾,但水氣裏的惡意他卻已經察覺到了。  森冷、陰詭,臨近接觸的瞬間,耳膜裏還能聽到一大堆低微渺茫但淒厲糾纏的人聲和狗吠。  狗?餘亦勤腦中靈光一閃,由它想到了王樹雅。  杜含章扯完衣領,又撈住胳肢窩將他扯了起來,見他愣著神,立刻摸了下他的左手心,感覺觸手溫涼幹燥,才撤開手說:“怎麽了?你在愣什麽?”  手裏的觸摸來去都快,可那種仿佛是擔心的形狀卻留在了餘亦勤的印象裏,他像是突然發現到了杜含章的豆腐心似的,重新審視了一下這個人。  杜含章見他光看自己不說話,目光柔和帶笑,和以前戴麵具的時候非常像,還以為是那個湖水怎麽他了,皺著眉心就去握他的手臂,搖了下說:“餘亦勤?”  餘亦勤在這點搖晃裏,切實捕捉到了一點擔憂,這讓他心裏突然一軟,驀然就放鬆了下來,他回過神,抿著嘴笑道:“嗯?”  嗯個鬼啊,杜含章說:“那個湖裏是不是有東西?”  餘亦勤又“嗯”了一聲:“有,陰森氣很濃,還有聲音,如果我沒聽錯的話,人和狗的都有。”  杜含章對“狗”也在意,猜測道:“王樹雅該不會下了水吧?”  餘亦勤感覺像,但是她下去幹什麽呢?結合她守陵人後代的身份,她下去的原因八成隻能和帝王陵掛鉤。  但是一個山頂湖下的帝王陵,出世的方式還如此奇詭,杜含章說實話還是第一次見,是誰建造了它?又是誰在驚動它?  他讓遲雁開鬼瞳看看,遲雁睜開梅花瞳,看到的場景果然有變化。  別人都覺得嚇人,古春曉卻覺得她的眼睛酷炫,歪著頭說:“雁姐,你看到什麽沒?”  遲雁眼底青光流轉,形容頓顯妖異,因為全副心神都壓在了眼睛裏,一時根本沒聽到古春曉的話。  她滿心眼裏隻看見了整片湖麵上黑氣繚繞,因為範圍太廣,比較稀薄,和霧霾天的遮蔽度相當,她的瞳術勉強穿得過去,看見了湖中央的一個黑點。  遲雁將視力讓那個點上推過去,意外又不意外地發現那果然是王樹雅,她低著頭跪在水下,身上的衣服卻和消失那天一模一樣,而在下方托住她的不是淤泥和湖底,而是一整個湖麵大小的火。  水的下方又是一層火,這個湖泊太離奇古怪了。  遲雁額頭上迅速沁出了冷汗,如此大範圍的透視她撐不了太久,於是她不再多看,目光隻鎖住王樹雅。  這姑娘姿勢有些古怪,隻見她雙膝點地,左手自下方豎直往上,指尖抵著額頭,右手從身側搭在後腦勺上,像是在行禮,又像是在做什麽儀式。  遲雁還待細看,那個什麽無崢在不在她身旁,就見低著頭的王樹雅突然抬起頭來,對她白慘慘地咧了下嘴角,遲雁猝不及防,嚇了一跳,還沒平複好那陣心驚,又見王樹雅臉上方原本平靜的湖水瞬息翻波,凝成了一隻大狗。  它和水麵上長出來的那些水人不一樣,毛發和獠牙一應俱全,翻著外唇撲過來的猙獰模樣,和現實裏的凶犬如出一轍。  將視線推得太近的遲雁在這一瞬間,突然感覺到了被惡狗撕咬的恐懼。第42章 渾儀  遲雁嚇得倒腳就退, 想要轉身逃開。  然而山頭的草皮下多坑窪, 她一步踩中了一個淺坑, 腳踝扭崴, 身體立刻失去了平衡。  杜含章和餘亦勤在她後麵,見狀不約而同地往前走了一步,都想去扶她,不過他們誰也沒扶住, 因為古春曉離得更近, 一把先攙了她,倒是他們兩個因為目的一致,在走動裏撞到了肩膀。  古春曉看遲雁突然就神色大變,似乎非常驚慌, 連忙說:“雁姐, 你沒事吧?”  遲雁聽到她的聲音, 顫了下眼睛,神智這才回到現實, 壓著砰砰亂跳的心髒搖頭:“沒事。”  這時餘亦勤兩人剛繞到她麵前, 杜含章先看了她的眼睛, 見重瞳還在, 隻是青色的鬼氣消失了, 這才說:“怎麽了?”  遲雁心有餘悸地咽了口唾沫, 將剛看見的畫麵跟他們說了一遍。  餘亦勤聽完看向被水人擠成節假日旅遊景點的湖麵, 卻沒發現黑氣和王樹雅, 有什麽擋住了它們, 讓他的視線看不到要點。  杜含章則是目光一動,覺得那個火上生水的概念像是在哪裏聽過,腦子瞬間轉了起來。  一行人裏隻有古春曉比較衝動,聽完就一展雙臂,開始往原形上轉化。  餘亦勤一直留了分注意力在她身上,見狀立刻拉住了她,問道:“幹什麽去?”  古春曉胸前堵著口氣,從抬起來的右手裏捏住食指說:“我上去看看,看能不能看到、王樹雅。”  她本來要喊的是“雅雅”,習慣了,可話到嘴邊又改了,因為其他人口中的那個室友對她而言是那麽的陌生。  餘亦勤覺得自己都看不見,她估計也看不到什麽。  但這種想法本身就自帶著一種“我即世界”的藐視感,無形中扼殺了很多的嚐試,餘亦勤權衡了兩秒,還是鬆了手,低聲叮囑道:“去吧,小心一點,別離湖麵太近。”  “誒!”古春曉一得自由,人形消獸形長,振翅撲到餘亦勤肩膀上指爪一蹬,眨眼衝上了天空。  她前腳一走,後腳遲雁就說:“組長,嫌疑人出現了,我們現在怎麽辦?”  杜含章還在回想,被她突然打斷,沉默了幾秒後說:“我也去湖上看看,餘亦勤,你幫我照看一下遲雁。”  餘亦勤本來盯著飛遠的古春曉,聞言分出一眼,看了下他說:“你看得到水下麵的東西嗎?”  “憑肉眼是看不到,”杜含章還沒試,“不過借助工具不知道可不可以。”  餘亦勤有點好奇:“什麽工具?”  杜含章開玩笑說:“照妖鏡。”  餘亦勤斜了他一眼,眼裏寫著三個大字:別扯了。  杜含章很能領會他的精神,好笑地說:“你這是個什麽表情,不相信我有照妖鏡?”  餘亦勤否認:“不是。”  他怎麽說也是個喪葬店主,店裏雖然不進那些,但羅盤照妖鏡還是知道的,這些東西好找的不得了,6塊6包郵,淘。寶上麵一搜一堆。  杜含章知道自己有點無聊,但是對上他就想刨根問底:“那你剛剛是什麽意思?”  餘亦勤是領教過他的糾纏本領的,惹不起地說:“我的意思是,照妖鏡什麽也照不出來。”  遲雁在一旁晾了半天,終於聽到了一個自己感興趣的話題,連忙說:“為什麽?”  因為古春曉閑得無聊,刻意跑去照過他們遇到的每一塊照妖鏡,從來沒有原形畢露過。而且餘亦勤一路走來,也算是親眼見證過照妖鏡從通俗小說裏的一個概念,演變成道教通行法器的過程。  它起初隻是民間故事裏的一環,傳說是大禹的三樣法寶之一,傳著傳著又成了道家的驅邪法寶,不過這時候隻有功能,沒有原理。  後來又過了幾百年,才有文人為它編了套原理,說是因為上麵刻了八卦和二十四氣之象形,鑒妖靠的是符刻來的天地正氣,它的鑄造者還成了黃帝。  反正就是東家言、西家語,越去細究會越亂七八糟。  餘亦勤簡單粗暴地說:“鏡子就是鏡子,以前照人還嫌不夠清晰,沒有那麽智能。”  “可照妖鏡不是上古神器嗎?”遲雁有時候也是個較真的人。  “是,”杜含章笑著接話,“它是小說裏的上古神器,材質是銅,但青銅器出現才三四千年,是沒法到上古去當神器的。行了,越扯越沒邊了,我開玩笑的,我哪有什麽照妖鏡?”  “組長,沒你這樣的,”遲雁臉上露出了嫌棄,“這麽嚴肅的場合,咱能擲地有聲一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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