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著掛斷了電話。等著打電話的人增加到五個,排成了一支小隊伍。至少有四個種族在這支隊伍裏。他們都是一臉的不高興,因為他們吃不消我用一口他們完全不懂的語言在那裏瘋。我越是樂不可支他們越有氣,等於我在公然地、一口接一口地當他們麵吐痰。


    安德烈要我花一個上午時間去為看晚上的芭蕾購置服裝。他說他的朋友勞拉會在五角大樓購物中心等我。“波拉克公主”從小精通時尚,更精通合算的時尚。安德烈從錢包裏拿出六張一百元的鈔票,說這個數字是猶太公主精打細算得出來的。


    勞拉比我想象得要苗條,像個女高中生。她穿一條合體的牛仔褲,白色高領緊身衫,黑西服上有兩顆純金色的紐扣。從敞開的西服前襟,露出寬寬的牛仔皮帶,野性十足的一個黃銅帶鉤。她上來就問我有多少錢的預算。聽我說六百塊,她馬上罵安德烈摳們兒。她說:我跟他說最起碼六七百塊!你總不能光穿一身好衣裳不管鞋子和皮包吧?還有,你總不能一身名牌首飾一件也沒有吧?六百塊,我的工作量就大多了!


    我心想,不知她看不看得出,我眼下這一身統統加起來,也不值六塊錢。


    勞拉忽然說:我特喜歡你的大衣!現在要找件有個性的衣服真不容易!


    勞拉是個厚道姑娘。她明明看出我的小腰身大衣起碼過時了三十年。它是我在牧師夫婦組織的教會義賣上買的,花了我兩塊錢。


    勞拉又說:你的皮靴也很帥——現在的做工不像那時候了。三四十年代做的鞋才這麽考究,都是手工。你看這一顆顆小釘子是手工釘的!現在誰花得起這些工夫來做雙鞋?我能不能看看你的大衣裏子?


    我說當然。我不知道她到底想拿我幹什麽。


    她在我大衣領子的商標下麵尋找,大大的眼睛眯緊。這時候我們站在自動樓梯上。不少人從我們旁邊超過去,又回頭來看我們。他們多半好奇,少數人不懷好意,因為勞拉的表情和動作極像在我這件舊大衣上翻找虱子。


    她突然大叫一聲:看,這裏!


    她指著大衣腰部側釘的一塊小布簽,上麵有一枚圖章,繞著它有一圈小字“服裝製作勞動工會”。


    她說:我一看就知道是件真貨!四十年代製造的衣服才會有這個標記。那時候美國左傾,工會權力很大。不經過工會,你別想找到工作也別想把產品投入市場。我在這方麵很厲害,鑒定這個世紀和上世紀的服裝;哪年流行什麽。一般不會有誤差。


    我明白了,對我這件大衣可以有兩種理解:普遍意義的垃圾,特殊意義的古董。


    勞拉把我領到一個靜悄悄的大廳。這裏連同我們一共七八個顧客。一些沒有五官的模特枯骨一般僵在各種姿態上;那種枯骨才可能有的冷漠的飄逸姿態。它們是以某種暗色的,毫無光澤的材料鑄塑的,勞拉告訴我,是按照一些活著的著名模特的身材塑出的;每具模特都是一個真人的精確立體投影。所以每具人形都有名有姓。我看著它們不近情理的身高比例,刀一樣鋒利的肩胯,不勝其累地掛著衣服、裙子。我想象它們作為真人會多麽怪誕多麽恐怖;它們的真身遊走在人間時,一眼望不到邊的人海;滾滾湧動的頭顱,她們感到孤獨之極,因而她們才有了這一個個冷漠、飄逸的姿勢和態度。


    在我對它們發著奇想的同時,我已經被勞拉安置在一間試衣室裏。一個穿迷你裙的老嫗抱著一摞衣服跟進來,按照勞拉的指令將衣服—一掛好。七十來歲的老嫗濃妝豔抹,兩條枯瘦的腿百分之八十五露在裙子外麵。渾身裝束沒有一分寬裕。勞拉在一張古典式的緞麵椅子上坐下來,對老嫗吩咐:勞駕,給我兩杯喝的。


    老嫗說:好的,心肝兒。我們有冰茶,果汁,雞尾酒。


    勞拉架起二郎腿:我隻要冰水。白水。


    老嫗兩條妖燒的腿以效率極高的步伐向門口走去。


    勞拉叫住她:等等。


    老嫗以十七歲的姿勢驀然回首。她說:好的,心肝兒。


    勞拉說:給我一盒薄荷糖。


    老嫗不卑不亢,很有節製地給了勞拉一個笑臉,說:我叫瑪麗,有什麽事盡管吩咐。一盒薄荷糖,還要別的什麽?


    勞拉說:就這些,謝謝。


    我的榮幸,心肝兒。


    順便問一聲:你用的是什麽香水?


    不是什麽好牌子,我一位表親贈送我的。


    我喜歡這香味。


    噢,謝謝。


    別客氣。


    老嫗冷冰冰的謙恭和勞拉冷冰冰的和藹,使一種短暫的主仆關係瞬間確立。


    我磨磨蹭蹭,將一條黑色連衣裙套住上半身,再一點點將它往下扯,扯到膝部,才將我的長褲褪下。這樣一來,我不必展示我低質價廉的棉內褲。勞拉以為中國人有中國人穿、脫衣服的習慣,臉上一絲驚訝也沒有。她上來替我拉上背後的拉鏈,一隻手抓起我的頭發,將它按在我腦袋頂上,然後比我還用力地瞪著鏡子。這是一件彈力絲絨的夜禮服,我平坦坦的胸有一大半露在外麵。我看見鏡中的中國女人一點兒炫示的本錢也沒有;她這樣袒露毫無道理,自己和自己過不去。


    勞拉在我背上猛推一把,說:背要直,胸使勁挺。


    我照她的意思辦了,那衣服還是和我文不對題。


    這時試衣室的門被輕叩幾下。勞拉大聲說:請進!


    老嫗兩條瘦腿利索而矜持地邁著步子。手裏捧個托盤,托盤上放兩個高腳酒杯,玻璃薄得如同燈泡。那種隨時可能碎裂的危險使這一對杯子及杯中的水看上去很昂貴。


    勞拉說:瑪格,看怎麽樣?她指鏡中的我。


    簡直就是她的衣服!不過抱歉:我的名字是瑪麗。


    勞拉端了杯水,喝一口。滿臉是嚴苛的批評。她說:不是最理想。


    嫗說:我想那件短款可能更配她。


    勞拉不以為然地看看老姐的推薦,說:那件充其量隻能去雞尾酒會。


    老嫗說:對極了,心肝兒。第一眼我就知道你品位高雅。這套雞尾酒會穿,再合適不過了。


    她不動聲色地拍著馬屁。


    勞拉從一個分幣大小的銀色小盒裏取出一枚白色藥片,放進嘴裏。再取出一粒,遞給我。我也學她的樣把它擱入口中,一股薄荷的辛辣猛烈地充滿我的口腔。勞拉把那個小銀盒塞入我的皮包,告訴我:這些薄荷糖可以使我有個清潔芬芳的吻;一個年輕單身女人,要隨時準備被人吻或吻別人,要做好深吻、長吻的準備。


    老嫗說:對呀,我就一天到晚含著薄荷糖。


    我從鏡子裏迅速瞄一眼她那由脂粉塑出的麵具,她的百分之八十五裸露的腿。這樣的年紀仍懷著如此的希望,潔身自好,滿口清香,以便那埋伏在命運中的吻突然襲來時可以沉著、自信地迎接,以使那樣一個不含洋蔥大蒜胡椒乳酪氣味的芬芳的吻引爆一次良緣。據說這和男性在錢包裏備一兩隻避孕套同等重要。充滿性遭遇的時代,一個負責的男人或女人該有些必要的自身準備。老女售貨員在這個年紀還毫不大意地穿迷你裙,含薄荷糖,以免冷彈一樣漫天飛的吻和豔遇打她個冷不防。


    勞拉圍著我轉了半個圈,再轉回來,然後前進兩步,再後退三步,她慢慢點頭說:是件相當性感的雞尾酒會服裝。


    老嫗說:相當性感。一定會成為雞尾酒會的注意焦點。


    勞拉說:可惜不是去參加雞尾酒會,勞拉像個畫家那樣後仰著身子看鏡子裏的我。她說:這件衣裙最多到六點。


    我說:啊?


    勞拉說:服裝的隆重程度是有規格的;最不隆重的是下午三點,一般這時候是下午茶;五點,雞尾酒會;六點,晚宴;最高規格是九點。你需要的是九點的大禮服,你該看看我母親看芭蕾看歌劇的服裝,從頭到腳,從內到外,看上去簡直氣勢洶洶,不可一世。那個莊重冷酷的樣子,像是去壯烈犧牲,要不就是去殺別人。


    我想樂,但發現屋內兩個人都沒有逗我樂的意思。百萬富翁的女兒勞拉讓我大長見識:做個上流社會的女人真不易。


    最後勞拉和女售貨員瑪麗決定:我今晚的服裝規格非得“九點”。瑪麗說她一生看過兩次芭蕾一次歌劇,女人在那裏個個殺氣騰騰,你稍稍示一點兒弱,馬上被殺下陣來。她以過來人的口氣對我說:一件衣服可能會改變你一生的命運;試著想想,一個參議員忽然看見一個裝扮不同凡響的女人,心裏說:哇,這個姑娘趣味不錯,我得上去跟她搭訕搭訕。女人看芭蕾是為了被人看的。


    老瑪麗又尖又長的紅指甲在我身上劃來劃去,扯扯這裏,整整那裏。她一生的兩次芭蕾一次歌劇全白搭了,這把歲數還得仰仗兩條腿。那兩條腿早年是有過好時光的,別看這時候它們已沒什麽露頭了。


    勞拉為我拿了主意,買下了一件五百九十元的黑色禮服。我還得再貼出幾十元的購買稅,和兩百元的鞋錢。等勞拉走後,我隻剩一張地鐵票錢了。我手裏提著價值三個多月房錢的行頭,在地鐵站裏兩眼空空地走著。過去了三四列火車,我渾身無力,什麽念頭都沒有,隻有一個單調的聲音來回說:八百六、八百六。我這時的感覺近似一位剛進城的老鄉,挨了歹人一悶棍後發現所有錢都給掏了個精光。


    我兩眼發直,又看著一輛火車開走。我等著自己定下神來,好好想想回芝加哥以後的日子怎麽過,還過不過了。我發現自己在撥阿書的號碼。電話一通她就聽出事情不妙。我告訴她:要看芭蕾,因而安德烈資助了一筆買裝費用。她立刻問:多少錢?我說六百塊。她不再聽我說下去,馬上叫我站在原地別動,她立刻趕過來。我還想解釋,她興高采烈地摔下電話。她以為我有六百塊要在今晚之前花掉,這事我一人辦不到,非得她幫忙。


    她見了我手上提的高檔貨色就說:太好辦了,你跟我來!


    我跟著她又回到商店,老瑪麗正把我試過的二十來件衣服一件件往回掛。有件是從模特身上扒下的,她小心翼翼地將它套回去。


    我生怕被她看見,盡量繞著道走。阿書卻理直氣壯,叫住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售貨員。阿書把我手裏的購物袋接過去,拎出那件黑禮服,說:我們決定退貨。


    女售貨員一字不問,看看收據便辦起手續來。我一直在盯著老瑪麗,那具模特不好擺布,她半張著嘴,舌尖舔在兩排門齒之間,因為她和模特的身高懸殊頗大,她不得不踮起腳尖,腳後跟從皮鞋裏出來了,鞋跟卻還立於地麵。她那副專注的神態和體態竟十分稚氣,十分可愛。


    阿書把退貨的款子交到我手裏,叫我清點一遍。點完錢,抬頭便看見老瑪麗悲憤地看著我。她忙了一個多小時,本以為掙到手的錢卻眨眼間沒了。她灰眼珠裏有股控訴,似乎是對一份巨大的背信棄義的控訴。她那萎縮得隻剩一條細細紅線的嘴卻漸漸扭曲,扭出一個笑來。


    她說:怎麽,剛才不是穿著很合身嗎?


    我臉漲得滾熱,說:這樣式太……太袒露了。


    她眼裏的控訴更悲憤了,嘴上的笑更加溫婉、忍氣吞聲:那我可以再幫你選幾件保守些的。您看上去是個乖女孩,剛才我就覺得這衣服可能和你的乖模樣有點兒矛盾,不過你的朋友那麽喜歡它,我不好煞風景,……來來來,咱們從頭開始。


    我心虛理短:等我吃了午飯再來……


    吃了午飯那幾件可能被買走了!設計大師每件作品隻有幾件。


    我們倆人都是你死我活的。我的求饒,賠不是老嫗全看見了,她卻偏偏不罷休,似乎我今天敲掉她一筆生意,她隻有老命一條了。


    我這個朋友特別餓,我指著阿書:她等不及我試衣服了!


    阿書用中文惡狠狠地說:不買就不買,哪兒跟她這麽多廢話!她高傲地一擺下巴,說:她不喜歡你們這兒的衣服。


    老瑪麗眼中燃起灰色的火焰,呆呆站住了。


    可是她剛才說,她非常喜歡……


    她剛從中國來,還沒學會說“不”。阿書不僅高傲,已開始蠻橫。她指著我對老瑪麗說:她是個留學生,知道嗎?美國的赤貧者不叫赤貧者了,改叫留學生了。你忍心毀了她的學業、要她傾家蕩產來買你這件衣裳嗎?


    老瑪麗說:我沒強迫她,是她自己剛才說:她特別喜歡這件衣裳。


    阿書沉默下來,眼睛看著老太太。她的沉默裏明顯有股危險。她長出一口氣,表示要好好把這場官司打下去。然後她四下望一眼,問老瑪麗說:你們的經理在哪裏?


    老瑪麗馬上收回目光,垂下皺紋密布的眼皮。直到我們走到電梯門口,她還站在原地,風燭殘年的玉腿站成一個極其衰老灰心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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