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自從三亞那場活報劇,曉鷗對段凱文的債務認真起來。超過契約規定的還款期限十天之後,她每日發一條同樣短信:"段凱文先生,本人尚未收到您拖欠的39,000,000港幣的還款,根據你我雙方海口簽訂的契約所限定的還款日期,您已逾期天。致禮!梅曉鷗。"除了款數和天數需要每每變更,其他詞句都不變。款數根據本金每天積累的利息變更。一條條信息都是一個個投入水裏的泥團 ,沉底即化,水麵無痕無跡。不過它們是曉鷗的律師將會在法庭上使用的證據。


    上法庭之前,曉鷗的律師找了段凱文幾次。段總去新疆出差了,這是律師得到的回答。飛到新疆隻需三四個小時,飛過去跟段總一塊出差,曉鷗這樣指示律師。律師飛到烏魯木齊,段總的樓盤上根本沒有段總。準確地說,段總的樓盤什麽也沒有,有的就是幾個深深的大洞和一間售樓處。大洞是地基,支出一些鋼筋,鏽很厚了。售樓處的一對男女見律師過來就從門裏奔出,比大巴莎裏賣杏幹賣葡萄幹的維吾爾族生意人還要急於兜生意。售樓處的中心就是一塊沙盤,矗立著二十來幢模型公寓。已經被賣出一大半了,朝向好的都售出了,他們告訴律師,他們恨不得把連胚芽還沒有的樓當成大白杏成堆批發,向律師推介團 購,團 購價如何優惠。律師發現他們連段總是誰都不知道,更不要說段的去向。


    律師的新疆之旅證明段凱文資金已經斷了鏈。曉鷗問律師下一步該怎麽辦。馬上起訴,律師把考慮成熟的方案告訴她。


    起訴開始積極地準備起來。曉鷗在和律師以及他的兩個女助手在北京開第二次會議的時候,一條發自段凱文的短信到了。


    "對不起,剛離開烏魯木齊就聽說你的律師到了。在新疆得了一場重病,目前在治療。能否再寬限一周,等我病好了一定還款。"


    梅曉鷗的客戶裏,段凱文大概是第五十個使用同樣耍賴招數的了。忙、開會、出差、生病,個別還病到危急,人事不省,再大的債務總不能逼人事不省的人還。趁段凱文還沒病到人事不省,曉鷗回複信息說:"段總安心養病。你我之間不好解決的問題,留給法庭去解決吧。"


    半個小時之後,段回複說:"願意奉陪。"


    曉鷗看著來自段的這四個字。什麽耽擱了它們那麽久,要半小時才飛到她手機裏?她想不明白,回到起訴準備會議中去。五分鍾之後,段的另一條信息來了。曉鷗的不理睬催來了這條信息。


    "很遺憾,那就法庭見吧。不過別忘了,你自己也不幹淨,在法律麵前你以為你就能挺直腰杆子?季老板我們已經做了調查。"段的短信說。


    她突然明白,第三條信息是先寫的,寫完之後段感到風度差了些,上來就是調查什麽的欠缺涵養。於是把它保存到草稿中,重寫了四個字"願意奉陪"。是曉鷗的沉默讓他心虛,著急下把存入草稿的那條信息發了出來。曉鷗仍是以沉默回複。讓他更加心虛,進一步揭她的短。他抓住的短處同樣令他自己直不起腰杆。假如段非要捅她梅曉鷗這根軟肋,他將陪她受傷。因為他曾往老季的錢莊匯過好幾筆款。既然知道那是黑錢莊,段作為一個中國內地的成功人士,知法犯法,隻能證明他是她梅曉鷗的同犯。


    "我們已經做了調查"這行字卻令曉鷗玩味。段當然跟她一樣忙,像她調查他一樣調查她,像她跟蹤他一樣……等等,難道他也會跟蹤她?她心裏豁然一亮:段派人跟蹤了律師,所以段知道律師是哪一天、哪一時到達的烏魯木齊,在稱病短信中,段說曉鷗的律師剛到他正好離開。那麽律師在北京所有的活動都在段的視野中。


    梅曉鷗的所有活動也都在那雙戴眼鏡的、極具洞察力的視野中。


    撕去情麵,曉鷗和段凱文都醜得驚人。曉鷗不能顧及美、醜,她做的這行風險太大,她要送兒子上最好的大學,她要給母親養老,也要給自己養老。她是個孤寡的女人,孤寡女子和孤獨雌獸一樣,難免齜牙咧嘴,不然她的崽子和她怎樣闖過不可預期的一道道凶險?當然,這都是她在自我正義化。她明白凶手都會在殺人的一刻自我正義化。就是一切都算托詞,她也會把債追到底。不是為兒子、老母和她自己追,就為錢而追;追到底就贏了。男人賭博 ,就是圖個贏。她梅曉鷗也圖贏。她的輸包皮含男人對她的欺負,包皮含家庭完滿的人們對她孤兒寡母的淩駕或憐憫。她追定了段凱文。


    從三亞鬧劇之後,段就在跟蹤她。也許段的人監視到曉鷗怎樣把兒子送到她前情人 的家裏。也許段比曉鷗更了解盧晉桐的病況。段一定也知道她去了越南,知道她跟史奇瀾多年的灰色關係中終於派生出一個產品,那個誘陷表弟的圈套。段在搞清這個曲折而下作的轉債圈套之後,對梅曉鷗其人的最後一點幻想終於破滅。


    曉鷗的持續不理睬催出段凱文又一條短信。


    "知道上法庭對你沒好處了吧?"


    曉鷗正在考慮如何回複,阿專發了一條短信過來,說老貓剛才給他打了電話,老貓手下的馬仔看見一個很像段總的人,進了金龍娛樂場的賭廳。曉鷗回信讓阿專馬上去找,弄清他是段凱文還是僅僅像段凱文。


    律師和助手們把宏凱實業公司在全國各地的開發項目和合作夥伴都列出來了,放在曉鷗麵前。曉鷗被阿專的新發現激發出一種惡毒快樂,觀看懸念電視劇的心跳來了。突然她想到段凱文的幾條信息她都沒有回複,便投了條短信過去。


    "我剛到北京,能否麵談?"


    假如段在北京,八成是會同意麵談的。他最後一條短信警告她上法庭對她沒好處,那麽曉鷗請求麵談會被他解讀為服軟求饒。麵談請求發出了十分鍾,回答說等病好了可考慮麵談。


    "能否探病?"


    曉鷗進一步地誘他相信,她又服軟了一點,居然操心他的健康了。段回複說自己的病有傳染性,醫生不讓見客。


    "能否送些補品?"


    他一定認為自己的威脅警告讓梅曉鷗這賤骨頭在幾十分鍾裏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回複驚人地快,謝謝了,補品他不缺。就缺一樣,梅小姐的寬限。他的病跟精神壓力密切相關。


    "考慮寬限。"曉鷗的短信說。


    他一定認為威脅警告全麵收效,梅曉鷗徹底露出了賤骨頭本色。


    曉鷗心不在焉地聽著律師分析法官可能的判決:基於段現金流已斷,幾處項目擱置,欠了包皮工隊農民工半年工資,很可能會由法庭拍賣段已購置的地皮。隻是目前不知道段在公司董事會擁有多少地皮,也弄不清段除了曉鷗之外還有多少等著拿他的地皮抵債的債主。肯定有更大的債主緊叮在段凱文的屁股上……


    曉鷗這一會幾乎是快活的:老貓的馬仔看見的人要真是段凱文就絕妙了。現在她似乎不希望段馬上還債,千萬別現在還債,最好讓他把事做得更糟,把他品格中的渣子攤露得更充分,他品格中到底沉睡著怎樣一個人渣,對曉鷗來說仍然是懸念。從認識他到現在的兩年多時間裏,老的懸念不斷被破解,新的懸念又不斷產生。


    阿專的短信在她焦渴的等待中到來:那個像段總的人就是段總。


    曉鷗心裏一陣惡毒的狂喜。段的表現糟到這個程度讓她喜出望外,幾乎喝彩。她馬上打發掉律師和助手們,迅速給阿專回了信,問他是否驚動了段總。沒敢驚動。好樣的,聰明!段總在玩嗎?在玩,是老貓一個疊碼仔朋友借給他的錢。曉鷗簡直快活瘋了。十二歲的曉鷗因為盲腸炎手術住院,麻醉醒來後,護士 長告訴她:她父母都因為工作忙,會晚一點來看她。手術觀察室裏躺著另一個女孩,祖孫幾代在她床 邊遞水擦汗。曉鷗等到天黑,父母也沒有來。她開始希望他們來得更晚些,或者幹脆不來。她不吃不喝,對喂她流食的護士 長說等父母來了她才吃喝。她的饑餓幹渴讓她稱心,父母每遲到的一分一秒都使這份稱心上漲:看你們還有多少借口?看你們還能把你們的女兒辜負和傷害到什麽程度?看你們能不能做到極致而成為最不像樣的父母!十二歲時的稱心現在讓三十七歲的曉鷗不能自已,在酒店套房的客廳裏坐立不安。假如段凱文此刻還她錢,她會非常失落。她會失去行動方向和目的。就像在一個精彩的大懸念解密過程中,影片卻突然結束,她會非常不爽……


    她和老貓也連了線。老貓告訴她,段凱文從他朋友的廳裏借了五百萬,並且玩的又是"拖三"。眼下段贏了不少,大概台麵上有九百萬。台麵下贏的就是兩千七百萬左右。


    段要曉鷗再寬限他一周,就是打算用這樣得來的錢還債。


    她擔心段凱文此刻收手。已經差不多夠還她的債了,他完全可以收手。假如他收了,曉鷗看懸念片的興奮和快感、緊張和驚悚就會被釜底抽薪。那她就沒機會看段凱文墮落到底,把人渣做到極致了。假如他馬上就還曉鷗的錢,連本帶利,就可以找回他一向的傲慢莊嚴。喏,拿去,不就這點錢嗎?!那筆還款會像他甩給曉鷗的一個嘴巴子,甩給她剛進入的法律程序,以及她先前的跟蹤、監視、海口簽約一個個大嘴巴子。那她就再也沒機會看他這個強勢者在她的弱勢麵前徹底繳出強勢。


    她打電話給訂票熱線,買了下午一點飛香港的機票。從香港搭輪渡到媽閣港,正好是傍晚七點。媽閣一片華燈,和風習 習 ,多好的夜晚用來享受媽閣,一個大懸念等在前麵供她娛樂。


    除了乘飛機的三小時,她一直和老貓、阿專保持聯係。阿專向曉鷗報告段凱文每一局輸贏,曉鷗在輪渡上的時候,段贏到了一千一百萬,加台麵下的三千三百萬,夠償還欠曉鷗和其他賭廳大部分債務了。現在他每分鍾都可以收手。應該收手。運氣是不能抻的……


    阿專在碼頭上接到曉鷗時,她一句話也不讓他說,隻催他快開車。路上阿專若幹次開口,描述這種千載難逢的大贏,感歎段今天"拖三"拖的不是他女老板,否則曉鷗現在已經給他拖垮了。但曉鷗請阿專閉嘴,讓她歇歇。看懸念片最不能讓人打攪。她專注於內向的娛樂,看看段凱文往下會抖摟出什麽意外包皮袱來。她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就是"段總你可千萬別收手"!


    一進賭廳就看見幾十個人圍著一張台子。其中一半多的人都在邊觀局邊發手機短信。疊碼仔雇用的嘍們把賭局的每個回合用短信發送出去,而在台麵下以三倍代價和段鏖戰的疊碼仔們此刻在家裏收看戰況。台麵下有五個疊碼仔在分吃段這份"貨",老貓告訴曉鷗。


    錯了,不止幾十個人,至少有一百來人圍著段那張台子。一攤糖稀招來一片黑麻麻的螞蟻,不久被粘成微微蠕動的一片黑色。這聯想激得曉鷗兩臂汗毛直豎起來。人群中有十幾個人跟隨段凱文押注,沾他鴻運的光,幫他抻著他的運氣,又過了幾分鍾,曉鷗發現五個疊碼仔大佬都親自來了,站在最靠裏的圈,臉色鐵青。台子上假如不是賭局,而是一個臨終病人,他們的臉色和神情會更適用一些。


    曉鷗找了張稍遠的椅子坐下來,人群哄的一聲:段凱文一把推上去一百五十萬。一個被段拖到台麵下角逐的疊碼仔受不了了,從人群裏擠出來。段這一手若贏,眨眼間就富有了五千萬。五個疊加在一起,便會窮三千七百五十萬。所以這位疊碼仔受不了親眼目睹的刺激。


    又是一聲"哄"!段凱文翻出一張九,又翻出一張九,注押在"莊"上。荷倌翻出一個八,第二張卻是個十。一百來顆心髒都經曆了一趟過山車,"哄!"是這樣不由自主出來的。和局了。段表示要歇口氣。一百多個人陪著他歇氣,都累壞了。


    半小時過去,另一個跟段同台玩的老頭拄著龍頭拐杖站起來,前後左右四個跟包皮擺著攙扶的架勢,並不觸碰老頭,向廳外走去。第五個人從賭台下撿起一雙精良皮鞋,一手一隻地跟上四個護駕的和他們當中的老頭。曉鷗發現老頭把襪子當鞋踏著出去了。不知何方神仙的老頭輸得香港腳都犯了。


    人們慢慢散開。賭台邊獨坐著一個沉思者:段似乎在沉思他麵前如山的籌碼是否有個謎底,謎底是什麽。


    一個疊碼仔問他還玩不玩。他又說:"歇口氣。"


    他站起來,朝兩個保安打個手勢,意思是要他們看護台子上他的那堆金山。然後走進洗手間。剛才問他話的疊碼仔無意中碰到段的椅子,被蜇了一樣抽手。椅背濕透了,椅座也濕透了。冷汗交 匯著熱汗。


    曉鷗都聽見了,看見了。乘興而來,現在興味闌珊。大懸念並沒有娛樂她,隻多了一份無聊。


    段凱文卻又回來了。頭發上沾著水,臉膛也濕漉漉的。他直著眼走回賭台,沒看見坐在邊遠處的曉鷗。繼續抻你的運氣吧,段總,但願你命不該亡,能把這份運氣抻得夠還清所有賭債。還清欠下的農民工工錢,接上斷裂的資金鏈,讓餘家英和一雙兒女永遠待在幸福城堡的高牆裏。


    新的一局開始了。段先前押了一百五十萬,野心收縮不回去了。四散歇息的觀眾又聚上來。幾個疊碼仔用眼神激烈交 談。


    這老小子瘋了吧?今天碰上什麽狗屎運了?不跟他"拖"就好了!還不是聽說他是"常輸將軍"?!……


    五個疊碼仔一聲不吭地議論紛紛。他們的年齡都在三十歲左右,剛進這行不久。假如他們在老媽閣混事超過五年,曉鷗一定會認識他們,因此他們還沒有建立完整的信息網絡。而曉鷗在賭廳坐著可不是閑坐,網絡四通八達地運行,把段凱文在媽閣欠的所有賭債都清查出來:九千萬。段今天使命重大,必須大贏,一贏扳回所有的輸,把他在媽閣各賭場的記錄翻過來。他剛贏了一半多,還有四千萬需要他一局局地搏。


    他贏贏輸輸地入了夜,離開賭廳時是個美麗的黎明,進來是多少身價的段凱文,出去的還是那個段凱文。累死累活一天一夜 ,輸去了所有贏來的,輸最終還是抵消了贏。


    曉鷗是在他的好運終於被抻斷時離開的,那是子夜。她始終狠不下心來走到段凱文麵前:"哇,先生,您長得跟我一個姓段的客戶一模一樣哎!"曉鷗以為自己對段凱文已經儲備了足夠的憎恨,足夠她對他如此殘忍,可最後她一聲不響地走了,把阿專也招走了。段凱文在黎明前的業績是別人轉告她的。梅曉鷗還缺耳目?耳目透露說段凱文是有種的,在輸完最後一個籌碼之後,站了起來。能在這一刻站起來的人不多。他站起來,泛泛地道了謝,掉頭向門口走去。這一回他成功了,一個子也沒輸,除了輸掉他百忙中的一天一夜 。他欠所有人的債包皮括幾家大銀行的貸款也就一動未動地堆積在那裏。所謂的樓盤依然是幾個大洞,或者大荒地一片。


    曉鷗在上午十點給段凱文發了條短信:"身體好些沒有?"


    沒有回複。


    二十分鍾後,曉鷗揭下麵膜,又發出一條信息:"假如近期您能康複出院,我就在北京等著您的召見。"


    回複快得驚人:"捉什麽迷藏?你昨晚不就在我旁邊嗎?"


    曉鷗深信昨晚他沒看見她。原來有人一直跟著她。段凱文的人。被捉個正著,她沒什麽說的了。段從來沒讓她主動過。她一麵換衣服一麵思考回複的內容和措詞。兒子卻來了條短信。


    "媽媽,我能再多待一周嗎?"


    一個被她拉扯到十三歲的兒子,吃了盧晉桐什麽迷魂 藥,居然舍不下他了。負責的人花費十三年的辛苦喂養教育孩子,不負責的把積累了十三年的遷就、寵 愛、縱容在十幾天裏都拿出來給孩子,這就是孩子為什麽對他不舍的原因。曉鷗不僅妒忌而且尷尬,在兒子麵前自己落選了,哪怕隻是落選一周。她憤憤地回複了兩個字:"不行。"


    "為什麽?"


    "學校請不了那麽多天的假。"


    "爸爸已經跟學校打了電話了,學校同意。"


    居然越過她給學校打電話。她耗費了十三年的心血換得兒子一聲"媽媽"的呼喚,盧晉桐白白地就成了爸爸!他在洛杉磯她家的小院第二次剁下自己手指的時候,兒子你在哪兒?你被關在兒童房,嗓子都哭出血來。可兒子現在認賊作父!


    "你必須按時回來。"


    那邊靜默了一陣。兒子膽子小,母親動一點脾氣他就不知所措。十三年中他沒有父親,強硬時的曉鷗就是父親,而溫 婉時的曉鷗便是母親。兒子明白想得到做母親的溫 婉曉鷗,必須先服從做父親的強硬曉鷗。


    "那好吧。"兒子服從了。


    看著兒子這三個字的回複,曉鷗的心頓時軟下來。兒子長長的手指如何委屈而緩慢地打出這三個字,她完全能想象。她馬上發了條信息過去,說兒子可以在北京再多待三天。兒子沒有回答她,連個"謝"字都沒有。盧晉桐跟兒子玩象棋,玩迷你高爾夫,用九個手指教他如何端相機取景,一個差勁的父親,但對於兒子來說他時時在場;曉鷗嘔心瀝血地做母親,但時時缺席。對於孩童,長輩的陪伴是最最豪華昂貴的,把巨宅華廈、名牌轎車都比得太便宜了。


    曉鷗獨自吃早餐時,眼睛呆呆地看著小桌對麵兒子的位置。現在她需要兒子的陪伴比兒子需要她要強烈得多。換位體驗使她敏感到兒子十三年來如何寬恕了她的不在場。難道她不是個賭徒?假如她輸,輸掉的將是兒子健全的心理成長,輸掉一個感情健全的兒子。她為段凱文、史奇瀾之流付出的代價太大了。


    她給兒子發了條短信,問他是否看到她之前發的信息。看到了。在北京多待三天,高興了吧?還行。那麽能告訴媽媽為什麽想多待一周,假如媽媽被說服,也許會同意兒子多待一周的。


    剛按下"發出"鍵,她就後悔莫及。多麽矯情的母親,兒子會這樣看她。恩準就恩準了,卻讓受恩準的一方不得安寧,把獲準的心情毀了;他寧願不獲準。


    "因為爸爸擴散了。"兒子的短信回答,似乎忽略了或原諒了她的矯情。


    又過了幾分鍾,兒子的短信問:"什麽叫擴散?"


    "擴散就是病很重。"曉鷗答道。


    "就是快死了對嗎?"兒子終於把砂鍋打破問到了底。


    這太為難他的母親了。向一個連死的概念都不太清楚的孩子承認將發生在他父親身上的"死",是安全的還是危險的?


    "你聽誰說你爸擴散了?"曉鷗的短信問。


    "爸爸跟我說的。"


    盧晉桐對兒子也演出了一場類似斷指的苦肉計。他在用或許會或許不會發生的死亡企圖留住兒子。正在發生的癌症擴散和即將發生的死亡還會對兒子顯出一種悲劇美,因為父親的陪伴時光是倒計時的,每一天都會戛然而止,所以他活過的每一天都是一場虛驚,每一天也都是一份額外恩賜,父親多一天的幸存就是兒子一天的賺得,更別說這是以象棋和迷你高爾夫的陪伴,以教學攝影的陪伴,充滿父與子的共同語言,延續一天就增長幾倍或幾十倍的難舍難分。迫在眉睫的死亡把兒子推向一張無形的賭台:他在和父親的病賭,新的一天到來,就是翻開的一張新牌,看看贏得了父親的是誰,是他這個兒子,還是死神。


    兒子畢竟是盧晉桐的兒子。正如曉鷗是梅大榕的灰孫女。


    曉鷗養育了兒子,卻從來沒有好好地陪伴過兒子。上百個史奇瀾、段凱文讓她不暇自顧,也把她推到賭台前:一個新客戶是她的福星還是克星,將以誠信還是以失信回報她,向她翻出他們人品的底牌時,是增分的點數還是減分的點數。難道她不為每一張人品底牌的最後一翻而興奮嗎?難道她的興奮程度遜色於那一個個人渣賭徒嗎?


    傍晚時分,段凱文回到賭廳。這次沒人再敢跟他玩"拖"了。老小子昨天那二十個小時把為他貸款的疊碼仔折磨壞了。段拿著兩百萬籌碼在擺有六張台子的貴賓廳遊走了半個多小時,天完全黑盡時,挑了張背朝門的位置坐下來。


    這都是阿專向曉鷗報告的。阿專的報告驚人地及時,在手機上書寫神速,假如他不迷戀賭場的環境和氣氛,完全能做個優秀速記員。


    段頭一手押了五萬,小試手氣。五萬輸了,他押了三萬,三萬又輸了。他停下來,付錢讓荷倌飛牌。此刻來了兩個福建口音的男人,坐在了段的左邊。兩人上來就贏了四十萬。段突然推出五十萬,兩分鍾不到,贏了。接下去他又歇了手,看兩個福建男人時輸時贏,突然又押了一大注,一百萬,再一次得手,把一堆籌碼往回扒的時候,段的眼鏡從鼻梁滑到鼻尖,多少汗做了潤滑劑。


    段在晚上九點多離開賭廳,成績不壞,贏了三百多萬。


    早上十點,段凱文從早餐桌直奔賭台。他的大勢到了,一把接一把地贏,中午時分,賭廳陸續出現其他賭客時,段贏到了一千九百萬。他再次離開賭廳,回到客房去了。下午段在健身房跑步、練器械,花去一個半小時,天將黑回到賭廳。開始是小輸小贏,漸漸地變成大輸小贏。一次他連贏三局,每局一百萬,到第四局他推上去一百五十萬,卻一口氣地輸下來。這是他到此刻為止看到的運勢起伏線:贏不過三,輸不過四。一個多小時,八百萬輸盡。


    再下注五十萬,贏了。二十萬,贏了,一百五十萬,輸了。二十二小時,被段凱文戰下去三個荷倌。最後一把,段押下十五萬,那是他不斷借貸的籌碼最後的殘餘。十五萬被押在"對子"上,他靠回椅背,兩手抱在胸前,自己要看自己怎麽輸個精光似的。結果是他贏了。他無奈地笑笑。曉鷗對他這一笑的詮釋是,怎麽都是個死,非不讓他好好地死,還吊著一口氣不咽。他決然地站起來,為他貸款的疊碼仔把他剩在台子上的籌碼林林總總收拾起來,在他身後"段總,段總"地追隨上去。他此刻還把段總當闊主子追,十天後就明白他排在了段凱文債主的大隊最後,進入梅曉鷗正經曆的追與逃的遊戲。


    段凱文新欠下的賭債為三千三百萬。加上老債九千萬,段一躍成為媽閣過億的負債人。


    段在離開媽閣之前,發信息約曉鷗麵談。一見麵他便拿出準備好的地契。海口那塊地皮的地契。這是你梅小姐的保障,對他段凱文的製約,一旦他不能如期還債,地皮永遠在那裏,年年升值。


    地契堵了你梅曉鷗的嘴。你那些刻薄尖酸的俏皮話也給堵住了。什麽:段總康複得好快呀!或者:段總帶病堅持賭博 哪?都用一張地契給堵了回去。這塊地皮的價值比你梅曉鷗一生見過的錢的總和還多。


    "押在你這裏吧。省得你不放心。"段說。


    曉鷗看他拉出旅行箱的拖拉杆。她還有什麽話可說?山東好漢從來不讓對手主動。他們麵談的西餐館在購物區裏,橫流的物欲裹挾著人們歡天喜地地湧動。段凱文穿行其中,人們不由自主地為他讓道。這個欠了老媽閣一億多的男人,仍是霸主氣勢。


    律師的email是段凱文離開媽閣的第三天到達的:"段凱文突然失蹤!"他家裏人和公司的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向。從時間上判斷,他離開媽閣後沒有回北京,直接飛到某個藏身之地去了。在幾個董事會成員主持下,財務科開始徹底清查賬目,發現段用各種名義從公司挪用錢款已有三年。目前公司的虧欠遠大於公司的總價值。所以段董事長剩給董事們的就隻有債務。


    餘家英發現自己的家也被抵押出去,借了一筆款子。沒人知道段凱文抵押貸款的用途是什麽,隻有梅曉鷗清清楚楚。從貸款的時間上判斷,那筆錢被用去還他頭一次欠曉鷗的賭債。那筆準時到賬的還款打開了他之後向她借籌碼的大門,通向現在的持續欠債,通向他的去向不明。餘家英帶著兒子搬進了一套兩居室公寓。公寓是三個月之前段以餘家英弟弟的名字買下的。那是他在為失蹤之旅鋪路。到底是個負責任的丈夫,讓老婆孩子最終還是頭上有瓦,腳下有地。


    他給予曉鷗的厚待是天大的例外。已經是個輸光的輸者,在訣別家庭和社會之前把那麽一大片土地留在身後,給她曉鷗。她想起他們最後一次麵談時他的每一句話,他說的不多,因此她都記住了。他問起她的兒子,還問起她的母親。說了一句話現在她才聽出底蘊:"你從來沒把你的故事講完。不知哪天再聽你接著講。"


    她回憶他拉著旅行箱穿過沒頭蒼蠅一樣忙亂而快樂的人群,那麽目的明確,那麽莊重穩健,果真是個走向不歸途的身影。


    新年前來了個賭客團 。一共七個人,燕郊某鄉的各種領導。聽說那一帶的田野荒蕪好幾年,最近出租給了北京某文化公司建影視基地,他們手中便有了賭資。曉鷗把他們托給阿專,向他們道了"玩痛快"的祝願,搭飛機飛到海口。


    這是熱帶雨季,屬於段的荒地上出現許多水窪,兩三個月之後的蚊蚋產房。雨季使這塊荒地更荒了。曉鷗剛向荒地進發十幾米,一個讓雨衣捂得嚴嚴實實的身影出現在她左前方,問她跑進他們公司的地界要幹什麽。曉鷗這才發現左邊搭起了一個塑料棚,這人來自棚內。曉鷗問他們公司是哪家公司。法院雇的保安公司。人已經來到她麵前,揮著手裏一根兩尺長的粗木棒把她往外趕。雷把電線杆劈倒了,斷電線都在草叢裏,讓電打死誰負責?原來是為了她好。這麽凶惡地替他人著想的年輕保安一嘴四川口音。十幾年前海南省漸漸成了個小中國,集聚了五湖四海的中國人。


    "法院雇保安公司來保護這塊地皮?"


    "啊。"


    "這塊地皮跟法院有什麽關係?"


    "我咋曉得!快走吧,一會兒還要下暴雨!"


    "原來這裏插了塊牌子,是賣地皮的廣告……"


    "你是買地的?"


    "我買不起地,就是想找那廣告上的電話。"


    "不曉得什麽廣告牌牌兒。法院叫我們來的時候就沒看見什麽廣告。"


    "法院為什麽叫你們來?"


    曉鷗想,她換個方式提問,也許他能動點腦筋,給個沾點邊的回答。


    "十七八個人來過,對著它(他用拇指指身後的荒地)指手畫腳,都說它上麵有一塊是他的。"


    這個回答乍聽還是不沾邊,但曉鷗在幾秒鍾的思考之後便全明白了。保安小夥子答複完了,一片冰冷的巨大雨點就砸了下來。每個雨滴都給曉鷗的頭頂冰冷的一擊。西邊的天開始滾雷,那種又低又悶的雷,更接近巨獸在猛撲之前喉管裏冒出的低嘯,呼嚕嚕嚕,曉鷗的徹悟是跟著低嘯的雷來的。


    那張地契已沒什麽用處。段凱文到處借貸,他最大的債主已經動用法律把這塊荒地保了權。十七八個債主將瓜分這塊地皮。媽閣的疊碼仔對這種情形不陌生:法院出麵拍賣欠債人的不動產,以償還巨額賭債。曉鷗找到了即將主持拍賣的法官。可惜太遲了,小姐,那十八位債主十個月前就登記過了。


    十個月前,正是段凱文帶全家到三亞度假的那個春節。他妻子和兒女都以為他去視察即將竣工的樓盤,他卻來了海口讓債主們收繳那塊地皮。段家人不知道他已經拆了他們幸福城堡的每一麵牆,去補那些已經超越了補救可能的斷壁殘垣。


    況且這份地契也是複製的,複製得很精良,但仍不是真品,法官對驚愕的曉鷗指出。在使她驚愕這點上,段從來沒有失敗過。他打回的每個球都那麽迅猛,而當你看見球的著落點在左邊而向左邊招架時,已經太晚了,球早已在右邊你的防衛空虛處著地。他這一消失,落得完全徹底的主動,讓你們所有人都被動地去自相殘殺,爭搶他拋在身後那點兒狗剩兒吧。


    段凱文消失後的一年,誰都沒有得到過半點他的消息。航空公司的記錄查出了他當時隱去的蹤跡:從媽閣飛到新加坡,在新加坡逗留了兩天,又飛去了加拿大。也許他從加拿大偷越美國國境了。他沒忘了把公司賬戶上最後的四百多萬劃拉幹淨。


    四百多萬,對他這樣貧苦出身的人,足夠喂飽自己,足夠給他自己養老送終。隻要他不再進賭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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