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地基,地下的基石,鋪下一層。


    這一層是最基本的部分,將時間點定在五百萬年前,再往前一點,再往前千萬年……不,再往前一點,如果要書寫一個城市的曆史,那麽,為了讓這個曆史變成真實,就需要用足夠的物質來進行填充。


    證明。


    證明某一個時間確實存在過,放置屬於那一個時間點的現實物質,然後,再按照時間本身的順序將它們排列好,從下到上,從深處到淺層,物質的鋪墊並不複雜,隻需要按照順序就可以,不用思考更多。


    然後是地麵,高的地麵,低的地麵,埋藏在水下的部分,直達天空的部分。


    這是一個藍本。


    一個城市、一個國度的藍本。


    在一個龐大的區域之中從無到有設計一個完整的國度,一個擁有曆史的國度,從這片土地上誕生的第一個人之前就要開始設計,不放過任何一個可能遺漏的部分,大到整個國度的輪廓,小到石子之間螞蟻的構成,每一個地方都需要精心的設計。


    不能夠出現任何一個矛盾點。


    如果出現了矛盾點,那整個國度都將會和現實格格不入,無法融入到現實,成為一個被排斥的地方,這樣的國度並不能夠存在於此,隻能夠被扔進某一個間隙之中。


    最開始的祂並不知道如何構建一個國度的藍本。


    所以祂才需要嚐試。


    在沒有接觸到一個國度的構成的時候,祂也試過設計出各種不太自然的景觀,每一個不成功的案例都是一個藍本,沒有白晝的城市、隻提供進食需求的空間、一直下著雨的森林、存放著各種物品的博物館……一切可能被設想出來的部分都成為了藍本的草案,每一次的設計,都會讓祂構築出來的部分更加貼近現實的國度。


    祂將藍本全部存放在同一個間隙裏麵,這樣子,隻要有需要,祂就能夠將這些藍本找到,而這些藍本,也成為了儀式的四個‘部分’的基石,正因為有了藍本的存在,祂才能夠在藍本之上構築部分,將這些藍本存放在膠片帶之中,每一個格子代表一個藍本,最終,一切都聯係起來,直到祂創作出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符合要求的國度。


    但這並不夠。


    ——不夠。


    完全不夠,根本不夠,一點都不夠,數量不夠,祂需要用一個極致的數量,多到極致,無法用任何事物來描述的數量,沒有任何的文字能夠承載的數量,直到一切的文字都失去意義,純粹的數量,用無法言喻的藍本來堆砌一個國度。


    “為了什麽?”祂說。


    “為了看見。”祂說。


    ——電梯,第一千二百三十四層。


    “在他的眼中,城市被‘裁開’了,這麽說不太對,但是從天空開始,到前方的路上,某一個力量裁開了天空和大地,將整一個城市裁開,分隔開。”


    是誰在說話?


    “在被分開的城市之後,在整一個樓層之外,他看見了暗淡的星空。”


    沒關係,反正他聽不見。


    男人抬起頭,那天空的光景轉瞬即逝,在那刹那之間窺見的一角,就足以讓他感受到一種震撼,一種源自於內心本能的震撼,那是星空,但也是一種監視,天空之中有什麽東西在看著他,不……不止一個,天空之中有很多的東西,大量的事物……


    而緊接著,他聽見了轟鳴聲。


    雨聲好像變嘈雜了。


    那淅淅瀝瀝的雨墜落在小車上,逐漸變大,他的雙耳能夠聽見的雨聲也越來越劇烈,那種劇烈的聲響不是能夠依靠心理暗示無視掉的,他開著小車,此時的天空已經回到了最初的樣子,仿佛剛才發生的一切都隻是他的幻覺。


    但是他知道,他賭對了。


    有一個存在正在盯著他,但隻能夠窺見他的表露出來的部分,藏在腦海之中的思維、想法,這一個部分是不會被窺探到的,所以,他可以放心一點。


    一定能找到的……


    一定能夠找到回去的路的。


    “我一定要回去。”他說,這樣的話語不會引起那位存在的注意,畢竟從一開始,從來到這個地方開始,他的目的就隻是離開而已,回到自己熟悉的社會之中,回到自己熟知的那個時代……那個……那個……


    什麽地方?


    小車的窗戶沒有打開,車內開著暖氣,所以,在這一扇窗戶相隔的世界之中,他沒有因為外麵的雨而感到寒冷,而此時,他的額角流下了一滴汗水,他握著方向盤的雙手似乎也無法控製住車的方向。


    ——人有三個問題。


    “我是誰?我從哪裏來?我要到哪裏去?”


    那麽第一個問題,他是誰?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的年齡,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似乎從一開始,自己的名字和年齡就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好像這些信息都不重要,他在自己的大腦之中搜尋著,他找不到任何一個名字,他是誰?他到底是誰?為什麽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為什麽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第二個問題,他從哪裏來?


    ……我知道的,我應該知道的,我一直想要回去的那個地方,我出生的地方,我生長的地方,承載著我的童年、我的青年和現在的我的地方……我應該記得的,我應該知道,知道這過去的幾十年裏麵我生活的那個地方……


    那是哪裏?他想不起來。


    最後一個問題,他要到哪裏去?


    這個問題,他不知道,他很想回答說他要到的地方是自己的家,可是他現在連自己的家在哪裏都不知道,他又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呢?他說不出一個具體的地址,完全說不出來,為什麽之前一直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好像這些問題他就不應該思考,仿佛一個預先設置好的軌道,他隻是在這一條軌道上行走。


    而他為什麽會想起來?


    好像就是因為剛才天空的變化,讓某些東西在長久的沉寂之中重新回到了應該存在的地方,他的記憶不僅被修改過,甚至……被刪除了很多的部分,不對,那他對於城市的印象又是從哪裏來的?他印象中的那個城市又應該是什麽樣子?


    他想吐。


    忽然意識到自己的過往並不是自己理應知道的那樣子,他的記憶,能夠證明他存在的一切,在他的大腦之中都沒有任何跡象。


    他死死抓著方向盤,他看著前方的路,車燈照亮了很長一段的距離,一直照射到他的雙眼看不見的地方,雨刮器在瘋狂運轉著,將落在車窗上的雨水全部刮下,然後新的雨水覆蓋在上麵,雨刮器就不斷重複著這個動作,他的右腳死死踩著油門,引擎的轟鳴聲很響,隻是被雨聲蓋下去了。


    他到底是誰?


    他的人際關係是怎麽樣的?他的父母是誰?他的親人有沒有名字?他的家庭住址呢?身份證明?他想不起來,什麽都想不起來,在意識到這些問題的時候,另外的一種本能在壓抑著他,讓他不要去思考這些問題,這或許是大腦之中的某一種機製,一種被其他人植入其中的機製。


    他要想起來。


    哪怕是被憑空製造出來的東西,也應該擁有被製造出來時候的記憶。


    現在,除了回到他那無法被記住的家,他還有了另外一個目標,他需要知道他是誰,他需要了解到他是誰,剛才明白的事情讓他的內心產生了恐慌,可這並不意味著他就要在此停下,正相反,他要繼續向前,直到一切事情都被他知曉。


    “呼……”


    他呼出一口氣。


    至少,現在應該沒有什麽東西會出現阻攔他……


    ——就在他這麽想的時候,天空發出了一種粘稠的聲音,並不是打雷的聲響,而是一種粘稠的、沉悶的聲音,仿佛把一個巨大的粘液塊塞進一個極為狹小的縫隙之中,這種聲音完全蓋過了雨聲,或者說,在這個聲音出現的時候,就連雨水下落的聲音也停止了下來。


    他沒有踩刹車,而是繼續前行。


    他看見,在天空之中,在某一個點之中,有一個‘東西’被強硬地塞了進來,最初是一個團狀的物體,然後從那團狀物之中延伸出了某些線條一般的東西,那些線條在天空之中擺動著,連接著團狀物,在整個天空之中漂浮著。


    那是什麽?


    他的心中有一個答案。


    即便在他的記憶之中,他找不到一個具體的學習信息,但這些信息就這麽直白地在他的腦海裏,從一開始就在,那是一隻水母,他的大腦告訴他,那是一隻巨大的水母,漂浮在天空之中,在雨中遊蕩的水母。


    那一隻水母的大小已經超過了一個人本應該認知到的大小,很顯然,這是一隻不現實的水母,目前那隻水母隻是漂浮在空中,從某一個狹小的間隙之中出現,停留在這裏——停留在這個下著雨的城市之中。


    他感覺自己握著方向盤的雙手平穩了不少。


    深呼吸,吸氣,呼氣……吸氣,呼氣……別害怕,別害怕。


    隻需要向前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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