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所有的燈光已經打開，把幾十公裏長的海岸線照得通明。這些臨時發電機在海嘯後必然要全部作廢，如此浪費隻為了迎接一個人魚回來，向來吝嗇的陶一冉卻覺得值。 在接近黎明的時候，海裏隱隱浮現幾個人魚的上身時，陶一冉立刻順著一個幾乎垂直的滑坡滑滾到海灘邊，不顧自己被劃破的傷口，衝進海裏，用力地抱住還沒變回人形的人魚。 黑色的人魚詫異地看著難得熱情的青年，眼眶居然紅了下。 他的臉在陶一冉的肩窩裏蹭了蹭，感受著這個人類為自己而瘋狂跳動的心，抱緊他略微顫抖的身體，隻覺得一路以來的所有仇恨，痛苦，疲憊，全都被這一個擁抱消弭殆盡。 “別再讓我等你。”陶一冉說。 “好，那就讓我來等你。”嶸玄承諾道。 隻有真實地感受到他的感情後，獨占欲過剩的人魚才學會寬容一些短暫的離別。因為他的不安，恐懼，都在這個擁抱中慢慢被填平。 他們的親密氣氛沒能維持太久，不遠處的海灘傳來一些動靜。 竟然還有一批人魚正在登陸。 因為所有的護衛都已經撤退，這時候誰想登陸第四城邦，根本沒有阻力。 跟著嶸玄回來的人魚護衛們立刻緊張起來，擔心是否被其他人魚尾隨，可看清對方的長相後，所有人魚，還有陶一冉，都愣了。 那個向來高高在上睥睨世界的銀灰色人魚族長身上布滿了細小的傷痕，折損了他完美的外貌，也破壞了他的氣勢。 “快走！”尤萊爾也顧不上解釋自己的狀況，神色緊張地朝他們大吼。 “……走！”陶一冉居然也不問，拉拽著想要衝上去打架的嶸玄就朝山上衝。 隻跑到半山腰的時候，遠遠就傳來了震天動地的轟鳴。 明明該趕緊逃亡，他們還是忍不住停下腳步，回頭看向被燈光照射到的地方。 海水已經後退了上百米，一條白線在遠處出現，像是天空與大海間的裂縫，將黑暗撕開。 巨大的轟鳴聲讓人魚們臉色蒼白，最後還是陶一冉大聲嘶吼才被喚回神智，加速向山上衝去。 才跑了兩百米，海邊用來臨時照明的燈具就被巨大的海浪吞沒，山下的光芒一點點地消失，就像恐懼一點點吞沒生命的希望，無法抗拒的力量讓向來傲慢的人魚也不得不狼狽逃亡。 當他們到達山頂的時候，巨大的水牆已經衝到海灘上，很快，整座城市被巨浪吞噬，臨時被打開的城門甚至承受不住這麽巨大的衝擊，被衝垮了大半。 隻要再晚一點，他們都有可能喪生在這片瘋狂的海浪中。 “全部撤退了嗎？”陶一冉大口喘著氣，不忘詢問負責組織撤離的杜倫特。 “跑不動的都被拖上來了。”杜倫特對自己的領導能力很是自信。好歹也是當過人魚王的家夥。 “……他是怎麽回事？”紀雲織湊過來，眼神瞄向另一邊，低聲問。 陶一冉看也不看另一頭，用衣服抹掉臉上的汗水：“懶得管他們，先給我倒杯水。” 他懶得管的兩個人魚，正打得不可開交。 仇人見麵分外眼紅，剛剛忙著逃命，現在性命無憂了又想要對方的命。 即使場地狹窄，即使圍觀人數眾多，即使下麵還在轟轟地震，也不能降低兩個純種人魚的打架質量。 等陶一冉喝完水，扇了一會兒風，慢悠悠地走過去，等到兩人打出血了，才撿起一旁的水桶——裏麵裝滿了夾雜著大量海帶和牡蠣的海水，猛地朝兩個人魚潑去。 警惕性極強的人魚們立刻閃開，但仍避免不了被海帶和牡蠣擊中，尤其是一片海帶還掛在尤萊爾的肩膀上，立刻惹來嶸玄嘲諷地大笑。 笑完才扭頭問他幹嘛要阻止他們。 尤萊爾黑著臉丟掉那片海帶，盡管在心裏早已將這個人類丟到海裏喂鯊魚，一想到現在還在別人地盤上避難，隻能忍住自己的怒火。 “打完招呼了吧？”陶一冉指了指身後堆得亂七八糟的裝備：“現在還不是算賬的時候，趕緊把我們的營地布置好，否則大家今晚就要露天睡覺了。米勒先生，既然選擇投靠我們第四城邦，這時候也該出點力吧？” 尤萊爾半眯著眼，顯然不樂意。 “寄人籬下，總該明白一些規矩。”陶一冉揚起唇角，從費因手中接過厚重的防水布，又丟給他：“你的手下看起來還是有點力氣，這時候可別裝傻當個廢物。” 說罷，也不管對方答不答應，自己先帶著一批人魚忙開了。 嶸玄一肚子的恨意在陶一冉打斷下，終於還是被理智控製住。他看也不看這個仇敵，轉身就去幫忙。 海嘯的攻擊並不止一波，近海的震動讓海水一次又一次地襲來，潮退時產生的巨大拉力讓大量建築被拖入海中，麵對這種恐怖的撕扯力，即使是水中的生物也會受到巨大的傷害。 遠處，太陽已經從海平麵上冒出了一些光芒，血紅色的朝陽讓本就可怕的場麵變得更加猙獰。 在場的人魚和人類沒有一個親眼目睹過海嘯，都被這恐怖的場麵震得忘了手中的活計。 他們不清楚，這場災害過後又有多少人類或者人魚死亡。第四城邦並不算是這場海嘯的中心地，從海浪的高度來看，恐怕這裏距離中心地還有很長一段距離。 那中心地又會遭到怎樣的破壞？ 尤萊爾臉色相當難看。他的軍隊就是在海嘯預警忠心附近，在得知海嘯可能發生，他甚至來不及回到船隊上，就感覺到了一股可怕的力量正在醞釀。 人魚的第六感讓他顧不得自己的隊伍，直接選擇回頭。 在途中，他遇到了大量逃亡的魚群，這些從來避讓人魚的魚群在惶恐中甚至幾次撞上他們，踩踏式逃生讓這些海洋生物鏈最頂端的人魚也變得狼狽不堪。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在海浪上時，不遠處傳來騷動。 “前麵有求救的人魚！” “有十幾個人魚被衝過來了！” “天啊！還有人魚嬰兒！” 大家都詫異不已，人類還在猶豫著該不該冒險下山，人魚們就已經衝了出去。 陶一冉捏了捏發脹的太陽穴，隻花了兩秒就做好了決定：“我，嶸玄，尤萊爾，再帶上尤萊爾的隊伍，我們下山去救援，其他人魚全部留在山上，趕緊把防水布全部鋪好，否則即使活過了今晚，明天我們也將死在資源短缺上。” 這回尤萊爾並沒有拒絕，甚至先帶著隊伍下了山。 嶸玄完全不想跟那家夥合作，但現在陶一冉才是最大的指揮官，他才剛剛回來，並不清楚情況，也隻能壓下不滿跟上去幫忙。 這些被巨浪衝到城市裏的人魚此刻都隻能抱著露在水麵上的建築物瑟瑟發抖。 這時候他們依戀的大海像個殘暴的情人，徹底拋棄了他們，猛烈的波浪衝擊著他們僅剩的依靠，隨時都會將他們徹底吞噬。 “過不去。根本不能下水。”尤萊爾在判斷了洪水的力量後，搖頭。 他的人魚小隊看著遠處不停哭喊的同胞，很是揪心。 嶸玄本想嚐試一下利用繩索綁在浮木上，讓他們抓住後再拉回來，可是浮木在被旋轉的洪水吞噬後，誰都拉不回來。 在看到被撞斷的浮木後，所有人魚都打消了下水拯救的念頭。 “……回去吧。”尤萊爾不想看到最後的結局，低聲說。 他的人魚小隊沉默了半天，終於還是決定離開。 嶸玄站在邊上，本也想離開，但回頭發現陶一冉並不在身邊，而是拖著一條被帶上來的漁船，朝這邊走來。 “你……”尤萊爾不敢相信他還敢在這種時候下水。 “總有暫時消退的時候，紀雲織說初震過後還有幾十次的餘震，如果在這之前建築還沒垮掉，他們還有被救的希望。”陶一冉一邊說一邊將輸電用電纜綁在船尾，然後將船推到離海水淹沒最近的地方。 他就這樣靜靜地蹲在高處，盯著洪水的走向，就像一個隨時等待機會的獵人。 本來已經打算離開的人魚們又回到岸邊。 連一個人類都不願放棄，他們為什麽又要放棄自己的同胞？ 尤萊爾皺著眉頭，卻也沒離開。 “看到了吧？這就是人類，他們知道自己生命的脆弱，所以會比人魚更加珍惜生命。雖然卑微，為了生存，會產生更可怕的力量。”嶸玄難掩驕傲地說。 “……這就是你選擇他的原因？” 嶸玄冷笑。 這個從未愛過任何生物的人魚怎麽會明白，愛並不單純依靠某個理由。陶一冉的生存手段有時候卑鄙無恥，可是同樣靠著這個卑鄙無恥，他保護了年幼的自己。他的沒心沒肺會讓他失去許多財富和權力，也能讓他輕易地繞開許多仇恨和無謂的執著。 這個人的缺點隨時會變成優點，優點又閃亮得叫人挪不開眼睛。 選擇他？這個詞根本就是錯的。 那是被他吸引的結果。就像這場可怕的海嘯，等意識到的時候已經將自己徹底吞沒，再也沒有脫身的可能。 兩個仇敵難得的產生了一段平靜的對話，盡管沒超過兩句，也算是一個奇跡。 陶一冉可沒心思管這兩個人魚，好不容易等到洪水稍微平靜了一些，他順著漩渦的方向將船送出去，船飄到附近的時候，受難的人魚們立刻跳入水中，迅速爬上這條救命的木船。 岸上的人魚們趕緊拉回船。 就這樣往返了幾次，終於在第二波洪水到來前，將這群倒黴又幸運的家夥全部救起。 尤萊爾第一次被人魚抱著哭喊謝謝，全身僵硬得連表情都不太自然。 “後麵就交給我吧。”將人魚全部送走，嶸玄對疲倦得身子都有些顫抖的青年說。 他的眼神堅定而溫柔，手掌摩挲著青年略顯瘦削的臉：“該輪到我了。” 陶一冉長呼了口氣，低低地笑了出來。“好。” 第98章 海嘯形成的洪水在經過一天一夜後終於徹底退去。 剛剛才有點發展跡象的第四城邦被這場天災毀去了三分之一的建築物，不幸中的萬幸，重要的財產全都及時轉移到了山上，也沒有一個人員傷亡。 麵對滿目瘡痍的城市，為防止疫病擴散，整個城市的居民還是得在山上多住幾天。 嶸玄帶著人魚將廢墟清理幹淨，人類負責更精細的手工修複和安裝，在大家的齊心協力下，居然隻用了三天，就將主要街道清理出來。 因為海底狀況仍未穩定而暫時不能離開的尤萊爾親眼目睹著這座城市在這個小人魚的統治下，竟然真的實現了種族平等，尤其是這場災禍，讓向來高高在上的人魚感受到人類的好處——至少在天災到來時，人類不會像人魚那樣輕易被磁場影響了情緒。 被陶一冉救上來的人魚成了陶一冉的死忠粉絲，畢竟任何一個在生死關頭的生命都會對遞出救生繩的那個人感激涕零。於是陶一冉再次成了第四城邦的熱議話題。作為人類，他成了第四城邦人類居民的精神領袖，對此完全不知情的青年仍然以為自己買一個蘋果又被送一個全靠自己外表討人喜歡。 第四城邦在海嘯前傳遞消息給其他城市的事情，最終贏得了更多人類的投誠。 距離第四城邦不到一百公裏的另一個沿海城市，主動派出代表前來與嶸玄探討加入的可能。在這場可怕的海嘯中，他們的城市基本上被夷為平地，缺乏建築物資，中央都市又吝嗇於提供材料，迫不得已的人類隻能選擇更富裕，也更有希望的第四城邦。 尊嚴還是生存？ 把“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當做座右銘的人類，顯然更傾向於後者。 一場災難，竟然變成了第四城邦的機會，嶸玄忙得焦頭爛額之餘，也不免覺得幸運。 不過在重建家園之前，嶸玄必須要把自己積蓄多年的仇恨解決。 當費因聽說尤萊爾和嶸玄再次打起來後，他立刻丟下手上的工作，飛奔至海邊。 盡管在嶸玄口中，尤萊爾是惡魔的化身，但對這個米勒家族年輕的族長，費因卻很少親眼見過他殘忍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