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將礁石照得一片嶙峋的光,陶一冉將衣服丟在石頭上,拴好船,一個猛子就紮入了水中。    金線魚一如既往的狡猾,還沒捕獲獵物,陶一冉身上又添了幾道新傷。    明明身旁遊過幾條足以賣出好價錢的大魚,陶一冉卻始終追著神出鬼沒的金線魚,直到他抓到第一條的時候,他已經到水麵換氣幾十回了。    身體開始疲倦,眼神卻異常明亮。    他終於明白人魚為何如此驕傲於自己的進化。與水的對抗,與壓力的對抗,與呼吸的對抗,都是人魚體能遠超於在陸地上輕鬆生活的人類的原因。    嶸玄放學回來的時候,出乎意料地在魚店看到了一早就消失的陶一冉。    少年正在跟前來買魚的人討價還價,買主是個四十多歲的大廚,盯著那一盆裝了七條金線魚的眼睛裏充滿了驚喜與探究。    “小子,如果二十金成交,未來你所有的金線魚我都可以包下。你要知道,這麽多的金線魚,人魚種不可能會忽視你。”大廚試圖威脅他。    “二十五金。愛要不要,打八折的活動我們店裏從來沒有過。”陶一冉雙手抱胸,靠著門板,懶洋洋地說。    “……這種高價貨,除了我們飯館,沒有誰這麽大方能一次性包完的。”大廚惱了。    “好吧,”陶一冉看起來終於軟化了些許,“那邊的海螺海貝,你也包了吧。我想早點回去休息。”    大廚看了眼那坨可有可無的海味,哭笑不得地點頭:“臭小子,快把魚打包好……”話音沒落,突然就驚叫起來:“魚怎麽隻剩下六條了!”    陶一冉一驚,突然想起剛剛從門口進來的小身影,丟下大廚轉身就進了內屋。    屋裏坐著一個小孩,背對著他,顯然被他進來的聲音嚇了一跳,腦袋震了震,就是沒回頭。    陶一冉一把抓住他的臉頰,將腦袋扭過來。    “疼!”含糊不清的聲音從小孩的嘴裏冒出來,堵住他聲音的還有沒吞完的半條魚尾。    “二十五金啊!你這條敗家魚!”陶一冉怒吼,“要吃那裏有一坨的海帶海螺海貝!你這條連夥食費都出不起的食人魚還敢挑最貴的!”    “養一條人魚哪有這麽容易!”嶸玄拍開他的手。    “算你的夥食費真是虧大了!”陶一冉怒火中燒。    “……還你。”嶸玄把魚頭從舌底下卷出來,拉出來的還有一條完整的魚骨。    “……”    “嘖,窮鬼。”小孩一邊嫌棄一邊找機會從他身邊溜出去,卻在剛走到門口的時候,被人一把撈起來,沒等他掙紮開,就被人狠狠地揍了兩下屁股。“你幹什麽!”羞惱得滿臉通紅的小孩恨不得甩他一尾巴!人魚的屁股是最敏感的地方,這家夥知不知道?!    “疼麽?老子下水的時候比這疼多了。”陶一冉冷哼,“不教訓你就不知道什麽叫內疚。”    “……不要再碰我的屁股!”嶸玄後退幾步,盡管臉上紅暈未退,渾身卻充滿了殺氣。    陶一冉一愣。    小孩顯然是真的動怒了,一腳踹開大門,蹬蹬蹬地衝了出去。    “……幹屁。”陶一冉撇撇嘴,重新回到店鋪上,把所有的貨都包給了那個好奇的大廚。    收鋪的時間比以往早了兩個小時。陶一冉拉上店門,正要走,就聽街上一陣喧囂。    隔壁水果店的店長立刻跑出來:“喝,開始了麽?”    街上突然形成了一條圍觀的人牆,被圍觀的中心是一座二十人抬起的神架,抬架的人都是些肌肉壯實的男子,身上多少紋著些代表力量和氣勢的紋身。神架不大,裏麵坐著的並不是廟裏的菩薩,而是個麵孔猙獰的戰鬥神。戰鬥神的坐姿非常隨意,神情卻傲慢無比,他的腳下還踩著一條龍魚,精美的雕刻和生動的神色讓人看著就忍不住熱血沸騰。    “鬥神賽要開始了,”店長一臉仰慕,“今年不知道有誰會報名參加。”    “這麽快開始麽?”陶一冉頗為意外。一年一度的鬥神賽其實就是地下拳擊場唯一被合法化的比賽。除了其他政府操縱的比賽,沒有任何選拔門檻的鬥神賽是無數身份不明,甚至是不法之徒的人趨之若鶩的,通往進化人的入口。    “聽說今年有人魚奴隸參加。”店長家裏有電腦,算是個小富之家,因此一些消息來得更廣泛些,“比賽規定隻要是人類就能參加,人魚想用這些奴隸來羞辱人類,所以政府為了吸引更多的強人,延長了選拔賽的時間。”    陶一冉盯著從門口路過的戰鬥神,好幾次都差點衝上去,朝領頭的那人要報名表。    然而腳步幾次踏出又收了回來。    ……不行。    他還不能回去。    死死咬著下唇,少年的腿甚至有些顫抖。    他太渴望回歸,卻又更恐懼再一次的失敗。    嶸玄怒氣衝衝地朝家裏走。    該死的人類!    ……該死的,不知廉恥的人類!    一張俊俏的臉蛋染得緋紅,小孩握緊了拳頭。他知不知道摸屁股是什麽概念!……這是七年級就教的基本常識,這個愚蠢的……    怒火在想到這一點的時候,突然滅了。    他眨眨眼,想起那個家夥曾經說過十二歲就輟學,十二歲……可能連七年級都沒讀……    這家夥是個不折不扣的文盲啊!    他居然生活在一個已經相當罕見的文盲的家中!    嶸玄捂著臉,痛苦地低吟一聲。    最尊貴的純種人魚,居然會跟一個沒文化的人類居住在一起……將來即使他回去了,這段不堪的曆史隻怕會要成為別人的笑話。    進了家門,嶸玄立刻翻看起陶一冉那數量寥寥的書籍。不注意還不知道,這家夥買回來的書,多是以圖畫為主,文字稍微多一點的書,書頁明顯比其他要新很多。    正在他研究的時候,陶一冉已經抱著一坨不知是什麽的東西走進了房間。    心不在焉的少年將東西丟到一邊,開始做飯。嶸玄一直盯著他,卻不作聲。直到他把一碟加了小魚幹的炒飯放在自己麵前時,小孩一愣。    陶一冉即使是吃飯的時候,心思也沒在飯上,所以壓根沒發現嶸玄變了幾次的神情。    拿勺子翻了翻炒飯裏明顯比對方碗裏多一倍數量的小魚幹,嶸玄不明白剛剛才跟自己發火的少年怎麽會突然做出討好自己的事情。    匆匆吃完了飯,陶一冉翻出自己背回來的東西,搗鼓了半天,終於注意到始終沒挪開的視線。    “怎麽了?”房間的燭光有些昏暗,站在角落裏的小孩看起來像是……那個已經快被自己忘掉長相的弟弟。陶一冉有一瞬間的忘神。    “你為什麽要輟學?”嶸玄一直很好奇,卻始終沒找到合適的機會去試探這個人。    陶一冉怔了下,很快又無所謂地回答:“家人死光光了。欠了一屁股債,不還錢,就要被賣去做人魚奴隸。”    “……人魚奴隸沒有你想象的這麽糟糕。”嶸玄皺眉。    陶一冉抬眼看他,嗤笑:“穿著西裝的狗,和光著屁股的人,後者起碼還能站著走路。”    嶸玄抿著嘴,不反駁。“你家人怎麽死的?”    “人魚戰爭。我爸因為自己人的流彈死了。我媽帶著弟弟去領救濟品的時候,被人魚奴隸劫殺。那時候我們家剛買了入城券,欠了別人五千金。”陶一冉一邊回憶,一邊呆呆地看著晃動的燭火。不過是六年過去,自己就好像忘記了那時候撕心裂肺的痛苦。仇恨?恨誰?那些曾經給他造成過痛苦的家夥,在下一刻就被另一批人殺死。自己趕到的時候,現場隻剩下一堆堆屍塊,就連哪個是自己母親和弟弟都分不出來了。    “五千金?!你怎麽還?”就連嶸玄都驚了。    “四個人的入城券。在戰爭打起來的時候,也隻能以這個價格買來。”陶一冉笑了笑,“可我一張都沒用,我躲在城外避過戰亂,又將入城券賣給了另一批人,虧了一點,但好歹讓債主賣不了我了。後來還差三百金,城外那時候打得一團亂,我這種年紀隻能在地下拳館找到工作,拳館每天工作十四小時,不過好歹也讓我活了下來。”    嶸玄聽得一愣一愣的,原先覺得這人各種讓人厭惡的缺點,此刻又變得合理化了。    “可你這樣,離進化人太遠。”嶸玄看著他整理出來的道具,全都是簡陋的,甚至是有些破損的訓練器材,如果這樣的東西能訓練出進化人,那真是隕石撞擊地球的幾率。    “我從沒想過要成為進化人。”陶一冉將訓練器材全部擦幹淨後,一件件擺好,“我想做的事情……隻是征服地下拳擊場。”    “那是同樣的事情。”他聽說過地下拳擊場的故事,征服者往往都成了進化人。    “不一樣。”陶一冉回頭看他,“就像人魚種最後還是無法成為真正的人魚一樣。隻要他不接受進化人的改造,就永遠成不了進化人。”    “……你的野心真小。”嶸玄走過去,輕而易舉地拿起一個幾十斤重的啞鈴,在陶一冉微微驚訝的眼神中,拋起又接住,“你看,這就是天生的差距,如果你不成為進化人,即使稱霸了拳台又怎樣?你們這樣的普通人,即使是稱為這一種群中的王者,對我們來說都是笑話。”他就是要看這家夥眼中的不服,住了這麽久,每天忍受他對自己的不敬,這回終於有反擊的機會,嶸玄當然要狠命地往他傷口撒鹽。    陶一冉沒說話,突然一拳揮向嶸玄,後者立刻向後躲閃,卻沒想到對方在同一時刻將椅子踢到了自己後退的方向。腳下沒來得及躲避,嶸玄跌了個轟轟烈烈。    “你就算舉著地球,我一樣能用杠杆把你絆倒。”陶一冉咧開一抹惡劣至極的笑容。    摔得鼻青臉腫的小孩狼狽地爬起來,氣急敗壞:“你這是耍詐!”    “贏了就是贏了。”陶一冉鬆鬆筋骨。    “你這個文盲!連杠杆是什麽東西都不一定懂呢,還不虛心學習!”嶸玄擦擦嘴角,惡狠狠地揭穿他。    這回,陶一冉的臉上終於閃過了一絲尷尬。    嶸玄將他的書甩到桌上,攤開裏麵的內容:“一本書,隻有有畫的地方才看得稀巴爛,有字的地方全是新的。你是低齡兒童啊?就這樣的水平還想用杠杆原理?你那分明就是跟下三濫學來的招數。拳台上的那些家夥多半是你這樣的水平,你想的出來的,難道別人就想不出來?難道你要讓台下的觀眾們看潑猴打架麽!”    “……跟你有什麽關係!”終於被被戳中痛處的少年一把奪過自己的書。    當然有關係!嶸玄在心裏恨恨地想。這個人類並不弱,自己在成年以前,都需要一個相對值得信任的助手來掩護自己,而他還勉強算是個可選的對象。可他要的並不是肌肉發達頭腦簡單的打手,要是連人魚文都看不懂,將來還怎麽溝通!    “如果我能幫你變強,你就乖乖坐下來跟我念書。”    陶一冉想也不想地拒絕:“沒興趣。”死小孩,裝什麽老師。    “現在要臉,等你輸了,你還有什麽臉?”嶸玄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個引導人渣走回正途的教學輔導主任。偏偏那個壞學生還一臉“學習浪費錢”的惡劣態度。    “你能教我什麽?怎麽潛水?”陶一冉冷笑。    “如果海裏同時出現了十條金線魚和七條黑球魚,假設黑球魚的價格是金線魚的一點五倍,但是你捕捉一條黑球魚的時間是金線魚的一點二倍,而你的體力總共隻能捕捉七條金線魚。你該如何選擇才能賺最多的錢?”嶸玄突然問。    “……”兩人大眼瞪小眼。    “怎麽選擇?”嶸玄又問了一次。    “幹!老子拚了老命全撈了!”少年惡聲惡氣地答。    “所以,沒文化很可怕吧?假如你不小心撈了五條金線魚和一條黑球魚,要是再撈一條黑球魚,你就溺死了。”    “……”    “所以說我能讓你變強。”    “……”    “我已經學到了生物工學,文化比你高。”    “……”    “你同意的話,就在這裏簽字,一天一小時的課,抵扣一天的夥食費……嘖,手印也行。”    “……你不要抓我的手來按手印!”少年漲紅著臉罵。    “你的手能不能洗洗!吃完飯了上麵還有魚鱗!”嶸玄也罵。    兩人爭執了一番,最後嶸玄還是拿到一張蓋了手印的承諾書。等他剛藏好那份承諾書回到家裏,就聽陶一冉有些別扭地問:“到底是多少條?”    “……”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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