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為人知的版本(之四)——


    一九七○年三月三十一日


    早晨起來時,炕早涼了。水缸裏隻有一層沉澱的黃泥。我喝這黃泥漿有半年了,他媽的夠了。


    得去挑水。村裏人從開始就沒幫我挑過水,他們幫那兩個太原來的女學生挑水暗算著哪天能把她倆挑進他們的窯裏挑到他們的炕上。他們可不想挑我。我在他們看起來是個怪物。生產隊長叫我去修梯田的時候眼裏一點兒“意思”都沒有。這可真饒了我。還得把頭發再剪短些,隊長,大隊幹部就更沒我什麽”意思”了。怎麽行了我這麽大個方便。


    我拒絕修梯田去。根本上說,我拒絕“修地球”。我得想法兒弄個肝大脾大淋巴大的醫生證明。


    還是得起床,還是得吃。吃了兩塊昨天的冷紅薯,從裏到外地冷。翻衣服穿,翻出我大哥給我的那身將校呢軍裝。我把它穿上。扣上帽子,在洞裏晃悠兩圈。不行,還得挑水去。


    出門碰上李小蓮,劈頭蓋臉的,問我什麽時候走,參軍去啦?特種兵吧?瞅你這身軍裝也不是一般的兵!


    我說明天就走。


    她說她要能混上這麽身軍裝她非在全村子遊行慶賀。她說你小子可真能保密。當了“五好戰士”別忘了照個大相片給咱寄回來。


    我說那還有錯。


    她說你一參軍就剩下我和張萍兩個知青了。


    我心想我不走也隻剩你兩人。隊長、書記請吃豬頭肉喝二鍋頭的時候他們那炕桌上從來就剩你倆人。


    挑兩個半桶的泥漿回到窯洞,碰上上工的人都跟我說當兵好啊;一當就當毛料子兵。


    就這麽簡單?把“紅旗雜誌”的封皮兒套在我存的那些電影雜誌外麵,我讀的就是“紅旗雜誌”;把“毛選”的封皮套在《悲慘世界》外麵,《悲慘世界》就是毛選。毛料子軍裝一下就把我套成一個高人一等、挨人羨慕的毛料子特種兵。不好下台了。明天脫下這身軍裝,謊言是不能脫掉的。


    我得走。讓他們看著我穿著毛料軍裝從這村裏永遠走掉。


    我得回北京。讓謊言收場。


    一九七○年四月二日


    收拾行李。真像是壯士一去不複返。全村的人都上我這兒來拾破爛。邊拾邊說當兵多帶勁兒。


    東西全給他們拾去,隻剩書和雜誌。我可不想這幫人拿《悲慘世界》去上茅房、糊窗戶、剪鞋樣;我可不想那張褪色的白蛇劇照給他們貼到土牆上叫它“妖精”;我得把它們帶走。從十二歲起,我走到哪兒就把白蛇帶到哪兒。


    火車開到定襄上來許多人。我堅決不睜眼,讓鄉親們認為我睡死過去了。還是有人踢我說,大兄弟你看這位大嫂撅著八月大肚子。


    第一次聽人叫我大兄弟。跟“紅旗雜誌”“毛選”一樣,外皮兒是關鍵,瓤子不論。我十九歲,第一次覺得自己身上原來有模棱兩可的性別。原來從小酷愛剪短發,酷愛哥哥們穿剩的衣服是被大多數人看成不正常起碼不尋常的。好極了。一個純粹的女孩子又傻又乏味。


    原來我在熟人中被看成女孩子,在陌生人中被當成男孩;原來我的不男不女使我在“修地球”的一年中,生活方便許多也安全許多,尊嚴許多。這聲“大兄弟”給我打開了一扇陌生而新奇的門,那門通向無限的可能性。


    我是否能順著這些可能性摸索下去?有沒有超然於雌雄性征之上的生命?在有著子宮和卵巢的身軀中,是不是別無選擇?…………


    我輕蔑女孩子的膚淺。


    我鄙夷男孩子的粗俗。


    無聊的我。怪物的我。把位子讓給理所當然的大肚子大嫂子,我對她那妊娠斑布滿的臉一陣凶猛的惡心。


    隻好又翻翻隨身行李中的書。那頁白蛇的插頁停在我眼下。她總被這樣不客氣地瞅著。你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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