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梅曉鷗給陳小小打了電話,通報史老板的平安。小小跟她一樣,從來沒有關手機的時間。都是勞碌的苦命女人。曉鷗沒有出賣老史眼下的所在地,隻說老史給自己打了電話,身心皆健康,不過想躲幾天清靜,好好反思一下,好東山再起。小小有點酸溜溜地問:老史為什麽不向他老婆報平安,反而打國際長途呢?曉鷗的回答是現成的,很簡單啊,誰讓她梅曉鷗是第一大債權人呢,負債者首先要穩住最大債主,否則債主跟警方掛鉤通緝他怎麽辦?


    陳小小在掛電話前說,一定讓老史打個電話給兒子,兒子無罪,白白受那麽多驚嚇和擔憂。


    曉鷗要她放心,自己一定促成這場父子通話。


    可憐的女人最後一道殺手鐧都相同,就是孩子。這道殺手鐧曉鷗從她自己的兒子還沒有麵目,隻是一團 血肉的時候就開始用。她給盧晉桐的老婆打完自我曝光的電話之後,從洗手間回到賭桌邊,就說:"盧晉桐,我馬上做手術把孩子打掉。"盧晉桐是她男人的名字。她曾經狠狠地愛過的男人,連他名字都一塊兒狠狠地愛過。


    盧晉桐怎麽反應的?他嬉皮笑臉叫她別搗亂,看看他這不贏了嗎?他深知這小女人不會幹打胎那種損事。她不會早早失去殺手鐧,不然以後還有什麽好使的能挾製他?她和所有活在別人婚姻陰影中的女人們一樣,有孩子才能有與婚姻共存的一個準家庭。再說白一點,孩子是她一生的銀行賬戶,她可以細水長流地從那個賬戶裏支取衣食住行。


    當時賭桌上的局勢確實大好,盧晉桐贏了三十多萬美金。盧安撫了曉鷗兩句,用逗小貓小狗的聲腔,又回頭去下注。那一注他下了十萬。拿起的牌是八點,基本上贏了。他側臉向曉鷗擠眼,發現曉鷗背身在兩米之外蹦跳,拚命用頭頂夠一個心目中的高度,再盡量沉重地落到地板上。盧晉桐衝過來,可怎麽也摁不住她:瘋了?!想把孩子跳下來啊?回答是:沒錯,就是要把孩子跳下來,隻要他賭,她就跳。他被這殺手鐧製住了。接下去隻要他往賭台上靠近,她就跳。不過也就三四回,這招數就漸漸失效。失效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任她怎樣跳,孩子也不肯下來,連下來的征候都不見,她那剛顯出微妙弧度的小腹緊繃繃的,箍住胎兒,成為最堅固柔韌的血肉繈褓。


    曉鷗一邊跳一邊在心裏做著一道算術題:盧晉桐剛才贏了三十多萬呢,可是三十多萬美金啊!夠買一幢小小可愛的房子,帶個小花園,一年後孩子可以在那裏學步。三十多萬刨出一個零頭,夠她下一年的學費。她在加州一個不見經傳的大學學園林設計。總得學點什麽,否則盧晉桐把她藏在美國這偌大的金屋,一天二十四小時怎麽消磨!


    等曉鷗跳不動,無趣地停下來,盧晉桐又贏了。她上去抓起所有籌碼放進皮包皮,然後開始拖他。贏了還等什麽?等她衝出去叫出租去醫院婦產科嗎?鍾點是下午四點。從上午下了飛機進到賭廳他就沒動過。盧晉桐瘋了的眼神直直的,罵她賤貨,已經攪了他的家又要攪他的好運氣。她不管,隻是拖他。接下去一件她到現在都沒反應過來的事發生了:盧晉桐伸手打了她一個耳光,還嫌不痛快,又踢了她一腳。她已經把他拖到了門廳,但監視器還是把這個背著眾人的暴力場麵收入鏡頭。兩個血統豐富的深色皮膚保安出現了,一邊一個架住盧晉桐,使其成為堅果夾子裏的一顆果仁,動一動就會碎成粉末。倒是這兩個保安救了盧晉桐。曉鷗馬上看清陣線,美國對中國,本土人對外國人,外來者對自家人。這種場合下,盧晉桐和她梅曉鷗,太是自家人了,不僅如此,簡直就是亡命天涯的至愛情侶。


    曉鷗向盧晉桐一躍,抱住了男人的脖子。那粗細適中的脖子給她抱得像一棵樹的中段。她不能沒有這棵樹,眼下她死活都得吊在這棵樹上。她問保安,他們要把自己的丈夫帶到哪裏去。她學園林設計的英文在這個場合用不上,好不容易湊成沒有語法缺乏動詞的句子。保安的回答她也不完全懂,意思是這個男人動武,壞的是賭場的規矩,現在是賭場和暴徒之間的公事,跟她這個犧牲品無關。她潑婦一般喊叫,要帶她的男人,可以,不過踏著她的死屍過去吧!她的句子肯定很不正確,但態度把句子演活了,各國人都會懂。


    於是,保安拖著盧晉桐,她撕扯著保安甲的手。要帶也帶上她,她寧可跟男人一塊去坐監。他打的是他妻子,他妻子跟他說了一句什麽該打的話他們誰聽見了?她用錯誤的英文對保安說。盧晉桐這時叫她把籌碼拿去兌現,同時歎了一句:該贏一百萬的!


    一聽這話她鬆開了手。假如監牢能攔著他,讓他再也不進入這個罪惡的地方,她也算有盼頭。她深情地看著他:那你就去坐監吧。


    一個洗手間的女清潔工站在看熱鬧的人群裏,此刻對保安說,這個姑娘懷孕了,一小時嘔吐五六次。


    保安都停止在一個動作上,所有人都看著臉色蒼黃的中國姑娘。保安問曉鷗,她是否懷孕了。曉鷗點點頭,委屈得直掉淚。保安怪她不早說。她這才明白全世界人民中數美國人民最愛兒童,哪怕是尚不成形的兒童。在美國人民這才是一道殺手鐧。清潔工是個五十多歲的印第安女人,印第安人跟中國人在古老曆史中有著神秘的紐帶,所以她過來摟了摟曉鷗的肩膀,讓兩個保安饒了這個快要做父親的男人吧。


    保安愣愣的,再看看曉鷗,一個鬆了手,另一個看同伴鬆手感到大勢已去,再不鬆手自己就成了反派,也慢慢鬆開手。


    盧晉桐和曉鷗回到房間裏,曉鷗把兌現的五十來萬鈔票放入保險箱,她改了密碼,確保鈔票在保險箱裏待穩。盧晉桐為贏來的五十萬繞著臥室打轉,這麽好的事讓他難以消化,必須轉幾圈。他曾經輸掉了若幹五十萬都在此刻從他記憶中被一筆勾銷了。他抱住曉鷗說,他給肚子裏的孩子贏了一個家回來,那個家有前院有後院,後院種一百棵梔子花和兩百棵玫瑰。曉鷗不是愛花嗎?愛個夠吧!對了,後院還有遊泳池,孩子學走路和學遊泳可以同步進行。五十多萬還想帶遊泳池呢?她甩開他。讓他檢討那一巴掌和一腳。他再一次摟緊她,誰讓她跟他老婆告狀?那一頓揍和告狀扯平了。她轉過臉,發現他在親昵地微笑。他臉上多了一層無恥。


    她心裏減少了一層愛意。


    那天夜裏,兩人相安無事地睡著了;她摟著腹內的孩子,他摟著她和她腹內的孩子,睡得像一個美麗的電影 畫麵。


    第二天一早,她醒來時發現床 是空的。臥室、浴室、客廳和小小的餐廳,統統沒有盧晉桐的影子。曉鷗從餐廳往客廳走時,瞥見保險櫃。保險櫃緊閉,她釋然地坐下來,坐在保險櫃對麵的沙發上,呆呆地溫 情地看著保險櫃。保險櫃裏的錢安然無恙不說明什麽。盧晉桐可以用賭場給他的信用額度,額度內的錢是夠下幾把大注的。但至少那個帶前後花園的房子保住了。她慶幸自己聰明,使了點機關算計,把保險櫃密碼改了。


    接下去的一小時,她洗漱打扮,好好吃了一頓早餐,然後來到賭廳裏。昨天圍坐在兩張賭台上的幾個中國賭棍居然還原樣圍坐,比前一天的臉色晦暗許多,頭發看上去都稀疏了,那當然不是一夜 間的凋零,隻是因為沒有及時把腦油洗下去而讓頭發黏結打綹,像幾座被風刮跑了茅草的屋頂,露出禿禿的梁來。一夜 時間能把人變得這麽醜陋!假如盧晉桐是這些醜陋麵目之一,曉鷗會一聲不吱地走開。她會飛快地返回房間,從保險櫃拿出那五十來萬現鈔,打理好自己的行李,乘最早一班飛機飛回加州。


    五十來萬美金對於當時的梅曉鷗是天大一份家產。她會心滿意足一輩子,再不用找男人,而讓男人找她。她可以消消停停地等在那裏,讓男人們一個個找上門來,再讓她一個個篩選下去。怎麽篩選?帶到拉斯維加斯來,隻要他在賭台邊屁股發沉、發黏,篩選就完成了。她會把篩選的後果留在賭桌邊隻身離開。


    曉鷗在賭台邊沒找到盧晉桐。也許冤枉他了。這個男人的好處、可愛處又一一回到她心裏。他一定是去了遊泳池或健身房。昨天做了大贏家,好事像壞事一樣,要慢慢接受,他一定在跑步機上揮汗,把窩在心裏的狂喜揮發出去。健身房有十多個跑步者,都不是盧晉桐。那麽一定是在遊泳。盧晉桐是個不錯的泳手。同時他在遊泳時可以觀賞池邊曬太陽的青春玉腿。拉斯維加斯湧集了美國絕大部分上乘玉腿和酥胸,夜裏把它們展覽在秀台上,憑它們售門票。對盧晉桐賞花一般觀賞那些腿和胸,曉鷗從來不多言。那是無傷大雅的男性滋養。


    曉鷗在遊泳池邊迷失了。她不知道自己下麵一個目的地是哪裏。仍然是上午,遊泳池很空,一目了然地沒有盧晉桐。


    她再次回到賭廳,湊近那幾個一夜 沒挪窩的中國男人,問他們誰看見她的丈夫了。她顧不得臉麵了,昨天被打被踢又跟保安拉扯的圖景在這些人腦子裏還栩栩如生。其中一個男人說:好像看見他淩晨回來了,坐在那張桌。他什麽時候走的?沒注意。看見你來就走了!輸了怕你急!……曉鷗聽另一個同胞告發道。他口氣是逗樂的,以為這事在曉鷗這裏還有樂子可言。曉鷗眼前一陣黑暗,早餐飆上喉口。


    她吐出了全部早餐之後,身體像倒空半截的口袋軟軟下墜。是什麽引起這場嘔吐?似乎不光是盧晉桐;似乎那幾個男人的氣味加劇了作嘔。什麽樣的氣味?不洗漱的口腔、潰爛得快壞死的牙周發出的氣味。不管那幾個男人生活習慣衛生標準有多大差異,此刻口腔裏發出的是同樣的壞疽惡臭,再加上他們胃腸裏消化不良 的食物渣子,加上恐懼和興奮使他們熱汗、冷汗迭出,不斷發酵又不加以洗浴……一群活著的人,都快招蒼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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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就是那股活體發出的壞死氣味讓她吐得奄奄一息。也許還有一個聯想惡化了她的作嘔:盧晉桐也是那個惡臭團 夥的一分子。他見她來了,及時溜走了。他那份氣味卻已經滯留在稠黏的空氣裏,他也是那份招蒼蠅的惡臭的貢獻者之一。


    曉鷗擦幹嘴唇,擦去嘔吐引出的眼淚和鼻涕,從馬桶間裏出來。四五個女人一動不動地瞪眼看著她。她想起那個愛護她的印第安清潔工,那個跟她有著古老神秘血緣紐帶的大娘,昨天還為盧晉桐和她求情。一場枉費的善良。她走出女衛生間,直接奔電梯,從電梯裏出來,直奔房間,連停下來壓一壓惡心的工夫都沒有。


    現在的梅曉鷗看著十年前的梅曉鷗,就像看電影 中一個長鏡頭,從賭廳一直衝進房間的門。然後也像是個電影 鏡頭,她在閉上的門後站了片刻,掃視一眼這個布置優雅的客廳。一般電影 裏用這個鏡頭來隱喻和象征:女主人公掃視的是自己的生活狀態;在永別這種生活狀態,那生活那狀態好或壞,都是自己一段青春生命。這個終結性的掃視,是為了把這一截逝去的青春生命封存起來;留給未來去緬懷。留給二○○八年的梅曉鷗去緬懷。當時的梅曉鷗來不及懷想任何事物,隻想到一件事:錢。


    她跪在壁櫥前,拉開櫥門,露出放在倒數第二層的保險箱。她喘了一口氣,發現自己按密碼的手指在發抖,昨天吐出去前天的三餐,今天又吐出早晨的一餐,她沒有餓得虛脫就是奇跡。虛脫也要等她拿著鈔票離開這裏再說。保險櫃打開了,裏麵什麽也沒有。她伸手進去劃拉一下,劃拉出兩本護照來。那不小的一堆鈔票像個美夢一樣來了,又像個噩耗一樣走了。她的如意算盤碎得七零八落。


    盧晉桐怎麽破了她的密碼呢?他在美國讀了幾年計算機,也不足以讓他破保險櫃的密碼呀!盧晉桐在記憶上是個超人。曉鷗昨天重設的六位數密碼是一個重要日子,盧晉桐必須做一回曉鷗,把她認為的所有重要日子先確定下:她認識他的日子,她父親去世的日子,她確診懷孕的日子,她父母和她弟弟的生日,他給她發求愛的e-mail的日子……原來昨天晚上她睡著之後,他就坐在她現在的位置上,作為梅曉鷗細數家珍一般數著她可憐的經曆中重要的六位數。不得不承認他是在乎她的,隻要跟她有關的六位數他都記得。輸入保險櫃的秘密數碼是她母親的生日,她把母親也拉進來,跟她一塊看管三寸厚的鐵門中那小小一堆財富。母女倆也沒有敵過盧晉桐。


    曉鷗扶著壁櫥的門框,慢慢站起來。才多大一會兒,她都老了。壁櫥上有鏡子,她看見一張尖下頦的黃瘦臉,兩隻眼睛下兩攤烏黑,是淚水溶化的睫毛膏,似乎眼睛下麵還有兩隻眼,口紅也移了位,似乎唇外還有唇。難怪女洗手間的四個人一動不動地瞪著她。她的樣子既可憐又齷齪,一個不遠萬裏從古老東方來的小東西,天生隻有兩件事可做,造孽於人和被人造孽。


    她狠狠地洗臉,把自己的發式也改回認識盧晉桐之前的馬尾,露出她圓圓的額。這還是個稚氣可笑的額,不管那一層腦殼後飛轉著多少惡毒的念頭。她記得錢包皮裏有他塞進去的兩千塊錢和一張信用卡以及一張健康保險卡。夠了。那樣的手術能費什麽事?不會收費很高的。


    在賭場大廳,她看見了盧晉桐,大廳噪音太大,她隻看見他左手短促有力地比畫手勢,右手拿著手機,脖子因將就手機而向前探,饑急了就著碗邊喝粥的貧賤模樣。這個中級幹部的兒子從父輩就脫貧了呀,而這體態從他餓死的祖輩通過精血秘密流到他身體裏,在這一刻返祖,活靈活現。他對錢的激情,對橫財的渴望不是他一個人的;幾輩人、幾十輩人都窮夠了,積存起那麽多渴望,在他身上大發作。他是在替那幾十輩人搏,替幾十輩人走火入魔,一舉替他們脫貧。甚至替梅曉鷗的祖先梅大榕實現妄想。葬身魚腹的梅大榕的故事是曉鷗漫不經意講給盧晉桐聽的,像講個笑話,誰家不出幾個敗類?梅家的敗類倒是有骨氣,輸成光腚把腚和臉麵一塊藏進太平洋,也不拿出來見家鄉父老、妻子女兒。當笑話聽的盧晉桐也許狠狠記住了笑話的慘處,順便也替梅大榕搏一把,把跳海的仇報了。


    曉鷗看見盧晉桐消失在一棵室內棕櫚後麵,那短促有力的手勢卻不斷從樹幹後冒出來。她走過去,站在植物這一邊。盧晉桐在和老婆通電話,曉鷗很快聽出是因為她。盧晉桐一口一個:"隨你的便!"想象得出來,老婆發現下水道衝了繁華大街,正一哭二鬧三上吊,而盧晉桐就是"隨你的便!"他都輸成癟三了,還怕你上吊?


    聽他掛電話,曉鷗趕緊向門口走。就在她鑽進出租車的刹那,他追出來了。還想拽呢,出租車在曉鷗的指令下全速駛出。駛出去一英裏,司機和曉鷗開始問答。


    "那個男的是不是要傷害你?"


    靜默。


    "差一點他就抓住你了,幸虧我的車啟動快!"


    靜默。有關拉斯維加斯的警匪片深入人心。


    "你沒事吧?"


    靜默。


    "你懂英文嗎?"


    "懂。"


    "那請你告訴我,你要去哪裏。"


    "醫院。"


    "什麽醫院?"


    "……"園林設計的應用英文中沒有婦產科這個詞。


    "哪家醫院?"


    "大醫院。"


    司機把車掉個頭,駛上徹底裸露在沙漠驕陽下的寬闊馬路。白天的拉斯維加斯傻嗬嗬的,全是晃眼的太陽,毫無陰影,花木修剪得如同塑料仿製品一樣整齊鮮豔,似乎是誠心誠意提供給人們一個美好到虛假的生活環境。誰能想到它藏著那麽多把戲,玩的就是人本性中的醜陋和脆弱;人本性中的脆弱和醜陋都是最貪玩的。看看那些帶花園的住宅吧,也許房主大部分是賭場員工,若沒有為了不良 習 性雲集而來的人群,他們掙誰的錢?拿什麽付房貸、水電和一日三餐?


    車在縣醫院門口停下,曉鷗付了賬,拎起行李下車。司機有些擔憂地看著她。她明顯不正常,明顯地發生著一個悲劇故事。拉斯維加斯天天發生大故事,每個故事都有犧牲品,司機管不過來,跟她再見了。


    曉鷗費了不少勁才讓急診室的護士 明白她要幹什麽。護士 告訴她人工流產不是急診,要跟婦產科預約。曉鷗轉過身,正要離開血腥味濃重的急診室,卻倒在地上。這兩天她的胃入不敷出,沒有可消化吸收的,隻能消化她的內存。剛才拒絕她的護士 跑過來,把她抱住。從非急診到急診其實蠻容易。她的血壓降到垂危限度,她的心跳也很衰弱。


    那個急救她的護士 一句話沒問完曉鷗已淚水滂沱。她那四十多歲的很厚很暖和的一雙手,一觸到曉鷗的身體就不是陌生的,護士 撫摩著她的肩胛,才幾天就瘦骨嶙峋的曉鷗成了真正的犧牲品。曉鷗眼淚怎麽也止不住。護士 叫她孩子:孩子你太不快樂了!曾經梅吳娘一定也這樣不快樂過,不快樂得能去殺人。五代人之後,梅曉鷗一樣殺死自己的孩子。世上還有比殺自己的孩子更絕望的女人嗎?


    預約的日期是第二天下午。這個貧民醫院不願意任何人占據床 位太久。趕緊給這個來曆可疑的中國女人流產,好讓她把床 位騰出來,多讓她占一天床 位醫院就多蝕本近千元。


    就在她躺在急診室接受體液補給,等待血壓慢慢往上爬的時候,一個男人來了,就在一層布簾那一麵。她連盧晉桐的體溫 都能辨識出來。學了幾年計算機,英文還不夠他打聽他女人的死活。


    曉鷗在那一刹那發覺自己心裏潛伏的期望:她是期望盧晉桐像此刻這樣突然出現的。她在護士 懷裏痛哭是因為她自己斷送了期望。原來她遠不如梅吳娘有種;她要殺死自己腹內的孩子隻是做個姿態,站在海邊不往水裏跳而咋呼"誰敢攔著"的姿態。她拿這個姿態不單給盧晉桐看,給世界看,也給自己看。養孩子是殺手鐧,殺孩子也是殺手鐧。盧晉桐跟他老婆沒有兒子,他要兒子要瘋了。自從曉鷗確定懷孕,他常常摸著她的小腹,幸福得弱智,對著那裏"兒子、兒子"地語無倫次。


    隔著一層簾子曉鷗聽護士 和大夫低聲討論:這中國小子一定是剛來的那個中國女孩的男人,中國女孩躲的就是這狗東西。護士 決定絕不讓他找到可憐的中國女孩,他跟她的關係一看就罪惡,已經把她犧牲得沒了血壓,隻剩下喘氣和流淚了,隻剩一張皮一副骨架了,可憐的東西,讓我們救救她!美國人的愛好之一就是救人,護士 和大夫的專業和業餘愛好都是救人。


    盧晉桐被他們趕出了急診室。曉鷗此刻又哭起來,她哭自己不識好歹,浪費護士 的好心,躺在這裏開始怨恨,怨美國式救援太強勢,使她不好意思衝出簾子跟盧晉桐破鏡重圓。盧晉桐鬥不過美國人民,弱小地退出去了。美國人民簡單的善良和熱忱不允許藕斷絲連、愛恨不清;這是個非黑即白的民族。護士 此刻撩開布簾子,一個拯救者的使命完成得很好,使她這一天內容充實。她抱住曉鷗,千篇一律地說著此類場合中都會說的句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大哭起來。挽救和被救怎麽這麽擰巴?拯救者怎麽這麽不想懂被救者?被救者怎麽才能讓拯救者懂得中國就是發明藕斷絲連這個成語的地方?


    原來盧晉桐沒有離開。他就等在急診室門口。曉鷗我不信你一生一世不出來。一聽見曉鷗的哭聲,他聽見號角了,立刻向布簾子後麵衝鋒。進了簾子,他跟曉鷗比著哭。曉鷗你不能殺了我兒子啊!曉鷗你必須給我最後一次機會啊!……整個急診室成了通俗劇舞台,連剛從槍戰裏被拖下來的嫌疑犯都自愧不如,還是人家中國人的戲好看。


    護士 和醫生此刻像是忘了台詞和動作,隻好束手,讓這對中國男女自己推進情節。


    盧晉桐發誓再也不賭了。所有狠毒的咒詞都用出來,老爹老娘一個都沒得跑。梅曉鷗用哭腫的眼睛白了他一眼:姓盧的你的誓言狗屁都不如,狗屁還臭一陣。他隻愛曉鷗和兒子,隻要他們好好活著,他做狗也無妨。這話她不信,但她愛聽,垂著淚讓這句話補藥一樣進入她虧空的身體。跟我回去吧。我不。回去吧。不。真不回去?她聽出這句話的陰森。他的目光也是陰森的。隔著一層白布簾子,他想殺人還是怎樣?


    "梅曉鷗,"他說,"我問你最後一次,你信不信我盧晉桐發的誓?"


    她害怕了,覺得他體內在運行一個大動作。不過她還想嘴硬一下,說他的誓言她聽膩了,耳朵生繭了。


    盧晉桐從襯衣下抽出一把刀。她嚇得連叫喊都忘了。其實他動作很快,她真叫喊也來不及,用俗透的形容就是"閃電般地"。刀落血出。他的臉從微微醉紅到青黃、到灰白……


    等曉鷗恢複意識時,她已經錯過了通俗劇的高潮。那一根被剁下的中指已經被拿出去,被裝入一個糞便檢驗的塑料盒。盧晉桐由於失去一根中指而得到護士 和大夫一級拯救待遇,馬上被送往一位專家診所,那根被放進糞便檢驗盒的中指也馬上被冰塊速凍,和他同行,一塊去往專門拚接殘肢的手術室。


    曉鷗趕到接肢手術室外,恰好手術圓滿成功,盧晉桐給了曉鷗一個孱弱的微笑。兒子還在吧?曉鷗以淚作答。現在你相信我了?曉鷗一扭身,把脊梁朝著他。他說他是誠心誠意不要那根手指頭的,可多管閑事的美國佬不讓,非讓他把手指再認領回來。他問曉鷗信不信,她不信他隨時再剁斷它。曉鷗說他再剁她就真走了,讓他一輩子再也見不到她。


    她說到做到。兩年後他剁斷那根費了專家半天工夫對接上的手指,她帶著一歲多的兒子消失了。什麽都不會讓他改悔。什麽都沒能讓梅大榕改悔,那一點梅大榕自己是清楚的,因此他不幹這種斷指的麻煩事,要斷就把氣斷了。盧晉桐不如梅大榕那樣深明大義,對他自己的本性殘次看不清,以為斷指能治那殘次。而曉鷗明白他不過是演苦肉計,為曉鷗和家人演,也為他自己演。他還剩九根手指,還夠他演九出苦肉計。而曉鷗看兩出就看絮了。


    他第二次把那根帶著一道環形疤痕的中指放在桌沿上,舉起刀……很多年後曉鷗都能在記憶裏重演那一係列動作,重演的時候她還能看見當時的自己。背景聲音是兒子的大哭。兒子當時被鎖在育兒臥室裏。她攔都沒有攔盧晉桐。隻是在那聲悶響發生的時候,她垂下頭、閉緊眼、咬住牙關。那截微微彎曲的中指落在地上,指尖指著蒼天。盧晉桐在自己的壯舉之後倒下來,連疼帶怕,倒在自己的血裏,順著斷指所指的方向看著天。天是典型的洛杉磯的天,一絲雲也沒有,她的後花園玫瑰瘋狂開放。此後的一個禮拜,房子就會換主。他是預支了房子的首付款去逛賭城的。


    梅曉鷗再聽到盧晉桐的消息是三年之後。他到底還是把她找到了。有人把她的手機號碼出賣給了他。她說她不會見他的,兒子也不知道自己有父親。他真的不賭了。對不起,她不想知道他的事,賭也好不賭也好。他把中國找遍,美國也找遍,都沒找到她。她怎麽會讓他找到?從他第一次自殘她就開始鋪自己的後路,偷窺一個藏身之處了。她預感他又是一個梅大榕,發誓是誠心的,毀誓也不是故意的。有種熱病就是這樣,到時它就複發,因此曉鷗在手機裏告訴盧晉桐,她不怪他,隻怪那絕症。然後她把手機掛了,往對麵牆一砸。


    十年後她也同樣不怪史奇瀾。


    曉鷗昨天重設的六位數密碼是一個重要日子,盧晉桐必須做一回曉鷗,把她認為的所有重要日子先確定下來:她認識他的日子,她父親去世的日子,她確診懷孕的日子,她父母和她弟弟的生日,他給她發求愛的e-mail的日子……原來昨天晚上她睡著之後,他就坐在她現在的位置上,作為梅曉鷗細數家珍一般數著她可憐的經曆中重要的六位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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