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事了。”杜含章對這種管束非常受用,說著拉開了病服胸口處的鎖邊。 餘亦勤透過那兩顆扣子中間的縫隙,看見雜色的氣線在他傷口上縫合似的出沒,是各種靈氣開始運轉,悄悄在修複他的身體了。 這個畫麵有點奇譎,餘亦勤想起之前那種強勁的吸力,沒敢再隨便碰他,隻是又確認一遍了確實沒問題,才打算去借個輪椅。 杜含章卻覺得沒必要,用一種病人不該有的麻利坐了起來。 餘亦勤沒見過胸口破了個大洞,還能好得這麽快的,連忙伸手去攙他,杜含章其實不需要,但也沒拒絕,任由餘亦勤挽托著手臂,放輕腳步一起出了病房。 走廊裏斜撒著淡淡的月光,照在地磚上,被攔成了一些菱形的方塊。 兩人緩慢地晃過走廊,進了樓梯才開始說話。 杜含章接上之前的話題,突然說:“故總想回你的身體,我就放它走了。” “之前那個馮副站不是說,防異辦的想盡了辦法都沒能把把你的魂結切斷嗎?”餘亦勤詫異道,“還是說隻有你想斷開的時候,它才會斷開。” “你太看得起我了,”杜含章笑著說,“我都管你的魂魄叫總了,你覺得我能夠控製它嗎?” 如果可以,故總就不用常常在深更半夜的時候,跑到落地窗前麵去扒窗戶了,杜含章如今想來,還真是巧合地發現餘亦勤和餘雪慵的身體,都在它當做癡漢狀凝望的方向上。 它應該是有些感應的,隻是自己沒能發現而已。 杜含章繼續說:“但是你們族裏的神戟可以斬斷它。” 撕天確實可以嶄靈,早先還將魔元一分為二了,餘亦勤歎了口氣,既動容又有點後怕:“你太冒險了,撕天是可以斬斷你的魂結,但它不會管你的死活,下次不要幹這種事了。” “不這麽幹你就回不來,”所以雖然苦頭沒少吃,但杜含章不後悔,“當年的誤會也解不開,如果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麽選,但下次應該沒有了。” 說到這裏他笑了笑,下意識摸了下心口,心說畢竟世上隻有一個故總。 餘亦勤看到他的動作,感覺他有點落寞,頓了下說:“你為什麽叫它故總?” 杜含章垂下眼簾,似乎陷入了回憶:“當年我醒來的時候,不知道它是你的魂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它的肚子,上麵的毛的紋路裏有‘故裏’的字樣,我就管它叫故裏,故總其實是何拾叫起來的,說它架子大。” 靈猿本來就是餘亦勤魂魄裏的生氣部分,不占什麽靈識,自然也無從攜帶記憶。 餘亦勤有點不相信:“我……不對,它架子很大嗎?” “分人,”杜含章似笑非笑地說,“它跟我處得挺好的,跟其他人就不太行。” 餘亦勤扶他拐過平台,側頭懷疑地看了他一眼:“真的?” 杜含章打橫了左手,伸出食指在他胸前點了兩下,心情有點愉悅:“現在沒法對證了,你要是不信,可以捫心自問一下。” 餘亦勤靜了兩秒,做認真出神狀,然後一本正經地說:“捫完了,沒覺得。” 杜含章聽他的話風就知道他在鬼扯,戳破道:“你應該是個後爹,你肯定什麽都沒捫到。” 餘亦勤笑起來,沒脾氣似的說:“我給我自己的魂魄當後爹?什麽亂七八糟的輩分。” 杜含章半倚著他笑道:“有什麽不行的,故總多可愛。” 這四舍五入,也就是在他的一半可愛了了,無奈餘亦勤根本擔不起可愛的人設,消化不良地沉默了片刻,擰了下眉峰說:“所以你這麽多年下來,是把我的魂魄當兒子在養了?” 事實上其實差不多,但杜含章否認道:“沒有。” 餘亦勤心照不宣地挑了下眉,沒再追問這個,經過新時代網絡文化的洗禮,他對輩分其實無所謂。 幾分鍾後,兩人晃進了住院部樓下的小花園,話題也從爹換成了杜含章的傷。 “你這個傷口是怎麽回事?”餘亦勤指了下他的胸口,說的那些彩色的氣線。 杜含章坐在脫了漆皮的木椅上說:“我也不清楚,當年我跟你分開之後,就這樣了,不過在今天之前,裏麵沒有那些黑色的部分,我也一直以為是故總的原因,現在看來好像不是,加快我愈合速度的東西應該是魔元。” “我現在,應該是一種和無崢差不多的存在了。”他笑了笑,平靜地說,“不過這也可以證明,當年在酉陽城裏下黑手的人,和現在無崢背後這個是一個,或者一路人。” “不一樣,”餘亦勤不喜歡這種說法,糾正道,“你比他的情況複雜,你體內同時還有妖族、鬼族的靈氣,以及人族的生氣,這些氣各自為政,沒有彼此吞噬和爭奪,你也還是你,沒有傷害過誰,我信得過你,你不會變成無崢那樣的。” 杜含章心裏發暖,本來想說如果有一天他失控了,希望餘亦勤按照老規矩,阻止他做一切違心的舉動,但眼下氣氛寧靜,他又不舍得煞風景,便隻“嗯”了一聲。 餘亦勤接著提了提他昏迷期間,自己試探他時的狀況以及和古春曉的交談,完了後說:“我現在唯一能想起來的一點反常,就是你身上那塊龜殼似的東西,那是什麽?你從哪兒得來的?” 杜含章眯眼想了片刻,回神後看過來說:“那是龍骨。” 現在帶龍骨的東西有點多,神話裏龍族的骨頭,建築市場裏的鋼鋁龍骨等等,餘亦勤不知道他說的哪一樣,確定道:“什麽龍骨?” 杜含章說:“中藥裏麵的龍骨,也就是現在人說的那種記載甲骨文用的龜殼。” “不過甲骨文這個東西,直到上上個世紀才被人們發現和關注,又研究了大半個世紀,才給它取名叫‘殷墟甲骨’,所以當年我找到它的時候,它隻是鄉間的仙姑從地裏撿來,洗幹淨後擺在家裏裝神弄鬼用的小玩意。” “當年我外出遊曆,也就是在湖邊遇到你英雄救美那回,看見它被釘在牆上,覺得那些記號少見,花了點錢買下來的。怎麽,你們是覺得我被種了魔元還能維持人的氣息和特征,是因為這塊甲骨嗎?” 餘亦勤:“我們也隻是猜測,毫無根據,所以才來問你。” 夜裏的風吹得人挺舒服的,涼爽又溫柔,杜含章披著半身月光,饒是話題像個黑洞,情緒卻是愜意的。 他想了片刻後笑道:“我也被你說懵了,那塊甲骨我純粹是路上撿的,在芥子裏放了好幾年,除了老得掉渣,也沒見有什麽稀奇的地方。” “不過你要強說它不同尋常,唯一的點就是它生成的年代。” “甲骨文是商代後期王室占卜用的文字,在應用之前,肯定演化過一段不短的時間,而再往前追溯,前麵的朝代是夏朝。夏朝是否真的存在?開國君主大禹是人是神還是神話?這些在人族的學術界,目前都還廣受爭議。” “不過我們倒是可以跳出自然科學的領域,認為夏朝是存在的,大禹就是神,然後這塊甲骨是他用過的,因為沾過仙氣,所以帶有異能,在關鍵時刻救了我一命。” 前麵還像模像樣,後麵越說越不靠譜了,餘亦勤無語地說:“你能不能嚴肅一點。” 杜含章笑了好一會兒才說:“可以。我有個研究甲骨文的朋友,等我出院了帶你去拜訪去他,到時候問問他,我撿到的那塊龜殼有沒有什麽講究。” 時隔將近一千年,他的零碎又能堆成山,餘亦勤說:“你還記得上麵刻的東西嗎?” “記得。”杜含章雖然沒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但對喜歡的東西都是用過心的,他說,“我以前還在書上臨摹過,就在你家床頭櫃的那本書上麵。” 提起那本書,餘亦勤突然有點愧對他,因為杜含章當時誌得意滿,說寫完了要將它投放到書商那裏,等著它因為標新立異而一鳴驚人,然後賺他個盆滿缽滿的。 “那本書都被泡糊了。”餘亦勤老實交代道,“你現在隻能靠記性了。” “不要緊,我還記得,筆畫是這樣。”杜含章說著伸手在空氣裏比劃,劃了三下突然頓住,轉過身來握住了餘亦勤的左邊手腕。 不同的文字有不同的體係和特征,他突然發現餘亦勤手上殘留的這塊方鼎銘文,和那塊龜殼上麵似乎有異曲同工之妙。 可它們不是甲骨文,也不是其他任何一種古文字,這是一種全然陌生的符號,卻又連續出現在關鍵的事物上,它到底是什麽?第53章 禮儀 餘亦勤的文化水平還不如他, 對這些符號隻能更茫然。 杜含章於是從身旁摘了兩片大攜的樹葉, 貼到他的小臂上,將那兩個缺角的符號摹了下來,準一起拿去問朋友。 摹完兩人也沒回病房,一直在椅子上坐到了晨曦微亮, 然後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 相互仔細地過問這麽多年,都是怎麽度過的。 “瞎過。”餘亦勤精辟地總結道。 “我沒有記憶,春曉天天給我洗腦, 說我跟淳愚是好兄弟, 情比金堅,我就帶著她,從北到南地找所有地區裏消息最靈通的人打聽。” “人族的壽命比較短,當時的普通百姓也不像現在, 能坐在家裏知曉天下事,加上段盈為了賀蘭柯的名譽,將矜孤族從史書裏剔了出去, 就我和古春曉東遊西蕩的,算下來沒什麽正經的收獲,庸庸碌碌地混了這麽多年。你呢,怎麽改成這個名字了?” 杜含章:“我醒的時候,棹興方家已經無跡可尋了, 但在我母親出生的寮嶺杜氏卻還有人丁。” “當時新朝初立, 正在新修戶帖, 條目之齊全,完全趕得上現在的戶口本,我手裏雖然有點錢,但我沒有社會關係,所以為了圖方便,我就對人說我姓杜,又給了杜氏旁支下麵一個獨居的老頭一點錢,讓他對外說我是過來投靠他的遠房表侄。” “至於含章,是我嫂子之前托我給她肚子裏的孩子取的名字,當時她的要求是男女都要適用,我就說叫含章好了。” 因為《易經》坤六三裏有雲:含章可貞,或從王事。 含既包含,章為美也,寓意是保住美好的德行,他以為是個通用無礙的好名字,隻可惜世間多的是事與願違。 杜含章淡淡地說:“可惜那個孩子沒能出生,我兄長戰死,被魔族懸頭示威,嫂夫人積鬱成疾,一家三口下幽都團聚去了。我那會兒懶得很,不願意動腦子,就直接把這名字拿來用了,後來時間一長,也就習慣了。” 餘亦勤聽著感覺他們簡直像一對難兄難弟,生逢亂世還家破人亡,但公平地想,生在那個時代的人都在苦難裏打滾,誰也不比誰幸運。 對比起來,現今真的是一個很好的時代了,和平彌足珍貴,戰火雖然沒有絕跡,但離今西市足夠遙遠。 餘亦勤慢悠悠地笑道:“挺好聽的,杜含章。” 這時剛好六點出頭,新一天的太陽正從地平線升起,天邊一片紅火,耀得人心眼裏都是希望。 杜含章眼裏映著朝霞,紅光中央又有個人影,他悠閑地說:“根據現在的社交禮儀,我是不是應該回你一個彩虹屁。” 餘亦勤很隨和:“你也可以根據以前的社交禮儀,回我一串。” 杜含章笑起來:“你少來,以前沒有這種禮儀。” “怎麽沒有?”餘亦勤有理有據地說,“你從前在濟武城裏,見麵用的固定句式不是久聞誰家公子,加至少一個彩虹屁成語,今日一見果然,再加一個彩虹屁嗎?” 杜含章被他屁來屁去地逗樂了,笑了一會兒後說:“你別說,還真是,不過你什麽時候對彩虹屁這麽執著了?” 餘亦勤臉上明顯露出了開玩笑的笑意:“剛剛。” 杜含章斜視著他笑道:“你是不是在針對我?” “那你也太好針對了,”餘亦勤一副真心相勸的嘴臉,“做人這麽敏感不好,容易多想。” 杜含章噎了一下,他還真是多想了,不過想的不是這個針對不針對,他想的東西在那時看來離經叛道,如今世事變遷,居然也成了尋常景象。 所以似乎隻要活得夠久,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杜含章拍了下木椅邊沿,站起來說:“適當的敏感還是要的,不然太遲鈍了,該察覺的都察覺不到,也會急死人,你說對不對?” 餘亦勤點了下頭,一邊心想你說這話盯著我幹什麽,一邊跟著他站了起來:“回病房嗎?” “不回,忙活了一晚上有點餓了,去找個地方吃早飯。” 說完他領著餘亦勤,在醫院的小道上東拐西彎,進了醫院後麵的食堂。 餘亦勤根本不餓,但是非常配合,杜含章問他吃什麽,他客都沒客套一下,最先看見窗口上方三鮮麵條的字樣,照著就報了一遍。 杜含章點了碗骨湯麵,又拿了兩個白水煮蛋和一碟小鹹菜,兩人就近找了對空位子坐下來,杜含章磕破了一個雞蛋,邊遞出去邊說:“吃完飯我準備去防異辦,讓站長幫忙查一下這些符號,你去不去?” 餘亦勤大概已經忘了自己是一個店主:“去,我有點問題想問無崢。” 杜含章將剩下的水煮蛋捏在指尖上,一邊轉一邊磕:“你去最好,無崢口風挺嚴的,我估計陸辰他們問不出什麽,回頭還得請你去打感情牌。” 找回了記憶之後,餘亦勤對無崢還是有些感情的,“嗯”了一聲,心裏有種類似於看見晚輩走上歪路的惆悵感。 很快食堂的大姐送來了麵條,杜含章將剝出來的雞蛋放進麵碗裏,接著用筷子頭將鹹菜碟子往他那邊推了推,說:“這個豆豉還不錯,嚐嚐。” 餘亦勤很給麵子,立刻夾了一粒,擱到麵條上,使著筷子將它纏住了,邊忙邊抬眼說:“你以前在這裏吃過飯嗎?” 這是一個非常遙遠的小動作了,但杜含章乍一瞥見,熟稔的感覺登時就上來了。 他認識餘雪慵的時候,這人就不怎麽吃東西了,但真吃起來小講究還不少。比如餘雪慵喝白粥、吃清湯麵,他就絕不會朝粥碗裏放帶湯的菜,粥和麵條吃到底了基本還是白味的,他不喜歡那些雜在一起的味道。 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天南地北的美食都打破了界限,他還留著這點習慣。 杜含章笑著說:“嗯,陸辰上次住院,讓我大清早六點鍾來看他,就是為了這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