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一年初春,距段凱文消失已有兩年。所有欠債人也已經使曉鷗賣出了別墅,在兒子高中附近買了一套公寓。老貓一談到曉鷗在行內走的下坡路就齜牙搖頭:女人畢竟幹不了這行。


    盧晉桐卻沒有從人間消失。但他以即將離別人世的父親的垂死情感,漸漸征服了兒子的心。兒子常常北上去探望他,所有長假短假都用來陪伴他。反過來倒是兒子常常對母親心虛,對她的愛中一多半是討好。哪怕隻是跟父親在電話上長談一通,兒子也會跟母親低眉順眼,沒話找話說。母親對此的不適掩藏不住,麵孔便越發垮塌,口頭上托詞是太累了。兒子一聽反而覺得找到了討好的機會,磨蹭到母親身邊,不著要點地替母親推拿。母親隻能讓自己愉悅起來,掩飾心裏更複雜的傷感。在兒子眼裏,她絕不能做個不近情理的女人,跟他隨時會永訣的父親爭寵 。做梅曉鷗和盧晉桐的兒子有多難,曉鷗很清楚,在母腹內就很難了。他還是三個月的胎兒時就聽到刀刃砍在指骨上的鈍響,聽到母親被這聲鈍響驚嚇出的瘋人的喊叫,感受到母體在受到巨大刺激時險些將他當異物擠壓出溫 暖安全的子宮……三個月的生命就聽不到、沒感覺嗎?


    做盧晉桐和梅曉鷗的兒子是不可能情感健全的。曉鷗多年來操碎心也是白搭,兒子從孕育到分娩,一直到他十五歲,基因和環境沒一樣健全,一切都保障了他情感的異常成長。該幼稚的地方,他是異常的老成;該複雜的時候,他卻一片渾然天真。他的心眼多在了一個孩子不該多的地方,而對外部世界他又單純到無能的地步。十三歲前,他從沒問過有關父親的任何事,十三歲後,他更不問了,他自認為他對父親的了解遠比母親深得多。有次曉鷗問他,盧晉桐還賭博 嗎?兒子深被得罪地看了母親一眼。她又問他是否知道為什麽他父親少一根手指,一根很有用場的手指。兒子悲憤地低聲回答父親早就告訴他了。


    隻要他懺悔了,犯的罪過就被兒子赦免;隻要他將死,兒子可以忽略不計他怎樣荒唐地活過。連他對兒子不管不問的十三年都被赦免,忽略不計。因此隻要他垂而不死,兒子和父親就會親密來往,曉鷗知道父子倆暗中的來往更要密切得多。


    她隻能怨怪自己,把所有時間奉獻給了賭徒們,使兒子對她日漸背離。曉鷗絲毫不覺屈得慌。從祖國大陸 來的賭客們越來越多,讓曉鷗忙於迎來送往、借錢追賬;猛一抬頭,看到的海麵又窄了好些,在她繁忙時,陸地又腫脹了一大塊。不過一百年時間媽閣地區被填出兩個半的媽閣地區來。多少魚和海鳥滅絕了或遠遷了,填出的陸地上矗立起一幢比一幢高的酒店、賭場,用來容納上萬、上百萬的賭客。但無論讓多少魚死絕也無法擴大人們腳下的土地,媽閣半島上仍是人均十九平方米的方圓。填海的麵積在和賭徒人口的增長競賽,勝負對前者不太樂觀。


    二○一一年十月,在填海的陸地上,在海洋生命的屍骨上矗立起高聳龐大的"銀河娛樂度假城"。人工的海灘代替了有生命的海,以及海裏相克相生的萬千種生命。潮汐是馬達推動的,不再跟隨地球心髒的節奏,而像臨終關懷醫院裏被機器起搏的生命假相那樣敷衍了事。


    據說一個精壯漢子在這偽造沙灘上一閃,躍入偽造的海水。那是天剛亮的時候,假沙灘上還沒有戲水的孩子們。老貓的耳目偶然到沙灘上幫一個賭客取他落下的夾克,一晃眼看見了這個漢子的側影。耳目之所以為耳目,都是憑著過人的辨別能力。早上九點多,曉鷗接到老貓的電話。


    "喂,起來了嗎?"老貓對她有賊膽無賊心的腔調始終如一。


    "沒呢……"她送走上學的兒子,剛進入熟睡。


    "告訴你個事,肯定讓你馬上跳起來。"


    "那你別告訴我了。"


    "好吧,不告訴你了。"


    曉鷗翻了個身。老貓一般不會這麽早起來。你要他起早,他會說:"幹嗎?我又不賣魚!"


    "掛了啊?"老貓在她奇癢的好奇心周圍騷動。


    "快說什麽事!"


    "你不是叫我別說了嗎?等你起來穿上衣服再告訴你。"


    老貓的調情都是通過這類話進行的。話頗清素,調調特葷。


    "快說啊!"


    "你看,我和你老急不到一個地方,急不到一個時間。"他色迷迷地笑了。


    曉鷗掛上手機,眼睛卻盯著它小小的顯示屏。她已經全醒了。手機鈴響,小顯示屏上亮起老貓的"貓"字。曉鷗等鈴響到第四遍才接聽。


    "把我當誰了,不接電話?"老貓問。


    "正穿衣服呢!"曉鷗用他的語言調戲他。


    "哎喲!……"對方出來一聲爛醉的聲音。近四十歲的女人身體真裸到他麵前,可能會讓他醒酒。


    "快說什麽事,我穿完了。"


    "穿完了還有什麽事?直接回家。"


    "老流氓 ,你還沒完了!"


    "老流氓 是不錯。就跟一個人沒流氓 過,對嗎?"


    "煩不煩啊你?"小四十了還讓老貓惦記,不易。她也就隻有老貓這種人惦記了。連史奇瀾都不惦記她了。兩年多一點音訊都沒有。


    "你一直惦記的那個人浮出水麵了。"老貓說。


    "誰?!"她的直覺已知道是誰了。


    "姓段的。人間蒸發有兩年多了吧?"


    "他在哪裏?"


    "我小兄弟在大倉看見他了。還挺會嚐鮮,剛開業他就來了。"


    曉鷗想過多少種麵對段凱文的畫麵?多少種責問和討伐?現在她什麽也想不出,完全不知道該怎樣麵對他。


    "現在他回房間去了。昨天一夜 肯定玩得很爽,一早有力氣遊泳!"老貓說。


    午飯時間老貓替曉鷗把消息完整化了。段凱文經一個朋友介紹,找到了一個剛剛在銀河貴賓廳上班的疊碼仔。一個十幾年前偷渡到媽閣的廣西仔。他從廣西仔手裏借了二十萬籌碼,玩了十幾個鍾頭,贏了七八萬。


    一下午時間都不夠曉鷗來想怎麽辦。一個人失信失到這程度,反而無懈可擊。消失兩年多還冒出來?別人都羞得活不了,他反而無事,照樣在天黑之後來到賭廳。


    老貓買通了中控室的頭頭,允許他和曉鷗從監視鏡頭中觀察段凱文。段除了人添了層膘和膚色加深一點之外,毫無變化。兩年大隱,又是一條好漢。他穿著一件深色運動夾克,淺色高爾夫褲,阿迪達斯運動鞋,好像他拋下所有債務所有人隻是去度了兩年的假,打了兩年的網球或高爾夫。


    荷倌開始發牌,段跟他的三個賭伴都押了莊。翻開兩張牌,莊家贏。曉鷗從不大的監視儀屏幕上細看段凱文往回刨籌碼的動作,比當年更具活力和貪婪。他不是貪婪贏來的錢,而是貪婪贏的本身,或者賭博 本身。


    老貓在屏幕前為段當啦啦隊,同時當教練:"押得對,押太小了,媽的,蛋給嚇軟了……好!好!……再出個三點、兩點也行……好,三點!小子贏了!……"


    曉鷗回頭看一眼老貓,幹這麽多年了,興頭還這麽大。老貓的頭發幾乎全白,雖然才四十五歲。他從不承認為拖債的賭徒著急生氣,但他的頭發承認。還有他的腸胃承認。老貓碰到頑劣的客戶欠債躲債,他會出現一種滑稽的生理反應:不斷打嗝,平均兩秒鍾打一個響嗝。現在他為段凱文的贏開始打嗝。


    "走,到廳裏去!"老貓拉曉鷗。


    "等一會兒。"


    "等什麽呀?再等連這點錢都要不回來!有幾十是幾十。"


    曉鷗還是盯著監視器上的段凱文,似乎怕對峙的時候對錯了人。


    "你不會是怕這家夥吧?"


    曉鷗給了老貓一個"少小看人"的厲害臉色。但她似乎是怕那家夥。他的無法無天、敢作敢為讓她常常感到理屈詞窮。還讓她錯覺他如此行為是否會有某種凡人看不透的依據,某種使他有恃無恐的根底。沒這根底他到哪裏養得心寬體胖,一臉潤澤?沒這根底他敢再回老媽閣來?那摸不透的根底讓他大大方方回到賭台邊,繼續不認輸。從抽象意義上看,不認輸沒什麽不正確,不認輸應該算男人的美德,或許這就是段凱文無法無天的依據?誰說我段某輸給了媽閣各個賭場一億幾千萬?我這不還沒死嗎?到咽氣之前,我都不能算最終的輸者。


    段凱文今晚是贏家,是整個貴賓廳的明星。十一點鍾,他麵前堆著四百四十萬的籌碼。


    老貓跟曉鷗急了,"四百萬你不要別人可要了啊!段生到媽閣來的消息現在還沒有走漏,一走漏就輪不上你梅小姐要債了,那五六個債主會全圍上他,贏了還好,輸了明早他就不知讓誰扔到海裏去了!"他看著曉鷗。曉鷗一直看著監視屏幕。另一個監視屏幕上顯示的是段凱文的背影,麵前三把茶壺,壺嘴全衝著荷倌。這就是他不認輸的依據?曉鷗差點笑出來。


    曉鷗和老貓帶著元旦--老貓的新馬仔跨進貴賓廳,段正巧從台子前麵起身,一隻手鬆鬆地握拳捶打腰部,消失的兩年多還是加在了他的歲數上,捶腰是歲數給他新添的動作。那個廣西仔收拾了他贏的四百多萬籌碼,姿態卑恭地伸著一隻手,像是邀請他去兌換現金。段卻擺擺手。


    "快上去!"老貓推推曉鷗。


    曉鷗不動,也不準老貓動,雖然老貓的警告她聽進去了:錢在段這種大賭徒手裏待不長,四百多萬要麽讓他再輸給賭場,要麽讓其他債主分搶,好歹四百多萬能把段欠她的債務減去一小截,尤其對走入經濟低迷的曉鷗來說,要盡快求得這四百多萬落袋為安。但曉鷗硬按住老貓,把四百多萬連同段凱文放了過去。


    段拿出四百多萬的一小部分兌成現金,付了廣西仔和端茶倒水的小姐豐厚小費,之後走到另一間貴賓廳,繞個圈子,東張西望,似乎風水不及格,他又走出去。對麵小廳的風水被他看出了什麽名堂,他走進去,一番高深莫測的打量後,選中個位子坐下來。坐下後他小聲對跟包皮一般的廣西疊碼仔指示幾句,廣西人到餐櫃上取了一盤什錦水果,放在他左手邊。還是有人把他當爺伺候的。


    曉鷗和老貓找了個角落站定。現在曉鷗能把段凱文的右耳朵和鬢邊花白發看得很清楚。對於段凱文,他仍然是在過失蹤人的日子,哪裏藏人也不比藏在人海裏隱蔽,按媽閣的人口密度算,這裏是一片最深的人海,因此為人海之一粟的他顯得極其自在,一點都感覺不到他的右耳朵和鬢角被曉鷗兩束目光盯得要起火。落座後段用一個小銀叉挑起一片片水果送進嘴裏,一麵看台子上原有的兩個賭徒過招。兩個賭徒都是東北人,當年闖關東,如今闖關內,一副不是橫財不稀罕的匪勁。跟他們相比,消失到西方文明中兩年多的段凱文像個爵爺一樣貴氣持重。吃完水果,段凱文擦幹手,讓廣西人把他剛才贏的碼子拿出一半來,放在台子上。頭一注他押的是五十萬。


    老貓又急了,使勁推推曉鷗:"該上去了!這五十萬可是你的錢,讓他輸還不如你自己輸呢!"


    曉鷗又是一個厲害眼神,讓他小點聲。段凱文懸念迭生的人格讓她著迷,可不能現在斷片。五十萬贏了,她的心跟著狂跳。又押三十萬,但段突然反悔,把三十萬拿回,再一猶豫,又在三十萬上加了三十萬……又贏了,她心跳得半口氣半口氣地喘,段卻若無其事,至少在她看來是若無其事。下一注是一百萬,段輸了。她看得從椅子上欠起屁股,看得太入戲、太上癮。桌上的牌比起這個不動聲色的玩家,太單調了。這個玩家勾起曉鷗從未有過的求知欲,對一個窮孩子演變成富翁再演變成賭棍的謎一般的人格的求知欲。


    老貓從外麵抽煙回來,段凱文贏到了六百九十萬!


    這意味著曉鷗可以馬上奪回這六百九十萬來,用來買回原先的別墅或者換一輛新車,她的車已經太年邁了。或者把阿專雇回來。越來越多的客戶讓她做債主,她讓阿專賺的抽份太少,工資也一直不漲,阿專悲哀地辭退了她這個女老板,到一個不比阿專年長多少的男老板手下當差去了。是的,段凱文麵前的六百九十萬是她梅曉鷗的。是她十多年的辛苦、缺覺、風險掙來的,是她用移情的兒子為代價掙來的。這六百九十萬到手,她可以金盆洗手,安於小康生活,把兒子移走的情感再牽回來。曾經六千萬身家都不滿足的曉鷗,現在六百萬足矣。


    可她動不了,連走十幾步,走到段凱文對麵跟他來一番荒誕的見麵禮都辦不到。她讓老貓不要催她,或許段今天暗操了什麽殺手鐧,或者兩年做居士琢磨出了什麽道行,一夜 贏回他欠曉鷗的三千萬也難說。這個倒黴了幾年的好漢,也該回來當好漢了,曉鷗是這樣說服老貓。這不是她心裏的真情,她其實看不清自己心裏的真情是什麽。她是段凱文大懸疑故事中的重要角色,但台本對她完全保密。她像所有看懸疑片中邪上癮的人一樣,隻有一驚一乍地跟著故事往下走,更別說掌握台本的主宰有著隨時更改情節的全權。


    老貓笑笑。你曉鷗上了賭癮,這是他的判斷,她在暗暗跟著段凱文輸贏,借段的好運勢玩個心跳。他又出去抽煙了,回到廳裏,段的贏數上漲到八百二十萬。對段這個天生的冒險家,每個贏局又成了他心理上的遊戲積木:積木搭起大廈,一塊塊不規則形狀搖晃上升,維持著危險的平衡,上升,上升……偶然墜落 的一兩塊方形或圓柱體可能會引起連鎖反應,帶著整個大廈崩塌,但在它沒崩塌前,段隻有一個信念,就是讓它繼續上升……


    曉鷗給老劉發了一條短信。對於段的失蹤老劉一直感到對不住曉鷗,為曉鷗拉過幾個賭客團 到媽閣,讓曉鷗至少能從賭廳賺到仨瓜倆棗的傭金。曉鷗暗示他,自己從來沒有怪罪過他老劉,連她自己對段都看走了眼。但老劉自責的疼痛一直沒得到緩解。直到上個月他兒子結婚,曉鷗送了十萬禮金,才使老劉相信梅小姐跟他還能把朋友做下去。


    "最近是否有段的消息?"曉鷗的短信問。


    "毫無消息。"老劉的短信回答。幾秒鍾之後又跟來一則語音短信:"他老婆中風了,第二次中風,很危險!"


    餘家英第一次中風是她的老段失蹤的第三周,她和兒子被迫搬出不再是段家的豪宅,搬進東四環上的兩居室。


    賭徒的愛情或婚姻時不時會以婚姻一方的失蹤而結束。有趣。十幾年前,曉鷗的失蹤結束了盧晉桐對她常常高喊的愛情,據說她的消失對於盧晉桐比斷指還痛十倍,因為盧的痛不欲生,姓尚的才下決心誓死攻下曉鷗。令一個男人害相思病的女人,另一個男人便覺得該拚死一嚐。


    "難道一點辦法都沒有?"曉鷗在一條短信中問老劉。老劉當然知道她指的"辦法"是什麽。


    "警方和法院都沒辦法。"過一會老劉又跟了條微信:"你是不是聽到什麽了?"


    曉鷗聽著老劉的微信,眼睛仍然看著八米之外的段凱文。老劉什麽都落伍,辦公室還用七十年代的保溫 杯,外套和褲子的式樣直接以八十年代風貌跨入新世紀;更新和使用信息革命新產品卻勇做先驅,可以跟曉鷗的兒子成同代人。微信剛發明,老劉就成了它的第一批使用者。


    "聽到一點傳聞。"曉鷗看著脫下運動夾克的段凱文給老劉發出信息。


    "什麽傳聞?"老劉問道。


    "說段在媽閣冒出來了。"


    "你看見他了?"


    "沒有。"曉鷗盯著穿短袖高爾夫衫的段下了一大注。她看不清那一注是多少萬。被段推上去的一堆籌碼如同一部攻占敵城的坦克。段這個坦克手不想活了,要壯烈了。曉鷗暫時擱下跟老劉的通信,氣都不出地看著八米之外的段凱文,準確說是看著他的大半個後腦勺。段凱文的後腦勺非常飽滿,不像許多北方農家子弟那樣扁平還有童年生癤生瘡落下的疤痕。後腦勺裏滿當當地儲存著五十多年的記憶,最多的一定是有關那個此刻正中風的膠東姑娘的。膠東姑娘當時看著他清華大學的校徽,就像看著皇族的爵徽。她看了那麽久,似乎校徽比他的臉更有表情。她以為這枚校徽就是她一生衣食無憂的保障。飽滿的後腦勺微微一仰,荷倌翻開一張決定性的牌。廣西疊碼仔嘴裏蹦出個親熱的髒字。


    段總又贏了。


    為了膠東姑娘贏的。為了她托付給他的一生,他不能輸。夜裏十一點半,他贏了賭廳一千二百萬。廣西疊碼仔過來扶他,他沒有拒絕。腿坐麻了,還是腿比他人先老,曉鷗判斷不出。


    曉鷗拖著老貓再次進入中控室。從監視屏幕上看到廣西人扶著段走進休息室,為他拿了一塊三明治。段坐下來,頭仰靠在椅背上,大口暢飲礦泉水。似乎是處在死戰間歇的休憩中,看上去不僅悲壯而且浪漫。


    一瓶礦泉水喝完,又是一瓶。兩瓶冰鎮礦泉才把段救過來。又是五分鍾過去,段恢複了常態,開始向廣西人布置什麽,廣西人為難地微笑,頻頻搖頭。但不久廣西人似乎從命了,開始急促地打短信,發短信,段走出休息室,在走廊上不耐煩地等待著。過了一會兒,廣西人發出去的短信收到了回複,他回到段的身邊,兩人更加投入地交 談起來。


    老貓把元旦留在貴賓廳,刺探廣西人和段凱文的行動和談話內容。此刻從監視屏幕上看到元旦站在離段和廣西人不遠的地方,手裏拿著一大盤水果,吃得很貪。很快元旦的信息發過來,抱怨說廣西人和段總說話聲音太輕,害得他一個字都聽不見。


    老貓立刻撥了個電話過去:"笨蛋!還吃楊桃、菠蘿呢?!嚼起來聲音多大!那麽多水分,連吃帶喝,你現在放個響屁自己都聽不見!笨!"


    監視屏中的元旦趕緊把水果放下,又往段身邊湊近一點。段和廣西人的二人會議卻圓滿結束了,擦著元旦走過去,似乎一個重大決議已經產生。另一個監視屏幕是迎著二人的,能看出廣西人有些神不守舍,而段的樣子是橫下了心。什麽決策讓他橫下了心?曉鷗被越來越曲折的懸疑劇吸引得忘我了,緊盯著屏幕,唯一的念頭就是它可別斷片。


    走廊裏走了十多米,段停下來,回過頭看了一眼身後。失蹤日子過多了,本能地反跟蹤。這一回頭絕對必要,因為他馬上判斷出自己身後有尾巴:元旦跟他對視了半秒鍾,小特務一般轉身往回走,裝著忘了什麽東西。但無論如何,元旦的一閃即逝讓段改變了二人會議剛產生的決策,因為他和廣西人走到最大的貴賓廳門口,廣西人往裏跨了一步,發現段總徑直向走廊盡頭的電梯間走去,愣了一陣,叫喊著追上去。從監視屏幕看廣西人的口型,他大概是叫:"段總!段總您去哪裏啊?"


    有一幅屏幕上出現了段凱文,在對廣西人解釋著什麽,廣西人似乎沒有被說服,但打算在執行命令中加強理解。


    段和廣西人剛進電梯,屏幕上出現了用短跑速度追過來的元旦,被電梯徐徐關上的門阻截了,眼巴巴地看著顯示燈顯示著電梯載著暫時脫險的追擊目標穩健上行。


    老貓從監視屏前麵站起,同時給出他的判斷:段凱文回房間睡覺去了。


    曉鷗覺得未必。元旦的特務行動讓段凱文加強了防範,擔心自己逍遙的失蹤日子過到頭,臨時回房間避一避。


    "趁他沒把碼子兌換,再把贏的錢轉移,你必須現在到他房間裏去堵住他。我跟你一塊去。"老貓說,毫無商量。


    曉鷗知道老貓在理。這個討回債務的時機千載難逢。段凱文是個有本事的男人,天生的創業者。是否在他消失的兩年中又創了一份產業都難說。一個不備讓他把錢匯走,曉鷗暗淡的經濟前景會持續暗淡。


    "段凱文是不會收手的。"她說。


    "你怎麽知道?"


    "我怎麽會不知道?這幾年我對他很了解。"


    段在休息室與廣西人談了什麽她大致清楚:他要榨取這場好運勢的每一點利益,趁著欲墜而不墜的積木大廈未倒之前再攀幾個新高,因此他向廣西人提出玩"拖"的建議。廣西人千般猶豫之後同意了他。廣西人猶豫不是因為賭性不夠,而是因為他看見這一晚段老板如何得手,鬼使神差地總是押對地方,似有神助地大把贏錢,他不敢和這樣運勢過旺的人拚。不過段最後說服了他。段知道業內有"分吃"的玩法,"多叫幾個熟人,分吃我這份貨唄。"段一定是這樣給這個經驗不足的廣西佬支招的。這就是為什麽廣西人花了十幾分鍾發手機短信:他在找分吃段總的同行。


    段凱文怎麽可能不玩"拖"呢?他玩賭不玩"拖"等於蓋房不蓋摩天大廈。這就是曉鷗對他的了解。她是憑這深層了解反向地結構段的懸疑故事的。一道疑難算式,反方向破解,也許會有突破。因此她沒有跟老貓一塊離開銀河。她現在回家反正也錯過了兒子的上床 時間。她反向結構的段的行為很快會給她線索。她又進入中控室,跟值夜班的兩個小夥子閑扯,扯熟了,她請他們看見這個人--她出示手機上段的一張中景相片--就叫醒她。然後她蜷身躺在一張三人沙發上。暫時的停戰,大家都要抓緊時間宿營。


    段凱文在淩晨三點出來了。廣西人剛從午夜的短暫午睡中醒來,比不睡更迷糊。段卻不然,鏡片後麵的兩隻眼睛比任何時候都更有瞄準性。他擺脫了小特務,可以幹一番大舉措了。貴賓廳的人比午夜前少了一些,正是拉開膀子一搏的好時候。他端坐到一個秀氣文弱的年輕男荷倌麵前,拿出幾個碎籌碼,讓他飛牌。他盯著一張張翻開的牌,盯了十幾副。在椅子上挪了挪,把自己進一步擱穩、擱舒服,輕輕將兩個袖口往後抖一抖。一個正式的開始。不成功,便成仁,他向荷倌做了個要牌手勢。


    三把牌打下來,段和賭廳兩贏一輸。現在作為段的對手的廣西疊碼仔也不卑恭伺候了,你段老板是爺我也是爺,被你給"拖"成爺了。


    曉鷗比兩個中控員盯監視屏還盯得緊。段的每一個小動作都不會錯過她的注意。輸了的那一把段丟掉一百萬,加台麵下丟的,就是三百萬,或四百萬。也有可能五百萬。因為賭台附近出現了五六個年輕人,不時用手機收發短信,曉鷗懷疑他們是廣西人的朋友派來的嘍。廣西人到底讓幾個同行和他分吃段老板,從嘍的數目上看不出來。


    賭台上開始拉鋸,段的輸局略多於贏局。但還不至於傷筋動骨。破曉了,所有嘍們都四仰八叉癱在椅子上,賭台邊仍是段凱文巍然的坐姿。加拿大(或者美國)營養好,養出他這麽好的體力和耐力。


    天色大亮,段起身收拾台麵上的籌碼。他的疊碼仔現在是他的敵人,因此數碼子是靠不住的,他要親自數。他粗略地數一下碼子,又把碼子用夾克包皮起來,兩隻袖子係成結,抱在懷裏。曉鷗跟進他或贏或輸的每一局,算了一下那一兜子沉甸甸的籌碼總價值應該在八九百萬左右,台麵上下都算上,輸得這麽輕,對段凱文來說,就是大贏了。


    曉鷗錯過了昨晚和兒子睡前的母子會晤,早餐無論如何不能錯過。她跟盧晉桐這個自稱垂危的人在拔河,兒子的心是他倆之間的那條繩索。每一次睡前閑談和每一次同進早餐都是她把繩子往她這一邊拉近一點,有時覺得拉得頗吃力。有一次兒子談什麽談得興起,要放一段電腦上下載的視頻給母親看,回過頭,發現母親在看表:母親早衰的視力使她不得不湊到床 頭燈下對那過於袖珍的仕女表擠眉弄眼。兒子便說視頻找不到了。他的臉在說另一句話:爸爸在這種時候不會看表的。隨便曉鷗怎樣偽裝熱情,表明自己想看兒子的視頻,兒子都說找不到。拔河的繩索飛快地往盧晉桐那邊移去,把曉鷗拽得跌跌撞撞。


    等她回到家,兒子已經上學去了。保姆說兒子沒有吃早餐,拿了自己的錢到街口吃麥當勞去了。曉鷗扭身便要去追,保姆叫住她,別追了,他快活得很,說總算上帝賞賜他吃早飯的自由 ,不必和母親共 進早餐了。保姆還笑哈哈呢,十五歲的少年無非是跟母親搗蛋一次。能像農家出身的保姆這樣多好。農家人對天倫的力量有種不可顛覆的信念,不必動這麽多心眼,天倫注定的,都是應當應分;是你的,都跑不了。都市父母多少人為工夫、親子活動、生日派對、節日禮物,跟天倫給予的原始紐帶相比,多麽造作矯情又吃力不討好。


    就像挨了兒子一記窩心拳,曉鷗站在門廳裏半天不動。她不是農家人,她對天倫不敢那麽信賴。她像都市許多父母一樣,做小媳婦一樣做母親,尤其做十五歲的男孩的母親。


    她多少個月苦心經營的親子項目,被一個段凱文毀了。淋浴的水溫 偏高,她需要那一股股熱流。恨不得讓熱流更換她一身冰涼的血液:在空調過剩的賭場貴賓廳裏涼透的血。


    下午一點多鍾醒來,她第一個動作是打開手機短信。老劉來了七八則微信。她顧不上聽老劉唆,直接打開十五分鍾之前來自老貓的信息。


    "我已經找人跟段的疊碼仔談了話,從側麵了解到段的新動向:段今天淩晨三點到七點多玩的是拖三,昨天贏的一千二百萬又輸掉四五百萬。"這條信息是持續的,三分鍾之後,又一條信息接上來:"假如你昨夜聽貓哥一句,至少能讓段償還你一千萬的債務。我已派元旦去銀河守候,一旦段出現,馬上通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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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的懸疑都被一一解密,接下來是一陣無趣:又能如何?曉鷗這個四十歲的女人心裏最常盤桓的就是四個字:"又能如何?"多贏幾百萬,又能如何?少幾百萬,又能如何?……


    她帶著"又能如何"的微笑,坐在梳妝台前梳她比三年前稀疏的頭發。化妝和發式讓她豔光四射,可又能如何?世上還有一個人需要她的豔嗎?世上可還有任何人值得她為之豔麗嗎?兒子已經有兩天一夜 沒看見她了。兒子隻有在學校開家長會的時候注意到一個事實,他有個比別人美得多的母親。那時她花工夫修飾出的美才有了主題。她已經兩年沒參加兒子的家長會了。在他的學校,公認的家長是保姆。


    吱吱吱的震顫使手機在梳妝台上奇怪地爬動。瞬間她忘了它是個機器,感覺它是一種異體,這十多年來離間了人間與生俱來的橫向縱向關係的異體。她看到使之發出吱吱鳴叫的是老貓。從天而降的老貓幹涉著她正常動作的連續性:她必須放下那支遮蓋黃褐斑的粉底毛筆,讓老貓打斷一下。她和兒子生活的連續性,被吱吱叫的異體打斷得破碎不堪。她想起史奇瀾:他總是拒絕被打斷。手機是他用來打斷別人的,他什麽時候想通話想發信由他決定,就是說,隻能是他用手機,而不能讓手機用他。對老史的一絲遐想、一絲渴懷讓她心生一種痛楚的甜。她決定不理此刻成了異體的老貓,不讓他離間她和她遐想中的老史。


    老貓不甘心,在她化好妝之後又開始吱吱叫喚。這回是電話。


    "喂?"


    "怎麽不回短信?!"老貓帶一種劈頭蓋臉的動勢。


    "什麽短信?"她還在想史奇瀾那老爛仔可還好好地活著,現在何方……


    老貓拿她沒辦法地咂巴嘴:"嘖!我告訴你,元旦已經把段老板扣住了,正等你出場呢!"


    "扣他幹嗎?!"曉鷗對老史的相思暗動立刻被離間了。


    "不扣住他,他把錢都輸光了!"


    曉鷗到達銀河酒店大堂時,老貓正在手機上跟人激動地通話,一頭茂密的白毛起了狂飆。看見曉鷗,他匆匆跟通話者道別,掛上手機,告訴曉鷗那邊也是個賴賬的,還是什麽省級市的計量局長呢。


    "段凱文呢?"曉鷗顧不得表達她對老貓的同病相憐。


    老貓指指樓上,叫曉鷗跟他去。途中曉鷗弄清了扣押段的全過程:今天上午十點,段和廣西人到了賭場,一個小時就輸掉三百多萬,而且是玩"拖"。元旦向老貓打了報告後,老貓讓元旦立刻把段騙出賭廳。


    "怎麽騙他的?"曉鷗問。


    老貓替元旦編撰出最具效力的詐騙語言:"先生,有個姓段的小夥子從北京過來,專門來見您。"段一聽就詐屍般從椅子上站起來。元旦馬上問要不要把小夥子帶來見他,段把腦袋搖成了個撥浪鼓。元旦表示可以帶段老板去見小夥子,段眼睛紅了,鼻頭更紅,這回搖腦袋搖得很慢,有氣無力。元旦安慰他別分心,好好玩,反正姓段的小夥子已進了他的房間,正休息呢。段問誰他媽的讓他進房間的?他一大聲把老淚震出了眼眶,從眼鏡後麵直瀉下巴。元旦告訴段總,酒店前台聽說孩子是段老板的兒子,還未成年,就放他進房了。新開的酒店,希望大家開心,周到得過點頭,是可以理解的。何況小夥子確實姓段,他護照給他做了證。段再也不猶豫,獨自向貴賓廳外麵走,把剩在台麵上不多的籌碼都忘幹淨了。廣西人收羅起段的籌碼,追出賭廳,段接過籌碼卻揮手拒絕了疊碼仔的隨行。


    段一出電梯就知道真相了。元旦很坦蕩地告訴他,段老板受騙了。其實想見他的人不姓段,姓梅。


    梅曉鷗就這樣被推到對台戲的位置上。段凱文聽見門鈴抬起臉,對業餘看守元旦說:"開門去。"老板架子一點沒塌。


    門在老貓的臉龐前麵打開,老貓個頭不高,段凱文越過老貓的白發把曉鷗精心吹蓬的黑發看得很清。老貓率先走進段的房間。一個商務套房,廣西人待他不薄。曉鷗在門口擺了一係列麵部表情,沒一個合適拿出來見自以為成了隱身人的段凱文。因此段看見的她基本上是粉底和化妝筆勾畫的臉譜,臉譜下她的臉部肌肉已經累極了。


    "曉鷗,這就不夠意思了,是不是?你知道我拋家棄子,還用我兒子做釣餌把我騙出來。"段從茶幾上拿起一根煙,打著打火機,因此後半句話是用沒叼著煙的那半張嘴說的。


    兩年的失蹤,似乎瀟灑走一回。曉鷗被他的主動弄得像個鄉下丫頭,急於為自己辯護。


    "我還在家梳洗呢……收到貓哥的短信……"


    "你自己要見我,我能不見嗎?你梅小姐恐怕不是今天才知道我到媽閣的吧?恐怕你前天就暗地盯梢我了吧?"


    原來他前天就到了。老貓抱著兩條曬色的手臂,跟元旦各坐一張椅子,完全一張空白臉。撲克臉。老貓的左胳膊上文了一朵夏威夷蘭花。這隻孤貓早年大概愛過夏威夷蘭花所象征的那個女子。現在夏威夷蘭正怒放,老貓身上運氣,大臂肌肉使它怒放成了一道猙獰的符。老貓的表情全跑那兒去了。越聽曉鷗自我辯解,段凱文越是步步緊逼,揭露指控,那朵夏威夷蘭便越怒放得可怖。


    "我承認那張地契是我臨時拉的擋箭牌,你當時逼得太緊了。"段凱文用他永遠不緊不慢的山東漢子口氣說道,"你們媽閣的疊碼仔做事風格嘛,當然不能強求……"


    隻看見一個身影撲向段,同時響起嘩啦啦的聲響。身影是老貓的,聲響是砸碎的茶杯。老貓如同人形野貓那樣朝段發起攻擊,一爪子打在段的臉頰上。剛才他來不及放下茶杯就攻擊了。一下不夠,又來一下,貓爪子一左一右地抽打在段凱文五十多歲的保養良好的麵頰上。曉鷗反應過來,段已經挨了四五個耳光。


    "別打了!"


    她聽見自己刺耳的尖叫。她從不知道自己尖叫起來是左嗓子。等她從身後抱住老貓,才發現這是隻鐵打的貓,渾身沒一塊人肉。可想這種鐵耳光打在人肉上的感覺。段凱文的眼鏡早不見了,頭一擊就飛到床 上去了。曉鷗抱著老貓往後拖,一麵左著嗓子尖叫,讓元旦上來跟她一塊拖老貓。元旦司空見慣地閑坐在椅子上。他打人遠不如他老板,不然早就不閑著了。


    再來看看段凱文,左上唇飛快地在血腫。被老貓的鐵爪子擊中,唇和略突出的牙相撞,牙把內唇咬出個洞。曉鷗判斷著,其他地方沒留下任何受打擊的痕跡,連神色中都沒有痕跡。經過天涯亡命的段總,驚濤駭浪慣了,一個媽閣老貓能把他如何?


    "你幹什麽?!"曉鷗對老貓嗬斥,尖叫過的嗓音怎麽都有些不著調。


    這一場打倒把老貓氣瘋了,朝段凱文罵得不歇氣。越罵他自己越被煽動起情緒來,把他自己的賭客也順帶罵上了。他要不罵曉鷗永遠不會知道老貓是個比她還大的債主,欠他債的人從省級幹部到鄉級幹部,從電影 導演、製片人、明星到國家級運動員,七十二行,三教九流在老貓手下能組成個龐大的欠債團 。


    段凱文在老貓曆數他客戶的種種劣跡時側臥到床 上,撿回眼鏡,用衣角擦了擦,端正地架回他挺直的鼻梁上。人家什麽心理素質?


    老貓罵完了,言歸正傳,問段凱文還剩多少錢。不知道,差不多四五十萬。


    老貓一點預兆都沒給就又跟段撕扯上了。他揪住段高爾夫衫的胸口,把他從床 上提起。曉鷗跺著高跟,求老貓別再打了。


    "你昨天夜裏還有一千二百多萬,這半天你就玩成四五十萬了?!你他媽的經輸不經贏的蠢貨!誰讓你把還她的錢輸了?"他指著曉鷗,"人家一個女人,養家養孩子都憑她自己,你他媽的有點良心沒有?你他媽的是個男人不是?!……"


    若不是曉鷗擠到段凱文前麵,老貓的拳出得不痛快,段今天大概會肋骨瘀血的。


    "貓哥你打著我了!"曉鷗叫道。她嗓音又扁又尖,五音不全,她絕不敢認這嗓音,但老貓被這嗓音叫住了,鬆開段凱文,問打得重不重,問曉鷗疼不疼。


    段又回到床 邊坐下。死豬不怕開水燙。或者,你們演什麽周瑜打黃蓋呀?快謝幕吧。


    "就憑他這麽對你,可以讓人把他扔海裏去。反正他已經失蹤兩年,接著失蹤去吧。對他家人,對誰都沒什麽區別。"老貓又讓自己氣烏了臉,白發抖得像貓科動物之王:雄獅。"剩了四五十萬?他媽的笨蛋,敗家子!他媽的你知道你是用誰的錢賭嗎?梅曉鷗和兒子的活命錢!"最後一句話字字都像是從老貓嘴裏被踢出來的。


    挨了這幾拳的段凱文減了幾分盛氣。尤其老貓那句把他扔海裏去的威脅,讓聯想豐富的他頓時看到了活生生的畫麵。


    "你說你打算怎麽還梅小姐錢?"


    "我會還的。"


    "我他媽問你怎麽還!"老貓收緊嘴唇說。


    "昨天我是用二十萬贏了一千二百多萬,四十萬足夠我贏兩千萬。"段總在搞計劃經濟呢,或者是在種地瓜,一棵瓜秧收獲多少大致有數。他換了副口氣,話來了個轉折,"不過假如梅小姐願意要這四十萬,現在就可以把錢拿走。"他臉轉向曉鷗,不卑不亢。嘴唇的血腫已經使他的整個口形變了,明顯歪向右邊,跟誰使鬼臉似的。


    "曉鷗,你先把他所有的錢都拿走。他願意接著做贏錢的夢,讓他從他那個廣西仔手裏借。"


    "完全可以。"沒等曉鷗開口,段痛快地答應了。


    "不過要跟這家夥簽個合同,他在銀河贏的錢全部還你曉鷗。"老貓根本不理段凱文,隻跟曉鷗說話。


    "沒有問題。"段凱文滿口應允。


    曉鷗悲哀地看他一眼。合同她跟他簽過不止一份,從來沒製約過他。隻有他這樣難受製約的人在當今世界才能創出曾經那一爿家業。他臉色是坦然的;他會積極配合她曉鷗簽一份甭想製約他的合同。廢紙。曉鷗有氣無力地央求老貓和元旦離開,她想跟段凱文單獨談談。


    "別讓他出門,萬一碰到他另外幾個債主,你連這四十萬都沒了。"老貓說著站起身。


    而曉鷗恰恰帶段凱文出了門。她開車把他帶到南灣海邊。他們曾經有過一次海邊漫步,他為她買了昂貴的櫻桃。假如還是櫻桃時節,她會為他買的,不管多昂貴。他們開始得多好?跟她哪一個新客戶都沒有那樣好的起點。一次美好曖昧 的漫步,因為飛機誤點。才四年,情誼早已不在,不能全怪他。也不能怪她該詛咒的行當。


    車停在海邊,兩人都不想來一次舊地重遊。就把車當個咖啡座吧。段凱文這個謎團 在曉鷗心裏越滾越大,是解開謎團 的時候了。


    "段總假如你不覺得我冒昧,我想問……"


    "問吧。"


    她扭過臉,看看他。他看著前麵,海在他的窗外,落日在水麵上撒了幾百萬片金子。這都跟他沒關係,晚期賭徒不需要美景。


    "我能問你,這兩年都在幹什麽嗎?如果你不想回答……"


    "當了兩年寓公。什麽也沒幹。"


    "那你怎麽又想到回來,回媽閣,我是說……"


    "我一個朋友邀我來的。"


    "我沒看見你的朋友……"


    "他在散座賭小錢。他從來沒賭過,對媽閣特別好奇,非讓我陪他來。"


    "你聽說你太太又中風了嗎?"


    他沒話了,眼睛越眨越快,企圖把眼淚眨回去,或者這麽眨眼至少給淚囊打個岔。


    "這是她第二次中風,據說第二次中風是很危險的。老劉才告訴我……"


    "我們不談這個好嗎?"段打斷她。


    曉鷗也突然意識到自己多嘴。


    "老劉真夠煩人的。我叫他不要跟任何人說。尤其不要跟你們這些所謂的債權人說。我姓段的死也不會乞憐。人固有一死。"他拿死給他自己和所有債主,包皮括曉鷗墊底。


    原來老劉跟段始終保持著聯係。老劉對曉鷗表白的歉意原來不止於他所表白的。她該怨老劉的,可她卻對老劉多出一層敬意來。老劉對段這個朋友是無條件接受的,對他的勝負都全盤接受,他給予段的友情是盲目的,忠誠也是盲目的。此刻老劉知道段漂洋過海回到了東半球,回到了老媽閣。也許段太太因為老劉的照料沒有陷入徹底絕境。


    "那段總這次回來,有什麽長遠打算嗎?"


    "有啊。我還是回去幹老本行唄。大部分債務都還清了,幸虧海南那塊地拍賣得不錯。現在就剩下幾筆賭債沒還。"他接下去的話大概是:沒什麽大不了,或者,可還可不還。他曾經跟曉鷗暗示過:疊碼仔靠賭徒們從賭廳掙錢,因此他欠了疊碼仔的錢也白欠。


    這就是他有恃無恐的依據。這就是他的根底。一切隻能從頭來,律師,立案,起訴……一切令曉鷗不做就累死的事,都要從頭來……兩隻海鷗落到車窗前,都抬頭向車裏的人類張望,都是先用左眼看看他倆,又用右眼看看他倆,頸子靈活得可笑。兩隻鳥類叫花子,等著車上的人賞它們一點什麽,渴盼都寫在它們鳥類的臉上。曉鷗後悔沒帶任何食物來。


    段凱文卻打開車門,扔了幾塊揉碎的餅幹賞給海鷗。那是飛機上發的餅幹。吃晾幹的煎餅讀完大學的段總保持著好傳統。可以在賭台上一夜 扔掉上千萬,糧食對於他卻永遠值得吝惜。


    "在美國學了不少東西。"段突然說。


    曉鷗等著聽他學到了什麽,他卻深奧地沉默了。她已經放棄等待了,他卻又開了口。


    "認識了一個姓尚的先生。他認識你。"


    "哦。"


    她心裏沉一下。沉什麽呢?她從來沒在段凱文麵前裝聖女。


    "他也說你不容易。"


    到現在曉鷗都琢磨不出,"不容易"是誇人呢,還是損人。段又變成他倆之間主動的那個。


    "姓尚的是個老賭棍。我兒子的父親要是沒碰上他,不至於徹底廢掉。看來賭徒到最後是會物以類聚的。太平洋都擋不住。"她恨透那個怕段凱文的梅曉鷗了,因此變出個唇槍舌劍的梅曉鷗來。


    "那我倒納悶了,曉鷗你跟愛賭的人這麽不共戴天,自己為什麽要幹這行?記得我第一次見你就勸你改行吧?憑你的能力才幹,到我公司當個副總都富富有餘……"


    "您現在是什麽公司啊?"


    梅曉鷗可以是刻毒的。


    "我是說,等我回去重新開張一個新公司的話。"


    他不會讓她拿他那三千多萬入股吧?那樣他欠她的債務,肉就爛在他那一鍋肉醬裏了?


    "您打算開什麽新公司?"您的股東們對您還沒撤訴呢,他們每人都因為你挪用公款,拋下若幹爛尾項目賠了大筆錢財。


    "憑我資深建築師的資質,願意做我合夥人的太不難找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爛船還有三千釘。我這張資質證書北京所有開發商都擱在一塊兒,也沒幾個人有。當年從零創業我都不怕,現在我怕什麽?家英一再跟我這麽說。"


    過去您是零,當然不怕;現在您連零都不如,要苦幹多少年才能達到零,區別就在這兒,段總。這些話曉鷗用一個"您就這麽一說,我就這麽一聽"的笑容回答了。


    "美國和加拿大是讓人反思的好地方。那種寂寞,讓你把上輩子的事都回想一遍。我常常想到你,曉鷗,你愛信不信。"


    她非常想信。


    "我想你一個女人家,對賭博 深仇大恨,聽說你的祖父就是賭輸了自殺的。可你為什麽非幹這麽個行當……"


    "這行當不挺好的?掙錢快,不用看老板臉色……"我不幹這行,怎麽報複盧晉桐,史奇瀾,姓尚的和您呢?祖奶奶梅吳娘就該幹這行,在哪裏失去,就在哪裏找補回來,什麽奪走了她丈夫,她就報複什麽。什麽奪走了那個頭發微黃,一笑就沒了眼睛但憋著大誌向的盧晉桐,她梅曉鷗就報複什麽。她可是親眼見證盧晉桐怎麽被一點點奪走的,先是一根手指,然後又是一根手指,奪走得那麽血淋淋。十九歲的曉鷗初見他時春筍一般,直到二十四歲的豆蔻芳華都沒把他從他的父母老婆身邊奪走,可賭台辦到了,把他徹底奪走了。她站在賭徒們的背後,她的身姿等於那塊刻有"回頭是岸"的崖石,可他們沒有一個回頭的。她眼看他們離岸越來越遠,於是她便生出一種惡毒的快感:別回頭吧,沉溺吧,沉澱成人 渣吧……她就這樣完成了一場場報複。當然被報複的不止人渣們,還有她自己。她精心打造優良富足的生活環境卻養出一個孤兒般的兒子。十多年中她心裏有句奮鬥口號:"為兒子的幸福"。現在她越來越懷疑它是她對自己撒的一場彌天大謊。可悲的是兒子早就懷疑這是謊言;他從三四歲開始就懷疑,隻是到了十四五歲才將懷疑訴諸表情:媽你別老拿我說事兒。


    "隻要你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會把錢還給你。"段凱文說,"其他人的錢不還,曉鷗你的錢我怎麽都會還的。"他又掏出一包皮揉碎的餅幹。窗外現在有七八隻海鷗了。碎餅幹引起一場鳥類暴亂。


    曉鷗不想看著海鷗們自相殘殺,踩了一腳油門。此地的海鷗膽大皮厚,引擎轟不走它們。隻好是人類讓開了。她本來想跟段來一場人和人的交 談。有了手機、msn、短信、微信等等幫助交 談的裝備,人和人其實早就停止了真正的交 談。真正的交 談到底該怎樣,她不清楚,但當它發生的時候她自會有感覺。和段凱文初識的那幾天,她覺得它發生過。此刻,哪怕段談談逃亡中怎樣跟餘家英續上了聯係,老劉怎樣當他們的秘密聯絡官;哪怕他形容一點他當時的心情,他的無望和無助。在陌生國土處於異族人群,多麽無望無助曉鷗完全能有同感。真正的談話會讓她和他的關係人性起來,哪怕是債主和欠債人的關係,哪怕是敵人和敵人的關係。充滿非人性的愛和恨以及性的世紀來了,在通俗歌裏,在網絡上……歌裏叫喊的愛和微博、博客上的恨一樣,都那麽人雲亦雲,都那麽不假思索,都那麽光打雷不下雨,給她的感覺是這些愛和恨都是無機的,一個模子可壓無數份的。這是她突然想帶段凱文出來,聽聽他真正的傾訴的原因。她不會免除他的債務,但他真情投入的交 談會讓她給他很大的、巨大的寬限。


    她的企圖失敗了。


    把段凱文送回銀河之後,曉鷗想到老劉發過來的幾條微信。按時間順序,她將它們一一收聽。它們的內容大致相同。


    "梅小姐,方便時請回電,我有急事要跟你談。"


    十幾分鍾後,一條文字信息追過來:"可能你不方便回電。我隻想告訴你,有件事我瞞了你兩年,心裏一直很過意不去。等你空下來,一定給我打個電話。"


    老劉是仔細人,不願用白紙黑字給日後留下證據。手機書寫的迷你"白紙黑字"也不能留。微信和短信都是催促曉鷗給他回電的,同時也是暗示他良心不安的。曉鷗在銀河大堂給老劉回了電話。自從曉鷗告訴他段凱文在媽閣浮出水麵,老劉心裏就嘈雜開了。兩年裏他和曉鷗見過幾麵,和她一塊歎息過人傑如段凱文居然也參加到跑路富翁的群落,沒有露出半點知情人 麵目,為此他良心感到不妥。他是損害梅曉鷗利益的同謀,這是他對自己的審判。


    "段夫人怎麽樣?沒有危險吧?"聽完老劉的坦白之後,曉鷗問道。一個長期被人們輕視的老劉,竟有著罕見的忠誠和自我批判精神。也許正是忠誠和自我批判招來人們對老劉的輕視。


    段夫人餘家英的臉容肯定是沒有端正可言了。動作也永遠失去了平衡。什麽都變了,隻剩了對丈夫的袒護和疼愛。她讓老劉把她再度中風的消息瞞下來,不要讓她老段受驚嚇,再嚇出中風來。老劉不敢全瞞,瞞了多半,因此段凱文得知的是老婆又經曆一次有驚無險的小中風。


    "你看見段總了嗎?"老劉聽上去是膽怯的。


    "嗯。"


    "他沒去賭吧?"


    "那你說他來媽閣幹什麽?"曉鷗的回答帶有衝撞。讓對方看看他忠誠的結果是什麽,他忠誠的對象是什麽人。


    老劉明白了,難過得說不出話來,好比聽到了一個人的死訊。似乎一切過錯都是他的,帶段到媽閣來,介紹他做曉鷗的客戶,隱瞞他出逃的消息,甚至他四方活動,動用人情關係安排段回國。段的痼疾重發使老劉的一切努力都錯了。他的忠誠也錯了。錯的還有他對段的信念、保護、兩年來充當段家的秘密電纜,給太平洋兩岸的段家人疏通消息。


    "他又賭輸了?"老劉幾乎戰戰兢兢。


    "贏了不少,又都輸回去了。"


    "……那你打算怎麽辦?"他的意思是,段欠你梅小姐的債務將會怎麽個了斷。


    "還沒想好。"


    老劉對段凱文的那份愚忠不知怎麽讓曉鷗心酸,讓她不忍告訴他自己會不手軟地采取法律手段。


    "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招呼老劉就是了!"老劉宣誓似的揚起嗓門。


    曉鷗明白,此刻要讓老劉為她效勞一下,老劉才會稍微舒坦,還掉一點他欠曉鷗的心理債務似的。但實在沒有讓他效勞的事務,於是她便讓老劉去打聽一下史奇瀾的近況。


    當晚老貓在銀河賭場的散座找到了段凱文,段把那四十多萬的籌碼已經全部輸光。老貓讓元旦把段解回他的套房,一直看押到段的飛機起飛之前。段回到北京之後,老劉的短信說:"段總見到判若兩人的餘家英時,拿起廚刀就把自己的手指尖剁下一截。"


    天啊,賭徒的規定動作也就那麽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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