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君秀:“他還說他醒來的時候, 鼻孔都被泥巴塞實了, 根本無法呼吸, 按理來說也活不下來,但他就是沒死,他覺得冥冥之中是這個銅盂保住了他的命。” 杜含章勾起嘴角,看著兩人說:“又來了一個例子啊,說明這種字符具有力量。” 段君秀臉上露出讚同,三人一起看向銅盂,隻見它靜立在楔方形小台上,深腹圈足,左右各有一個小銅耳,周身被銅綠批滿,器身前麵的解說牌上隻有兩個字:銅盂。 它看起來是如此的平凡老舊,連個有點標誌性的名稱都沒有,以至於要不是有人指點,餘亦勤等人就是過來觀展,都會默默地路過它。 此刻他們卻不會了,鑒於銅盂的底部不可見,他們必須得用點玄學手段。 餘亦勤是最合適的,因為他有點用灰塵捏泥塑的手藝,杜含章看他將手指貼在玻璃外側,微小而漂浮的絨灰從空氣裏析出來,如同加速的雪花一樣下落,堆到平台上再往銅盂的圈足底下飄。 幾秒之後,灰塵又倒帶似的飄出來,浮到更靠近杜含章和段君秀的那個角落上集結成了一副有象的圖案。 杜含章一看清它,腦中登時就有了一種隱秘的聯係,因為它也是兩個s十字相交,中軸上壓著一朵六瓣花的造型,不過細微處又有不同,這個銅盂上麵的萬字尾端上的獸形不再是龍和虎,它變成了雞和狗。 龍虎、雞狗……杜含章腦中一動,仔細想了想過來之前古春曉發來的視頻裏的符號,於瑤瑤那個銅縛上的獸形好像是蛇和馬。 十二生肖的概念突然就自他意識深處浮現出來,杜含章怔了一下,然後笑了起來。 餘亦勤聽見笑聲,莫名所以地看了他一眼:“你笑什麽?” 杜含章跟他提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完了補充道:“我覺得這個方向還是可以考慮一下的,因為在十二生肖的起源說法裏,有一種就是星宿說,從二十八星宿到十二生肖,再到本命年、命理、婚配、國運,這是民俗風俗或者說文化演變的脈絡。” 這些東西串起了一個民族的曆史和價值觀,讓它無論是在順境還是困難中都能夠源遠流長,誰又能說它們就不是一種力量呢? 餘亦勤覺得有些跳脫,但是沒有反駁,大抵是杜含章在他心裏,很早就有了種即使是胡說八道,也能顯得一本正經的特質。 他沉吟了幾秒後說:“假設你的猜測是對的,萬字符跟生肖有關,那刻著它們的器物應該也會是成套的,對不對?” 段君秀腦子也轉得快,這時插入了話題:“有道理,這個銅盂上有一個符,帶著兩個生肖,按照一個符上有兩個生肖來算,一組應該有六個。這個銅盂上占了一個符,剩下的五個呢?” 按理來說,它們應該也在這批隨葬品中,因為隨葬的器物一般都是成套的,而且都是墓主人生前喜愛的東西,所以這個墓主人也值得注意。 理清了這些疑問之後,三人先去找了館長,向他谘詢館內還有沒有其他藏品身上有萬字符圖案,得到的答案是有。 館長說除了銅盂,還有一個俎豆和一個甕,底部都有這種符號。 “不過因為史料稀缺啊,”館長不無惋惜地說,“我們現在還不知道這種符號所代表的意義是什麽。不過說起來你們為什麽會對這些符號感興趣?” 館長隻是個普通人,他們沒法說實話,杜含章隻好謊稱他們是夏文化資深中毒者,追著上古的神秘麵紗而來。 館長欣賞他們的學術精神,之後幾乎是有問必答。 杜含章向他請教:“館長,您看這三個萬字符上有六個生肖,還缺六個也就是三樣器物,您這邊在考古的過程中,沒發現另外三樣嗎?” 館長有點痛心:“沒有,咱們國家的規矩是搶救性發掘,這個墓被發現的時候已經破壞的挺嚴重了,主槨室都被盜了,這幾樣還是因為西邊的陪葬室塌得厲害,被棺蓋壓進了土層裏麵才沒被盜走,你說的那另外三樣啊,我們都沒見過。” 見都沒見過,自然無從研究了,三人再問不出什麽,也不可能帶走公家的館藏,隻好讓館長給了一份現存符號的掃描件,一起回了今西市。 三人一出博物館,餘亦勤就突然開了個腦洞,他說:“勻留的那個墓是先秦時期的,裏麵有三個萬字符青銅器,而靈王墓的建造時期是公元一千年左右,守陵人的後代也有三個,並且當中於氏的傳家物也是帶萬字符的青銅器,你們覺得這是巧合,還是它們之間有相關性?” 被問的兩人對視了一眼,杜含章做了個“請”的手勢,接話的人於是變成了段君秀。 “現在頭緒太少,沒什麽明確的調查方向,”段君秀笑著說,“所以我會選有關聯。” “我們可以先假設,靈王墓那三個守墓人家的傳家物,原本就是勻留墓中的青銅器,它們被盜墓賊偷出去,出手,在中原遷移,最後又在我養父的懸賞令下被人上交到官府,成了將作大臣選中的開門‘鑰匙’。” 杜含章對這種全靠瞎猜的調查方法挺無奈的,但也沒什麽辦法,隻好笑道:“可以先這麽想,試試將十二生肖的萬字符湊齊了,再看它們能不能湊出個什麽名堂。” 段君秀點了下頭,餘亦勤卻接過話說:“可是守陵人的東西都在那個陣裏毀了,於瑤瑤畫了一個,韓華平那邊也還可以試一試,但王樹雅的呢?她已經消失了。” 杜含章沉默了片刻,樂觀道:“未必,王樹雅的人形是消失了,但你記不記得她最後在山頂上說的話。” 餘亦勤想了想說:“記得,她說她給那些和李小杉他們一樣的人準備了一個驚喜。” “是什麽樣的驚喜我們目前還不清楚,”杜含章道,“但是我覺得她的‘驚喜’,肯定依附在萬字符的力量上麵,我們可以走一步看一步。到時這個生肖要是實在拚不齊,那也沒什麽可說的,盡力了。” 盡人事聽天命,除此也沒有別的辦法,餘亦勤“嗯”了一聲,三人小議了幾句,接著目標一致地回了防異辦。 這邊,因為韓華平年紀大了,也不像於瑤瑤還有繪畫基礎,他對於自家的傳家寶細節記憶不深,這使得遲雁的工作進展艱難,半天下來隻有一堆亂麻線。 杜含章回來的及時,並且立刻頂了她的崗,親自問韓華平卍字尾巴上的獸頭。 韓華平再糊塗,這種明顯的特征總不至於忽略,他確定了生肖是鼠和豬,但是卍字符身上的紋路還是未知的。 不過到了這裏,杜含章等人倒是可以根據排除法,確定王樹雅持有的萬字符是羊猴屬相。 接著杜含章將於瑤瑤的銅縛畫像傳給了勻留博物館的館長,讓他幫忙從專業角度分析一下,這個銅縛和勻留銅盂是不是同一批的文物,又讓隊員重新去搜索三個嫌疑人的住所和網絡相關大數據,看那些地方裏有沒有萬字符的蛛絲馬跡。 做完這些,段君秀有點無聊,打完招呼走了。 辦裏的人個個都忙,餘亦勤覺得自己在這裏會拉仇恨,便接著段君秀的棒,前後腳地提出了告辭。 杜含章雖然是個外勤,但也不好玩忽職守,上班時間就是沒事他也不能走,更別說眼下焦頭爛額,他倒是沒攔餘亦勤,“嗯”了一聲,起身相送道:“下了班我去店裏找你。” 餘亦勤還沒說話,古春曉先覺得他像個牛皮糖了,不滿地插話:“找他幹嘛?” 杜含章其實是打算帶他出去吃飯,但古春曉像個刺頭,心裏揣著什麽杜含章也大概清楚,於是他就沒憐香惜玉,俯視著她笑道:“你猜?” 猜你大姨媽……古春曉氣結,一個白眼才翻到一半,突然聽見餘亦勤說:“好。” 他其實不關心杜含章找他幹什麽,重點是這個“找”。第61章 人情 正午的陽光擦過玻璃, 往店裏投了一線亮光, 餘亦勤拿了個雞毛撣子, 慢悠悠地在祭品上掃灰。 古春曉不知道又怎麽了,出防異辦的時候就沒給他好臉色,拽著陸陶和他分道揚鑣, 打遊戲去了。 陸陶其實想留在防異辦打打下手, 無奈這新認識的小大姐有點霸道,他又是個“軟柿子”, 隻好跟著古春曉去為聯盟衝鋒陷陣。 餘亦勤獨自回來, 店裏冷清店外人來人往,其實這會兒離陸陶過來買黃紙並沒有過去多久, 但他坐在藤椅上向外看, 居然生出了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世界還是這個世界, 店裏空無一人,店外人來人往,可他卻不一樣了, 他知道了無崢和魔族的存在,也不再是一個需要偽裝成人的鬼了。他想起了無崢, 知道了魔族, 也和方嶄重逢了,對於餘亦勤來說, 新的生活已經開始了。 這天他仍然像失憶的時候一樣守在店裏, 但玻璃上的投影昭示出他的行為模式變了。 他動不動就會擺弄一下手機, 因為對話框那邊的杜含章不定時會給他發些消息。 得物杜:[店裏怎麽樣, 有生意嗎] 魚321:[沒有] 得物杜:[古春曉呢] 魚321:[押著陸陶去網咖了] 杜含章心想挺好的,又輸入道:[那你在幹什麽] 魚321:[等生意上門] 得物杜:[祝福.jpg] 這個表情包是個六十年代風格,餘亦勤沒圖可鬥,扔了個一個的圖過去。 得物杜:[無不無聊?] 魚321:[還行,你那邊呢,有進展嗎] 得物杜:[沒這麽快,還在原地踏步,不過沙站來了,應該是有事,我待會跟你說] 魚321:[好] 這句發完之後,杜含章就沒再冒泡了,直到晚上六點零四分才來了一條語音。 隔壁花店的老板提著一個紅色的塑料水桶和一個塑料袋上門的時候,發現這個以往除顧客上門以外都在葛優癱的鄰家老板,正舉著手機在放語音,神色裏有種輕鬆又無奈的意味。 很快說話聲從手機裏流瀉出來,是個低而帶笑的男聲:“餘老板,晚上吃什麽?” 餘老板剛要施展甩鍋大法,很不負責任的回一句“隨你”,卻先感知到了門外有人,他一抬眼,立刻和隔壁的大姐對上了視線。 大姐立刻看見他臉上的無奈如潮水般退卻,恢複成了一種很文靜的淡定。她很少見他有這麽快的表情變化,感覺還挺奇怪的。 餘亦勤鬆開小話筒,瞥了眼花店老板手裏的東西,站起來說:“日光姐,有事嗎?” 花店老板掂了下右手,笑容親切友善:“沒什麽事,就是我們昨兒去了趟農莊,釣了一大堆魚,野不野生的我不知道,味道還是很新鮮的。不過這眼看著就養蔫了,我怕死了不新鮮,活的這又吃不掉,你大哥讓我給你拿一條,你要不要?” 這對夫妻不算富裕,人緣卻很好,有點什麽他們覺得好的東西就愛左邊右邊到處送,也不求回報。 餘亦勤不好意思白收,可婉拒又沒能拒絕掉,這使得四十分鍾後杜含章一進店門,就聽見了一道翻滾的水聲。他垂眼在桌子底下找到了聲源,覺得它出現的很不是地方:“哪來的魚?” 餘亦勤:“隔壁花店的老板送的。” 花店的老板是位模樣和藹的中年女性,杜含章直起腰,要計較又覺得自己很無聊,臉上很快糾結出了一點笑意:“花店的老板不是該送花嗎,怎麽送上魚了?” “別人什麽都不該送。”餘亦勤說著轉述了一遍贈送的前提。 杜含章持不同意見:“鄉裏鄉親的,這些東西還是可以收的,別人是好意,也不算很貴重,你以後有好東西也分給街坊就行了。” 餘亦勤就是不擅長做這種好物共享的事,他說:“我沒什麽好東西分給別人。” “那沒辦法,”杜含章走到桌前停下來,有點心疼也有點好笑,“以前你沒什麽人情往來,家裏估計連箱六個核桃都沒有,怎麽共享? 餘亦勤雖然不覺得六個核桃是好東西,但他沒反駁,有些時候沒必要抬杠,意會到了就夠了,他確實覺得不還不厚道,但專門去買又很刻意,有點經營的感覺。 杜含章將公文包擱在桌上,拉開拉鏈從裏麵摸出了一個印著紅色心形的小紙包,遞過去說:“不過以後你就有了,我也送不出什麽好東西,但是人情管夠,給。” 餘亦勤瞥了一眼,伸手接了:“什麽東西?” 杜含章鬼話連篇,聲線卻很溫柔:“不是說了嗎,人情。” 餘亦勤沒理他,自顧自拆了包裝,發現裏頭又是四個小長條的紙包,六個分成兩摞堆在一起,上麵的兩個左邊寫著輕桂花,右邊寫的是香花槐,是一種老式的飴糖包裝。 他就著最上麵那個輕桂花往下拆,從縫隙裏瞥見裏麵包的是一塊鬆子糖。 餘亦勤不愛吃甜,但他喜歡鬆子的氣味,他說:“你下午不是在防異辦嗎,怎麽又買上這個了?” “不是買的。” 杜含章是回來的路上碰見一個拉著推車過天橋的老太太,兜裏的東西裝重了,地上也撒了碗不知道什麽做的湯,大概是有點油脂,她在斜坡上顫顫巍巍地倒溜,彎曲的脊背像是不敢重負的樹幹。杜含章靠邊停了下車,糖是送她過橋之後老人送的。 她已然老眼昏花,但包出來的糖紙平整利落,似乎技藝不會隨著年齡老去。 等杜含章說完,餘亦勤剛好拆開那層糖紙,老人的甜食做的很精致,糖塊上麵還有用模具印出來的小字,餘亦勤定睛一看,發現這塊上麵印的是“長長久久”。 這字眼讓他愣了一下,並迅速在他意識裏催生出了一種食欲,餘亦勤從長條上掰下半塊,小幅度地揚了揚,接著塞進了嘴裏:“謝謝。” 杜含章擺了下手,抱著一種想湊他熱鬧的心思說:“好吃嗎?” 餘亦勤真不是拍馬屁,這糖不甜,但鬆子味很足,還有點酥香,裏頭可能加了黃豆粉,他覺得還不錯,將紙包攤出來說:“自己嚐吧。” 杜含章拿起剩下的半塊,目光犀利地看見了上麵的“久久”,他是個聰明人,挑了下眉,覺得日行一善的寓意還不錯。 餘亦勤看見他那個表情了,但卻莫名劃開了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