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這才明白,李師長的出現和不出現都是她無法控製,也無從追究的。她和他接近,是他允許的;他不允許,所有的接近都會立刻中斷。曾經那些接近積累的熟識,那各自心裏有數的繾綣之情,都會隨這個中斷而不作數。她一個小包袱闖進大上海,路從來都是通的,她卻闖不進這個荒蕪的院牆。孤單單闖蕩了幾年的我年輕的母親,第一次感到自己原來是多麽孤單。


    她濕淋淋的像隻小野貓,調轉頭慢慢離開那座洋房。它是黃褐色,原色該是乳黃的,牆根生著碧綠的青苔,牆上貼了一張標語:歡迎人民解放軍!標語的紅紙被太陽和雨水漂白了。它在我母親眼裏是一座城堡。可能比那還宏偉堅固,是座宮殿。女性都是向往勝利者的,我母親在這方麵尤其典型。或許從修養到性格再到人品,李師長都不及劉先生,而劉先生不是從幾個大戰場馳騁過來的勝利者。我不知劉先生在失去我母親時是否意識到這殘酷的天條:女人眼中的勝利者總是英武驍勇的,總是最雄性最可依附的。


    我母親回過頭向三樓望一眼,真的像在膜拜了。她原本隻是無意地一回頭,一抬眼,卻一站站了很久。等她感覺到雨水已打到骨縫裏,她才收回目光和頸子,打算離去。這時卻聽有人叫她的名字。叫她的正是曾經在醫院見過的那個小衛兵。他青光頭皮,兩個赤腳一路濺起水花從樓裏跑出來,邊跑邊喊她,一手拎一隻黑布鞋。


    我母親跟著兩手拎鞋的小和尚頭衛兵進了樓門。小和尚頭告訴她上三樓去,師長正在等她去幫著起草一份報告。她上著潮濕氣味濃鬱的樓梯,心髒在裏麵撞著一層薄薄的胸腔,非要撞出來似的。


    李師長見了她就說:洗把熱水臉吧。


    他叫衛兵打來熱水,拿了一條嶄新的毛巾。又叫他去拿一套幹淨衣服來。我母親在浴室裏洗完臉,又脫下身上的濕衣服。她發現李師長給她換的是一套家織白布的襯衫和軍褲。襯衫是細針細線縫的,是個從來沒見過西式襯衫的人想當然地在一件農夫小褂上安裝了袖子、翻領、胸袋。胸袋上還用紅線繡了李師長的名字和一顆五角星。我母親用很寬的牛皮帶湊合束緊褲子,襯衫大得如一頂小帳篷。


    她走出浴室時,李師長說:你這樣穿也怪好看。


    我母親說:要不是太大,恐怕蠻好看的。


    李師長說:像我們隊伍上的女小鬼。


    那我能不能到你們隊伍上來呢?


    你想來?


    嗯。


    李師長不吱聲了。起身臉對窗子點了一支煙。他剛才就從窗子看見她怎樣被擋駕,怎樣灰溜溜調頭離去,又怎樣回頭眼巴巴看著這個窗。他和她臉對臉相峙了好幾分鍾,隻不過她在明處,他在暗處。他對著窗外說:你怎麽站在雨地裏傻挨淋呢?


    我母親一聲不吭。她看李師長端起茶杯,湊到嘴邊,發現杯裏是空的。她提起茶壺,走過去。茶杯和茶壺都是粗大的物什,我母親卻把茶倒得細聲細氣。她把茶端起,遞給李師長。那種默契,像倆人前生百般恩愛過。


    我一直懷疑李師長這時還是否堅持不碰我母親。她纖巧地捏著杯把,李師長是連同她那雙手一塊兒接過去的。那時李師長那麽絕望,活到這時才明白女人真正能給的甜頭該是什麽滋味,卻剛一品嚐,就要他戒掉它。我有道理推測這個場麵:他順勢把她的手握住,茶杯不知怎樣就被擱下了。他把她順勢拖進他懷裏,感到她嬌滴滴的曲線即將化在他手掌裏。


    我母親吃驚地看見李師長鬢角有三四根白發。她絕對沒記錯:他不曾有一根白發。


    也完全可能是這樣,除了他的身體,他其餘的一切都觸碰了她,緊緊擁抱了她。那個時代這樣來曆不同的男女間,一步到下一步之間,可以隔千山萬水。他們自己把自己和對方相隔開,荷爾蒙隻會更洶湧,感官隻會有更充足的快感或痛感。誰也不碰誰,感官卻一潮接一潮地升漲,卻永遠夠不著岸,那感覺當今的男女是沒有福分去享受的。當今的男女犧牲了太多極棒的感覺。


    李師長聲音蒼老地說:坐吧,我有話和你談。


    我母親看著握著生殺大權的男人仍是麵朝窗外站著。她不聲不響地坐在那張氣味老舊的沙發上。她總是坐在這個位置,今天頭一次發現它的彈簧頂出坐墊兒,如同竹園裏梗出地麵的竹鞭。她一點催促他的意思也沒有。


    他說:我看你是個不錯的小鬼,我有個下級人很好,就是你在醫院見過的馬團長。他是膠東人,個頭大大的那個,記得吧?


    李師長此刻已轉過臉來。但我母親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窗外雨停了,晚照黃黃的,因此李師長的表情完全在黑暗的影子裏。


    我母親平靜地看著她兩腳前麵的地板。地板上深紅的漆已斑駁。她搖了搖頭,表示她不記得這麽個馬團長。


    李師長說:馬團長很快要提拔,恐怕我這一師人,就是他來帶了。


    我母親問:那你呢?


    我要走了。


    南下打仗去?


    軍隊的事情,多半是秘密。


    還是去剿匪?


    李師長打斷她的思路:這些事你不要問。


    我母親像那種頂懂事的孩子:受了委屈,卻一點都不想讓大人們察覺她在全力忍受。而大人看見的,就是她克製力之下的衝天委屈。


    馬團長是個好人,家裏也沒人了,都讓鬼子殺光了。原先有老婆兒子,現在他就單身一人。


    我母親點點頭。她已經明白她穿在身上的這件襯衫出自誰的手。李師長夫人的手藝。


    李師長悶聲的長歎給我母親注意到了。


    你看這樣好不好?我給馬團長打個電話,明天是星期天,你跟他來我這裏見見麵,坐一會兒。


    我母親一聲不吱,一動不動。


    你要願意,可以參加隊伍,做個文書,說不定會派你做個宣傳幹事。


    我參加了解放軍,是不是還能見到師長呢?


    見不到了。


    我母親猛地向他轉過臉。她這時的臉全在光亮裏,白得半透明。濕漉漉的頭發環繞這個小臉蛋,讓李師長五髒都疼她。她的模樣這時要擱在我身上,擺在翰尼格教授眼前,一定把獎學金弄到手了。


    這沒辦法呀,小丫頭。


    我母親就讓李師長看,他怎麽把她傷成這樣,讓她心碎成一串接一串的淚珠子,劈啪劈啪往地板上砸。一會兒,地板上就聚了一小池淚。


    李師長哪裏吃得消這個?他快步走進浴室,拿了那條新毛巾。他把毛巾遞到我母親手裏,一麵說: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母親的淚越擦越多。她有個奇特的本事,哭的時候鼻頭不會紅,因而掉淚絕不影響她的美觀。


    李師長走過去插上門閂。又走過去,反剪雙手,兩條長腿威風凜凜地叉得很開。


    小丫頭,你知道,大軍一進上海,就開始整肅軍紀。我不能隻整肅下麵,自己作風上不清不楚。我有老婆孩子,共產黨反對一夫多妻,我是老共產黨員了。你說我能咋辦?


    我母親點點頭,完全是個打掉牙往肚裏咽的乖孩子。


    李師長又說:名義上是調任,其實我他娘的心裏清楚得很,就是處罰我。有那麽幾個王八蛋就是眼紅,我一顆槍子兒沒挨過,打一仗升一級。還有上海小姐送上門給我搞!……


    我母親覺得這話實在粗得可以,相當王八腔的。但她這個當口兒上也顧不上挑粗揀細了。


    她說:你為我受處罰了?


    李師長冷笑一聲:表麵上還升遷了呢。派我去淮北,領導治淮,副省長級別。


    我母親一聽“副省長”,心裏一亮。


    她說:那我跟你去。


    輪到李師長不吱聲了。他想,媽的,未嚐不可——我沒犯王法呢就按犯王法論處了,不如就犯犯這王法。反正老子已經折了兵,夫人賠不賠進去,全在我。


    李師長頂恨戲文裏的陳世美,他這時候突然覺得陳世美有陳世美的三分道理。


    他很快把我母親送回家了,他需要一個人頭腦清醒地好好想一想,做陳世美值不值,要做的話,如何去做。他對他媳婦沒有任何記憶,但她最後跟在他馬後麵追趕他的身影,此刻在他心上一下一下地剜著。當然剜得深剜得狠的,還是我母親靜悄悄流淚的小樣兒。


    我感覺淚水遲遲疑疑地淌在我的麵頰上。肯定不是我的淚水,肯定是我母親在我體內的延續使眼淚勉強湊夠了分量,在我說到“離鄉背井”時流下來。我一直在對翰尼格教授講我如何揭不開鍋,而作為一個外國人,又沒有合法打工資格,隻能在中國餐館受剝削遭壓迫。我甚至眼下連受剝削都受不成了,那份菲薄的薪水和一餐免費晚餐都已被剝奪。下麵就隻有饑寒交迫,喝芝加哥最充足的西北風。


    翰尼格教授不知道我每天文文雅雅地在受著這樣一份赤貧。他這才明白,美國最窮的人不叫乞丐,叫留學生。乞丐若肯忍受些管束,守點最低紀律,滿可以混成一條不錯的寄生蟲;他們不那麽酷愛流浪和自由,在哪裏有個稍穩定的住所,每月可以領一筆穩定的救濟金。就是說,那個非要請我吃晚餐的流浪漢不是拿我開心,他真請得起我吃頓漢堡或熱狗。他很可能吃、住不愁,有筆救濟金,乞討來的錢是第三產業。翰尼格告訴我,知道我這樣的生活狀況他又悲又憤,因為他曾在報紙上讀到一個有關美國社會福利的報道,有一家五代的單身母親,全是在十五歲前生了非婚子女,每月國家提供他們三層樓的宅子,共五間臥室、三個浴室,全部救濟金相加是五千五百元。他瞪著褐色大眼珠:五千五百元啊!全部免稅不要買任何保險,比我這樣一個教了幾十年書的教授工資高一倍——我工資的百分之三十五要納稅!我們納的稅有一部分就給了這樣的“貧困階級”了!


    他端起我為他倒的礦泉水,牛飲一陣,這才想起他怎麽跑了題。他該對我流淚這個局麵做點什麽才對。


    他拿了張不太幹淨的餐巾紙,走到我麵前,遞給我。跟李師長遞毛巾給我母親的動作基本相仿。


    我接過餐巾紙,心想它不夠幹淨可別把我眼睛擦發炎了。


    他五短地站在我麵前,良久,又轉到我側麵,屈下身,摟了摟我的肩膀。


    這個動作是不必和他計較的,美國男人看見女人流淚,一般都是先遞麵巾紙,然後上來摟抱一番,同時說: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翰尼格五短的手指在我肩膀上拍了拍,說: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我等著他結束這套成規的安慰動作。


    他卻埋下臉,嘴唇在我頭發上觸碰一下。他等著我的反應。我一點反應也沒有。碰碰頭發,我如果能得到獎學金,也問題不大。他卻把手移到我臉頰上來了。我想,看來九千塊錢獎學金不會便宜我的。我用手抓住了那雙想往我脖子去的手。這手摸摸也摸得出多五短。


    翰尼格教授卻以為我這雙手是迎合他的。他一下把我從沙發上拎起來,然後揣進他的五短胸懷。這油可揩得大了點。


    我不傷和氣地掙了掙。翰尼格還是明事理的,也算老實,便放開了我。我偷偷瞥他一眼,他五十歲的臉羞臊得通紅。我的估計沒錯,他身上還是有美國中西部農民的質樸。


    我母親這時在我心裏嘀咕一句:別把事弄得太僵。她通過我對翰尼格教授微嗔地看一眼,意思是:你也忍心下手?你還嫌我不夠慘?


    翰尼格教授良心還是無可指摘的。他越發羞愧,低聲說:我隻是想安慰你……對不起,我忘了你是個東方人。我隻是把你看成個晚輩,想給你些安慰和鼓勵。千萬別誤會我。


    他果真不那麽難看。


    我說:我不是責怪您的意思……我該向您道歉,今天有點失控。真的,請您原諒。


    他抬起又長又密的深褐色睫毛。眼睛充滿真誠的感激。或許是感思。每個教授都簽署過一紙文件:在任何情況下不做對學生有性騷擾嫌疑的動作,不講有同樣嫌疑的話。他在我這兒揩的這點油要真落在一個厲害角色手裏,說不定會讓他失去教書資格,至少也會讓他給她一學期的“a”。而我的案例不同:不用訛詐翰尼格我也一向吃“a”。我要的遠比“a”實質。我得要那九千塊。


    他說:係主任那裏,你放心。


    有他這句話,我放心了。他會把我發表的兩篇小說誇大地向係主任匯報,反正係主任不會瞎耽誤工夫去找那兩篇玩藝兒來讀的。係主任別人不信翰尼格的話還有點作用。係主任那張嚴峻凜然的麵孔會出現一種厭倦的笑容。他一般在核審學生獎學金資格時,都會有這樣的笑容出現。他是係裏出版書籍最多的人,認為這個係裏的學生沒有一個人是作家的料;即使有幾塊料也沒有作家必備的好屁股,根本不能好好坐著把一部作品嚴謹、精致地從頭寫到尾。他卻對我吃不準。有次係主任來我們班上聽課,正碰上一個同學在讀我的書信體小說。他一舉手,翰尼格叫那同學停下來。係主任問那同學:這是你寫的?回答說不是,是他代我讀,因為我一在課堂上大聲朗讀即席寫作,英文發音就變得很差勁。係主任請那同學繼續讀。讀完後他問全體學生:有沒有讓你們誰打瞌睡?同學們說:沒有。係主任說:為什麽沒有呢?沒人答得上來。係主任說:因為她不寫陳詞濫調。她不寫陳詞濫調的原因是什麽?一個同學說:因為她還沒學會陳詞濫調——她不是美國人。係主任說:有一點道理。但更重要的,是她拿寫作很當真,拿她的教授的要求很當真。這所藝術學院給不了你們任何人天賦,但拿教授當真的人,至少能從教授那裏得到技巧和品位,把一樁事講完而不會把別人屎都煩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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