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晃晃一個秋天,一五○號的院子裏出來個女人。這條街的住戶都不愛朝別人家的新奇事伸眼光,這時都找著道理跑出跑進。住戶們多半是白種人,鄰居二三十年了,相互間從沒好意思問過一個“你好”。很例外的,人們朝一五○院子裏這個女人都“hi!”了一聲。女人嚇一跳地朝老遠甩起臉,不知這個“hi!”是叫貓、叫狗,還是叫別的誰。這樣一甩臉,不管多遠,人都看清了這是個中國女人,有張粉白臉,腰身曲線工整得像把大提琴。


    女人沒對誰笑,因此所有對她的笑容都無趣地收回了。隻知道一五○的院子是不該有女人的。有的隻是一個七十多的父親和二十幾的兒子。父親是中國人,兒子是美國人,但兒子從哪一點看都絕對是父親的。


    隔一會兒從房裏出來一個高高的男孩,但不是一五○原屬的兒子。男孩對女人叫幾聲,女人進去了。街坊都不懂他們的中國話,但中國話叫“媽”也是“ma”。


    一五○是房價,不是街號。十年前它掛過一次出售牌,全街人都打電話問過它的價,回答是“一百五十萬”。全街都安分了。出售牌也在兩月後消失。


    這時人都看著那個女人消失在一五○銀灰的城堡裏。


    海雲被兒子健將扯著,進了二樓一間屋。她做了這房的女主人兩個月了,房子的好些地方她沒到過。


    “媽,你看啊!”健將十六歲,這時朝這間足有四百尺的臥室掄一圈胳膊:“看人家!”


    屋內一溜牆的鏡子全被打開,裏麵齊齊地掛滿衣裳。下麵是鞋架,像小半個鞋店。屋中央是張大床,床有個鑲鏡子的頂棚。海雲不懂那鏡子是水晶的。牆上貼滿各種轎車和各類女明星。靠窗一架鋼琴,上麵立一隻巨大的標本孔雀。


    東西一樣樣看過,一樣樣以手指撚過,海雲和兒子上了床,朝鏡子頂棚傻眼。海雲突然對健將說:“你怎麽亂碰別人東西!”說著跳下床。


    健將對著頂棚的鏡子架起二郎腿,完全不是晚飯桌上那個低眉順眼、陪娘嫁過來吃口白飯的拖油瓶。


    “小死人,快給我滾下來!”海雲捏起兩隻小白拳頭,空空捶著。


    健將知道這一世界媽隻對他一人罵;這句“小死人”是媽的撒嬌;媽跟她新婚的丈夫都不撒嬌的。半年前遠房大姨專程從北京來和媽嘀咕出國的事,大姨說一句在媽肩上推搡一下:“男人比你大好啊,你跟他好撒嬌哇……”不久媽上了北京,回來帶回一張相片,是她跟一個男人的。媽問兒子男人看老不看老,兒子說看看有六十,媽喜出望外,說:“死不了他的,還真顯十年少相呢!”健將隻去看媽手指上的戒指,小燈泡一般晶閃,他不懂那叫鑽石。媽眼皮耷拉了,說咱娘倆綁一塊也不值它,還說:叫不叫他爸隨你,人家自個兒也有兒子,是他前麵美國老婆生的,叫卡羅。


    到這兒見了卡羅,健將和海雲都吃了一驚:他頭發長得齊肩,在腦後拴根絲帶;皮膚似乎透明,嚼口香糖的牙齒動作清清楚楚顯在皮膚上。沒人看見他不嚼口香糖的樣子,他有發綠的、大極了的黑眼睛。那樣兩隻眼,兩個月來隻在頭次跟海雲娘倆握手時給予過正視。那天卡羅在門口等候接應他們,欲幫著拎行李,七十二歲的父親卻對他柔聲說句什麽,他便縮回一雙蒼白的手。後來健將發現每回媽拎垃圾袋出去,卡羅總做幫忙的樣子,父親也總是那句柔聲的嘀咕:“這事不用你。”健將便插手幫,海雲往往在兒子手背上輕拍一下,瞥一眼丈夫,說:“媽慣壞了你了,你幹得了這個嗎?”


    在這幢房裏兩個月住下來,健將已不再管七十二歲的周先生叫爸,周先生也不再吃力地每天對他笑兩次。健將總是潛伏著,聽周先生那輛“benz”和卡羅那輛“bmw”駛出車房,他才開始對這所城堡進行全麵占領。


    這時健將仍在卡羅床上,身體拉成個“大”,盡量延伸他對這床的侵犯。


    海雲上來擰兒子的耳朵,要把他扯下床來:“人家的地方!小死人……”海雲嘴比手使勁大。


    “媽,怎不叫他給你也買個這樣的床?”


    “你給我好好滾下來!”


    “媽,你也得買多多的衣裳!”健將指卡羅那一壁櫥。


    健將並不是妒嫉卡羅在這家裏的特權,海雲知曉兒子,他十六歲,也夠法定的駕駛年齡了。有次海雲當著健將的麵問周先生:“啥時候也給健將買個車吧?”周先生從報紙上端微笑地看她:“他坐公車不好?”海雲馬上說:“你兒子十六歲就開上三萬塊的車了!”周先生不言語,動作斯文地將耳朵裏的助聽器拔下來。周先生對他要聽和不要聽的話是可以選擇的。


    海雲起身便走。健將追著她跺腳:“媽,要車就要車,你提卡羅幹啥?他是他,我是我!三萬塊的車,就跟我稀罕似的!”


    海雲瞪眼看著健將。她見兒子盯著卡羅這、卡羅那,尋思兒子長了點人權、平等的腦筋。


    “啥也甭為我要!”健將說:“我缺個啥?我還早呢,以後啥不能有?是你!你有卡羅那些好東西嗎?你圖他個老東西什麽?”


    那是海雲第一次聽兒子叫周先生“老東西”。海雲也懂得健將自己也沒想清楚、講清楚的話:三十七歲,這麽好看個女人,嫁了這麽個“老東西”,能讓你享受的,不就是錢了?


    海雲不是為錢嫁的。海雲多半是為兒子嫁的。十年前,她當少校的丈夫死在軍事演習的事故裏,得信的時候,海雲趕緊雙手把臉捂住,不讓人看見她沒哭。海雲沒愛過那個中級軍官,嫁他是為了好有個兒子。來的還真是個兒子,那以後她就再也忍受不住少校那帶牲口啃青味的吻。還好健將長得不像少校,也不很像她。像她十四五歲看上的一個籃球中鋒,一樣的長腿、長臂;似乎大可不必那樣的長度,走路、行動某些部分都省略著,顯得特懶。她的少校丈夫簡直想不出健將這副模樣從哪兒來的,海雲卻知道,心裏嚇得半死:那不過是她不吱聲的單戀,怎麽竟印在兒子身上了?健將父親的死是海雲黑洞洞的心底的一個期盼。那期盼從未浮上來,浮到她能認清它的層麵。


    那夜海雲摟著沒了爹的健將,才發現那期盼已從黑洞洞的心底驀然浮現上來了。她突然感到無限安全;五歲的赤條條的兒子就圃在她蜷起的懷中,像再次將他裝回了子宮。她和他之間不再有那第三者。她看見自己的乳房、腹、腿形成的弧度,正那麽恰恰巧巧契合兒子柔弱幼小的身體;母與子的兩具肉體如一種完美對稱的鑲嵌。她流下淚,是幸運的,終於得逞而鬆下一口氣的淚。


    海雲從沒想到過再嫁。十年,她微薄的工資加上一筆亡夫的撫恤金供她和健將擁有一個清寒的天堂。但她常常想出國,出了國健將的沒出息、不學無術就會不那麽顯眼——海雲覺得,健將是讓親戚們的孩子給比得沒出息了,隻要他一出國,將來回來,那就是另一番高低。然後北京的遠房大姨就找來個周先生。


    一見周先生海雲便同意了。周先生瘦瘦的,很文雅。頭發是染的,牙齒是假的,這海雲都明白。一隻很小的塞子堵住周先生的耳朵眼;街上過救火車,他就把它拔下來,海雲當然知道那是個助聽器。頭頓飯是在不貴不賤的一家館子吃的,門外過了一回救火車,三回警車,海雲很同情周先生不斷放下筷子去招呼耳朵眼。


    第二天他們便結了婚。在王府飯店開了房,周先生穿得嚴嚴實實上了一張床,海雲也穿得嚴嚴實實上了另一張床。關上燈,海雲感到一個人過來了,渾身摸撫她。


    “讓我自己來脫,……”海雲說。


    那個人不說話。海雲脫幹淨了,感覺一隻很幹很幹的手摸到她小腹上。“不方便吧?讓我轉個身?”海雲又說。


    還是沒話。海雲不知該怎麽辦。突然想起,周先生一顆不缺的兩排假牙明燦燦地擺在浴室洗臉台上,他不答話自然是因為沒有“口齒”。那手將海雲上下摸一遍,又一遍,像是驗貨,仔細且客氣。之後他就回自己床上去了。


    海雲往往在周先生上班後讓健將領她乘公車,再換地鐵,到一座大購物中心去。海雲身上裝有一本支票、兩張信用卡,出沒在各色衣裳的叢林裏,見了實在惹她走不動的衣裙,就買下來。不過她最感到快樂的是把一件件衣裳往身上試,從晚禮服到內衣內褲。


    健將在試衣室門口的沙發上坐著,看著媽一會兒一個樣地走出來。


    “穿這太年輕吧?”海雲這時穿的是件夕照紅的太陽裙,她特意架上墨鏡。


    健將頓時鬆開下巴,看著海雲圓嘟嘟的兩隻乳房將裙子胸前的圖案撐得走了樣。他認為媽這時是絕頂的漂亮;媽的臉鮮亮透紅,像剛下去二兩六十度燒酒。她對著幾麵鏡子左右擰著身體,一雙腿勻勻地裹一層脂肪,每動一動,它們就有些細碎的抖顫。


    “太年輕了,天爺!這也太不像話了……”海雲快樂地皺起眉。


    健將仍掛著下巴盯著媽。他得鼓動媽把這件玩藝買下來。常常地,海雲在抽信用卡時會突然一個戰栗,撂下一堆衣服便走,逃一樣走開。健將便一路跟她發脾氣,說憑什麽給他省錢;錢都不花他的,媽你還圖個啥?圖在那房子裏燒飯、打掃、伺候他們老少大爺?海雲會反嘴頂兒子:七十幾的人了,還在為這個家掙錢,是容易的嗎?上幾百一件衣裳,他得從早到晚在辦公室坐上一天,才掙出這件衣裳,是容易的嗎?你個小死人吃的穿的,不都得他老爺子七點起、八點出門掙來?!……


    健將從沙發上站起,幫海雲理著衣裙背後的折皺。媽一向放心把自己交給兒子整理。


    海雲望著鏡子裏比自己高大半頭的兒子,忽然感到滿足極了。“健將,你媽還有幾年看,啊?”


    健將帶粗糙指甲的手指順海雲脊背朝兩側移,漸移到她腋窩。“買下了,媽。”他陰狠地說。


    海雲嚇一跳,這個陰狠的健將是她不認識的。她斜一眼兒子:“小死人,你當我家?!”邊說邊走回試衣間。


    健將沒言語,兩隻大手空張在那兒,像一不小心剛放跑一對鴿子。


    海雲結果並沒買下那件夕照紅的太陽裙。但它讓她在公共汽車上高興了一路,因為它給了她一個極好的機會讓她發現自己原來還餘下那麽多年華。那尖銳的色彩鑿子一般將她三十七歲的表層鑿了個缺口,青春嘩然湧出。


    健將卻一路不理睬海雲,認為媽背叛了他。媽向著老東西,心疼老東西的時候就是背叛他。也背叛她自己——她的快樂就剩下那麽一丁點了。幾百塊?卡羅一件皮夾克上千!一條領帶上百!卡羅有,你憑什麽不該有?!……


    車到站,海雲娘倆剛下車,一輛米色小車在路旁邊停住,車篷敞著,卡羅“hi!”了一聲摘下臉上風鏡。海雲和健將都不懂英文,卡羅做了個“請上車”的手勢。海雲喜悅地從健將手裏奪下一大包剛買的衣服,擱在車後座上。


    健將對海雲說:“我自己走回去。”扭身已拐上便道。海雲隻得對卡羅笑笑,比畫著讓他開車。


    卡羅仍嚼著口香糖,顯在腮幫那層透薄的皮膚上的牙齒運動似乎已疲乏透頂,卻是務必要嚼下去。卡羅盯著前方,朝著海雲的半張臉帶一點微笑。是出於禮貌。海雲覺得他的另外半張臉一定是不笑的,因為不必浪費禮貌。她從沒有與卡羅挨這麽近過,近得能嗅到他的口香糖氣味。這時她發現他相當的美,尤其眼睛,上下兩扇濃而長的睫毛各朝各的方向翻著,使那眼華貴起來。他鼻子與額相連的線條有亞洲人的柔和及歐洲人的鮮明。他是周先生四十八歲時得的兒子,海雲見過他母親的相片,一個粗大的金發婦人,到卡羅,怎麽就會出來一個這麽優美的雜種?


    卡羅猛一個拐彎,海雲眼一暈,不禁“哎呀!”一聲。卡羅咯咯地笑起來,然後伸過胳膊,似乎要攔腰擁抱海雲,卻是替她拉住安全帶,係牢。再次對她出聲地笑。


    從這笑中,海雲幾乎大喜過望地發現,卡羅也有著與健將相等的沒出息。那種公然對學問和才能的輕蔑,就在這笑容中。不同的是卡羅對這份沒出息是認清的,健將卻毫無認識,因此卡羅的沒出息表現出來便是一種脫俗,一種迷人的頹唐情調。卡羅在兜很大一個圈,無非想炫示他和他車的風度。


    海雲心裏突來一陣對這混血青年的恨意。


    她的健將有什麽?她的健將趴在地上一塊塊地擦亮大理石,供這雜種少爺瀟灑地踏過去;踏進他那寢宮般的臥室,去彈他的鋼琴。海雲不懂音樂,正如她不懂世上絕大部分事物一樣,但她也聽出卡羅彈得多麽半調子。周先生說卡羅沒去上大學是因為幾個二流大學沒有錄取他,所以他在準備考一流的學校。他早出晚歸,是去圖書館懸梁刺股。有什麽用?認真說他比健將更沒出息,因為他是存心沒出息,而健將對自己那份沒出息純粹無辜,純粹不能自主。


    當晚海雲將買來的衣服一件件又試穿一遍。她穿著一件深藍絲絨的晚禮服跑到客廳,那裏有麵鏡子可容她向左轉向右轉,以及前進後退地打量自己。


    周先生和卡羅並排坐一張長沙發,在看電視上的球賽。電視與沙發的角度很妙,第三個人絕對擠不進來。有回健將隻是站在一邊很受罪地看了一會拳術,周先生便客客氣氣說:“喂,你房間不是也有電視嗎?”健將從此被堵回了自己的小房間,去看他那十三寸了。從此健將也恨絕了參加到這對父子中去的單方麵願望。海雲從此上哪兒都帶上健將,她知道兒子比自己還孤獨。


    海雲看著藍絲絨夜空般的莫測。周先生和卡羅在談著什麽,各人手裏捧一盞瑪瑙色的酒。他倆並不在看電視,隻是借電視來營造一個隻屬於他倆的氛圍,以這氛圍在這家中做一種微妙的劃分。


    “健將!”海雲突然大聲喊道。健將跑出來,見母親微張著雙臂,微笑地站在鏡前:“來幫媽係一下這根帶子!”她以下巴指著腰間。


    卡羅瞪眼看著繼母在這身不合時宜到極點的裝束中顯得既滑稽又美麗,口香糖也忘了嚼。


    健將熟練地替母親係上帶子,又伸手到裙子裏麵,去抻平貼身的襯裙,他這套動作十分麻利靈巧,一看便知是常常做,徹底懂得了女性著衣要領和竅門。


    “他天天陪你逛女人服裝店?”周先生忽然問。


    “他不陪我,誰陪我?你陪?”海雲半笑地反嘴。


    “早看出他沒出息!”周先生說。


    “你兒子有出息?二十大幾了還賴在家裏!”


    “我的家!我要誰賴誰就賴!”周先生說。一根手指按住耳朵眼上那隻塞子,生怕漏聽一個字。


    “你的家——咱知道。咱娘倆在這頂多是老媽子和小夥計。”


    “是你自己講老媽子!”周先生起立,悲哀得顫顫巍巍:“老媽子敢花那麽多錢,天天逛商店?!”


    “老媽子還不跟你上床呢!”海雲噙著飽飽兩汪淚,人也涼了。


    聽到這裏,周先生毅然拔下助聽器。周先生被卡羅拉到餐室,健將推著海雲進了自己臥室。


    第二天,海雲一早出門,直奔那個購物中心,去買昨天舍棄下的那條夕照紅的太陽裙。海雲往往留下一兩件最貴的衣裳到生氣的時候買,不然慪起氣來就沒得可買來消氣了。也隻有生氣,她才買得下手,才有那股勁頭和氣魄。


    海雲是獨自去商場的,健將的學校已開學。她在商場迷了途,怎麽也找不見那件紅裙子了。她從沒一個人出過門,總是健將領路。不知怎的,她感到一種可怖的迷亂,眼和手慌慌張張地翻著傾掛的上百、上千種衣裳,像是在找一分性命攸關的文件。卻怎麽也找不到了,那件太陽裙,那個在一天前使她快活過的紅融融的物件,不見了。她喘息越來越緊迫,似乎找不見它,往後的日子是過不下去的。


    海雲手空空地回到家。


    離燒飯的時間還早,她不知該做什麽。電視她是看不懂的,音樂她也是聽不懂的。帶來的兩盤家鄉音樂——河北民歌,她卻不會用那個比飛機駕駛儀還複雜的音響組合,她也從來不打算學,這世上絕大部分事她自認是學不會的;她除了長一副漂亮模樣和燒一手漂亮菜——這兩樣天生——其它她都學不會。


    海雲隻有一件事可做,就是將所有買來的,尚未有名目、場合穿出去的衣裳統統再試一遍。


    她身子一進入那滑溜的、柔軟的衣裙,往客廳大鏡前一立,神便定下來,一種愉悅出現了,健將一向是分享她這孤零零的愉悅的。她脫口喊道:“健將!健將……”


    “hi!”


    海雲抽風般扭轉身,見樓梯上出現的是卡羅,卡羅微笑著,剛剛從午覺中被她的叫喊驚醒,臉上是淺睡後的紅暈,他已走到海雲身邊,黑綠的大眼關切地看著她。海雲第一次看見他安頓下來的嘴,麵頰不再有咀嚼口香糖的輕微曲扭。


    海雲不知怎的往後撤一大步,像是害怕這個完全不同的卡羅,卡羅竟是如此友善。對於她這三十七歲的繼母,卡羅的存在原來是暗暗含著某種意義。


    “我幫你?”卡羅用五音不全的中文說道。


    海雲驚懼地笑笑,搖搖頭。雙手在背後扯住絲質衣裙的兩扇門,隻要她一鬆手,它就會滑出她的控製。


    “我會幫。”卡羅逼上一步,“將會的我都會。”“將”是他對健將的叫法。


    海雲沒料到他會講中文,講英文原來隻是在這房子裏造成一股勢力,一股優越的、排外的勢力。現在隻有他和她倆人,沒什麽可排外了。卡羅絲絨一樣的目光看進海雲眼睛,海雲的眼睛快快躲開去,“不用。”她說,依然將雙手背在身後,扯緊裙的開關。向後背起的手使她原來就豐潤的胸挺送出去。


    卡羅微側頭,想一會兒,說:“為什麽?將能做的,我也能。”


    “不,”海雲柔聲說:“將是我生的。”海雲清清楚楚地說。


    卡羅馬上收回伸進她眼裏的目光。海雲第一次見卡羅如此謙卑地一笑。


    健將學校的功課很忙,他總是早出晚歸,有時全家睡下了,他才回來。海雲洗衣時嗅出健將所有衣服上都是衝頭腦的汗臭。她沒去多想,男孩子總是動動就臭烘烘的。


    卡羅卻像與健將調了位置似的,從早到晚待在家裏,海雲幾乎總在試穿衣服時碰到他。他不再申請幫她,隻靜靜看她一會兒,並不看她身上各種莫名其妙的新衣,而是直朝她眼睛看,直看到海雲對他和她是怎麽回事漸漸醒悟了。


    海雲這三十七年沒愛過男人,或者她愛的男人都不愛她。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像卡羅這樣往她眼裏死找她。她逐漸不再追問健將每天學校裏的事;健將像是不再重要,反正他是她自己的一部分,總會在那,跑不了的。


    這天卡羅對她說:“我那兒有更大的鏡子。”


    海雲裝沒聽見。卡羅轉身走了,海雲不知怎的就跟他上了樓。卡羅請她進了自己屋,然後關上門。


    海雲身上著的是件白色晚裝,無袖,從腋下隱隱透出少許腋毛。海雲看著自己,眼的餘光見卡羅接近了她,步子動作都輕柔得像絲絨。卡羅——你這金子堆大的少爺。海雲想著,愛慕地、嫉恨地輕輕咬住牙關。


    卡羅的眼睛大大地瞪著。海雲突然發現它們也是孤獨的,不亞於她自己,不亞於健將。不,海雲想,卡羅是她所見到的最孤獨的一縷魂。這孤魂在這幢城堡裏徘徊了多少年、多少年,似乎早於他被那個胖大的金發母親孕育、娩出。


    卡羅的手指很輕地順著她平整、年輕的脖頸滑下。那無聽眾的鋼琴家的手指觸摸著她的肩、臂。海雲見鏡子裏的自己已是渾沌一團白色,已溶化得沒了原形。她從沒體會過這個溶化過程,它真值得拿死去換。


    海雲感到那雙無出路的鋼琴家的手移向她的腰部。忽然,卡羅以一個令她意外的動作矮了下去。她清理一番視覺和感覺,發現他跪在她雙膝間,臉埋在她稀滑的白色裙裾上,渾身蟲似的蠕動,拚命躲避他想要去觸碰的部位。多沒出息,沒出息得又如此動人。


    “i…love…you!”他啼溜著鼻涕,口中發出喝粥般的聲響。


    海雲一動不動,但渾身都是邀請。


    倆人同時聽見車房門啟動,周先生回來了。


    海雲穿著白色晚禮服在廚房燒晚飯,周先生看不透似地看了她一陣,問:“穿的這一身是什麽東西?”


    海雲擂小鼓似的剁著菜刀,一邊答:“穿著玩玩啊!”


    周先生“哼”了一聲,意思是:“花這麽些錢就‘玩玩’啊!”


    海雲輕快地將菜倒進升起煙的油鍋,沒像以往那樣回敬他。現在她不隻有健將,還有了個卡羅,因此對這個七十多的丈夫,她從此可以不一般見識。


    炒到最後一道菜時,健將出現在廚房門口,臉讓汗淌得白一道黑一道。


    “哎喲小死人!放了學哪兒去了你?幾天不照你麵!”她邊說邊歡天喜地攪著炒鍋:“把媽想得!……”她沒意識到自己在撒謊:這些天的夜裏,她躺在黑暗裏,聽著周先生斯文的鼾,睜眼閉眼,眼前都是卡羅。


    海雲甚至沒留意兒子的明顯消瘦和病馬般遲鈍的眼神。


    “去洗洗臉!瘋得你……”她喜悅地責罵兒子,將炒好的菜一飛腕子倒進瓷盤。


    晚餐桌上是兩隻冷菜,四隻熱菜,氣氛遠不如往常沉悶。海雲頂忙,給健將不斷夾菜,又去不時答對卡羅那雙眼睛。周先生瞥幾眼海雲白晚裝上罩著花圍裙,搖頭笑笑,還是決定對妻子的荒誕裝束不加幹涉。飯吃到一半,電話鈴響起來。


    卡羅接的,卻馬上將話筒遞給健將,臉上是等看好戲的表情。健將完全木然地捧著話筒,忽然求救地將臉轉向母親。


    “怎麽回事?”海雲問。


    健將沒說出一個成型的字。


    “學校來的電話——他五個禮拜沒上學!”卡羅說,以尖而長的拇指點點健將。


    健將惡狠狠朝卡羅瞪去。


    卡羅像根本意識不到健將的存在,抽出一根口香糖,嚼起來,“學校說,他們正在考慮開除他。”


    “根本沒這麽說!你狗日的瞎編!”健將對卡羅吼道。


    周先生一拳擂在桌上:“你嘴放幹淨點,不然我馬上可以請你滾出去!”


    海雲還沒反應過來,鼓著眼看看健將,又看看周先生。


    卡羅對父親咕嚕了一長串英文,一麵咕嚕一麵繼續以拇指點著健將。那是隻鄙夷而傲慢的拇指。


    周先生臉完全青下來:“你幹什麽去了?!五個禮拜,你幹什麽去了?!”


    健將不語,悶著頭。海雲知道兒子沒出息得十分徹底,但無救到這步田地,她是意外的。她挪到兒子身邊:“說呀,你沒上學,是不是哪兒不舒服?病了?還是老師種族歧視咱們?跟媽說呀!”海雲恨不能為兒子想出所有借口。她用手臂環住健將的肩,臉幾乎貼上去瞅他,希望瞅出什麽病來。


    “他有什麽病?沒看他剛才吃多少?”周先生大聲道,布滿老年斑的臉和手都在打顫,像是隨時會厥過去,了結他勤勞兢業的一生:“他以為他這輩子就可以靠我養,吃我的、喝我的,靠我一天十個鍾頭趴在寫字台上,來養他!”


    海雲看著自己年老的丈夫的額角,一根紫色血管蚯蚓般拱動。


    卡羅這時也在看父親的額角。他輕輕在父親背上撫兩把,又對他輕聲講了幾句英文。


    海雲似乎突然明白卡羅在講什麽。他在攛掇父親,離間父親與健將。海雲撿起一隻青花細瓷盤摜在明晃晃的打蠟地板上。人們全抬頭,隻見她臉猙獰了一瞬後,去淨表情。


    “廢料東西!雜種?你仗著誰呢!你心對口、口對心,說句實話:這些天你動的什麽腦筋?打的什麽下流主意呢?當我不明白你?別迷了心竅兒,廢料玩藝兒!……”


    健將完全不懂母親在說什麽,猛抬起頭,兩眼死死噙住淚。他突然縱身,抄起地上碎作兩半的瓷盤,向卡羅砍去,砍到了卡羅額上角,一個細紅的月牙兒刹那間暈開,不一會,血從卡羅捂在傷處的手指縫溢出。


    海雲撲住健將,嘴裏念咒似的說:“殺!先殺你媽!是你媽的報應!……”


    周先生已打了報警電話。十分鍾後,警察們來了。三三兩兩的街坊在自己院子門口往一五○張望,蹊蹺死靜了二十年的這座銀灰城堡怎麽今晚讓警車給熱鬧起來了。周先生到門口去抱歉,說家裏的報警裝置不小心被碰響,一場虛驚而已。


    周先生和海雲商量,送健將去一所寄宿男校,在五百裏外,學費極昂貴。海雲點了頭:周先生肯出這樣一筆錢,事情總錯不到哪去,至少健將不算虧。


    卡羅也被一所三流音樂學院錄取,一個星期內就要到東部去了。


    周先生悔過似的對海雲說:“我陪你的時間太少,我準備馬上退休,七十二嘍。以後天天在家陪你。我們去歐洲旅行,去亞洲、南美!哎,你想去哪裏?”


    海雲無神地笑笑。她正在整理擠得緊緊的一壁櫥新衣,它們中的多數,她從來沒穿過。


    健將從外麵回來,手裏有個商場購物袋。“媽!”他叫了一聲。


    海雲回頭,見兒子從包裏拎出一條夕照紅的太陽裙。就是幾月前她看中卻沒舍得買的那條。


    “哎呀!……”海雲小女嬰一樣將兩隻手掌在空中揮幾下。


    周先生走開了。凡是有健將的地方,一般是沒有他的。


    驚喜過後,海雲問:“哪來的錢,你?”


    “打工打來的。”健將答道。他告訴媽,那幾個星期的逃學,他是去找工打了。試了七八家餐館,終於一家收他做了廚房下手,一小時兩塊半。


    海雲這時已剝下了衣服,欲試新裝,幾乎裸出大半個身體。聽兒子講到此,她眼眶一脹,兩大注眼淚傾出來。她不知低吟了句什麽,將兒子摟進懷裏——她那原始狀態的雌性胸懷裏。兒子在她赤裸的乳房間一動不動,她又感到十年前那種擁有;這擁有感將支撐往後她與兒子的長相別。


    海雲穿著新裝跑向客廳,正看電視的卡羅和周先生被她一道夕照般的色彩惹得回首。這件不倫不類的一塌糊塗的紅裙子使父子倆都不由自主從沙發上欠起屁股,都讚歎與譴責地盯著這個三十七歲的女人。


    健將跟上來替她整理胸前、背後、裙下,完全熟門熟路。


    “穿這個……成什麽話?”周先生自語般說,苦笑。


    “放心,我不會穿出門!”海雲頂他。


    “是不能穿出門。”周先生說。


    “我就在家穿穿。穿著玩玩——我有地方出門去穿它嗎?”海雲說。


    海雲看著鏡中的自己,以及鏡子折射出三個男人的神色。她明白自己是美麗的;她明白這美麗對他們是白白一種浪費,同時也對他們是無情的一分折磨。


    當晚,卡羅埋伏在樓梯拐角。海雲覺得他傷疤尚新的麵孔那麽要她命。她忽然感到這世上都錯了,錯了便對了。她笑笑;從健將與他衝突,她還第一次對他笑。


    卡羅走上來,把嘴唇慢慢觸到她麵頰上,她脖子上,她不動,沒有邀請,也沒有拒絕。他說他從她進了這房子,就開始愛她,她該是他的。


    她抬起臉,看著他,感到自己在紅色太陽裙下漸漸腫脹。她對倫常天條的無知使她無邪地想要和想給;刹那間,她幾乎想回報卡羅,以同樣的話,同樣的動作。


    但她仍一動不動。聽卡羅拿千差萬錯的音調許願:他將回來,為她回來。


    她知道他不會回來,外麵多大、多好。健將也不會回來,從這裏出去,誰還回來。她有足夠的美麗衣裳,將為卡羅和健將美麗地活在這裏,哪怕他們在千裏萬裏之外,哪怕他們永遠不歸。


    海雲從洗臉間穿著嚴嚴實實的睡衣出來,卻見她七十二歲的丈夫渾身赤裸“快!快!快脫!……”他喘著說,意思是這一記來得不易,弄不好就錯過了。海雲慌了,大把大把扯脫衣褲。他卻仍催:“快些!快些!……”他似乎竭力維護著他那珍奇的一次雄性證明,渾沌的眼珠亮起來,亮出欣喜、緊張、僥幸和恐懼。


    這是海雲頭一次把肉體呈給丈夫。


    她仔細躺平,盡可能不讓他吃力。這是她本分的事,她沒有道理不高興做。海雲什麽也不去想,不去想卡羅,不去想健將,更不去想她愛過的籃球中鋒和沒愛過的少校。


    丈夫的權利進入了她,大事情一樣鄭重地推動一下,再推動一下。


    海雲閉上眼,柔順得像團泥。


    這時她隱隱聽見卡羅那到處是斷裂的鋼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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