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醫生的話,女人長出一口氣,坐到病床邊,對幾個女孩道:“你們也累了,都回去休息,這裏有我。”  女孩們的確疲憊,同女人告辭,結伴返回旅店。隻是出了這樣的事,青年旅社不敢再住,寧肯多花些錢,住進還有客房的酒店。  “娜娜?”  女孩們離開不久,昏迷中的人開始有了動靜。  見她手指微動,眼珠也開始轉動,女人立刻湊上前,焦急道:“娜娜,醒醒!”  連續幾聲,短發女孩終於睜開雙眼。眼底映出女人的麵孔,竟然不是安心,而是驚叫出聲,不顧還紮在手背的針頭,迅速蜷縮向床頭,雙膝曲起,頭埋進膝蓋,整個人不停發抖。  雙人間的病房,此刻僅有姐妹兩人。  娜娜一邊發抖,一邊叫著“鬼”,“我不想的”,“不要來找我”,“不是我殺的”。女人本想呼叫醫生,聽到她的囈語,立即改變主意,手懸在呼叫鈴上方,到底沒有按下去。  “住口!”  聽她提起死去的男孩,女人低聲嗬斥,迅速起身走到病房門前,見走廊中並無幾人,將房門牢牢關住,隨後回到病床前,雙手用力抓住娜娜的肩膀,道:“我讓你住口!”  手指用力,指甲陷入女孩肩頭。  娜娜打了個哆嗦,在疼痛中清醒,對上女人的雙眼,驚疑不定道:“姐,是鬼,是那個老女人來尋仇……”  “這世上哪來的鬼!”女人雙手更加用力,打斷女孩的話,沉聲道,“聽著,那個小崽子的事咽到肚子裏,永遠不許再提!他是殺人畏罪潛逃,不知道藏在哪裏。那個女人是從犯,又包庇兒子,自盡身亡,和咱們沒有任何關係!”  “可是……”  “沒有可是!”女人斬釘截鐵道,“趙成人都死了,我為什麽要生他的孩子,你難道不清楚?沒有那個男人的房子和錢,你的學費哪來,生活費哪來,和朋友出去玩的錢哪來?你做家教那點錢,連你穿的一件外套都買不起!”  “別說了!”女孩怒道,“別說了!”  “不想我說就閉緊嘴巴。”女人壓低聲音,湊到女孩耳邊,警告道,“別忘了,當時推他下去的是我,在他還有氣時,提出不能叫救護車,取來刀子的可是你。”  女孩不再說話,隻是狠狠地盯著女人。  女人知道她不過是色厲內荏,悠閑坐回到床邊,看著不知何時折斷的指甲,皺眉將斷掉的甲片撕掉,繼續道:“咱們親爸是個賭鬼,咱媽受不了,和人跑了,這些年都是我養你。你吃飯穿衣和讀書的錢,哪一分不是我給的?不是我,你能結交上這些朋友?你最好記著這一點。還有,一旦事情泄露,會失去什麽,你也最好想清楚。”  病房門前,黑霧越來越濃,霧氣中凝出一張鬼臉。  在厲鬼即將破門而入時,走廊中疾射出一條白色鎖鏈,刹那逼近黑霧,盤旋纏繞,將黑霧中的鬼體牢牢鎖住。  鎖鏈之後,長袍長冠,手托引魂燈的判官踏風而來。看到猙獰咆哮的厲鬼,不禁皺眉,鎖鏈瞬間收緊。  厲鬼被白鏈勒得鬼體寸斷,怨氣翻滾,聲音尖銳淒厲。  “為什麽?為什麽?!”  厲鬼不斷尖叫,任由鎖鏈纏身,鬼體一寸寸斷裂,黑氣反倒更加濃鬱。猩紅的雙眼透過病房門,死死盯著室內的一對姐妹,血淚流淌出眼眶,不是暗紅,盡為墨黑。  “你生前有怨氣,死後方才化成厲鬼。念你確有冤屈,且未能真正害人性命,可以從輕發落。隨我回地府,飲下孟婆湯,忘卻今生執念,投胎去吧。”  見多人世百態,判官的心早已硬如冰石。  女鬼的遭遇的確值得同情,可地府之中,閻羅殿前,喊怨的鬼魂何止千萬。身為判官,唯一能做的就是秉持法度,遵天律地法辦事。  “如執迷不悟,三魂七魄皆滅,再不入輪回。”  “我不入輪回,我寧願魂飛魄散!”女鬼淒厲叫道,“她們害死我的兒子,我要報仇,報仇!”  女鬼不肯放棄掙紮,僅存的怨氣化作黑色利刃,拚著自己被鎖鏈纏滅,也要讓病房中的兩人付出代價。  “糊塗!”  判官耐心告罄,揮手就要收其魂魄。  走廊中突起一陣鈴音,金光閃過,及時攔住即將點在女鬼頭頂的判官筆。  看到攔截在麵前的鈴鐺,即知來者是誰。  判官的臉色很不好,單手持筆,視線迎上來人。雖有怒氣,到底記得彼此身份,虛托引魂燈,向信步行來的顏珋施禮。  “見過上神。”  “用不著這麽客氣。我和庚辰不同,早在萬年前就因觸犯天律被貶,再不是什麽上神。”  顏珋走到判官麵前,手指輕彈白色鎖鏈。  以忘川石鍛造,生出靈識數千載,同引魂燈相連的鎖魂鏈,竟不受判官控製,受驚般抖個不停,更在下一刻放開厲鬼,縮回引魂燈中,委屈地盤入燈座,任憑判官如何催動,死活都不出來。  判官氣結。  怎麽說也是地府中數得上號的鬼靈,不過是被碰了一下,竟然就慫成這樣?  鎖魂鏈十分委屈。  那是蜃龍,認真起來,十殿閻羅都要發怵。他區區一條鏈子,還是石頭造的,扛不住有問題?總之,你行你上,你也慫就閉嘴,別xx!  判官被懟得啞口無言,再度氣結。  鎖魂鏈收回後,厲鬼擺脫束縛,就要衝進病房。這次攔住她的不是判官,而是顏珋。  一聲響指,銀鈴飛到厲鬼上方,鈴舌輕擊,厲鬼再動彈不得,當場化成一團黑色怨氣,被銀鈴吸入其中。  判官暗道不好,就要上前阻攔。入了這位的手,休想再引入地府。  顏珋微微一笑,沒有同他糾纏,收回銀鈴之後,迅速隱入黑暗。臨走之前釋放一道龍氣,在判官布下的屏障中撕開一道裂口。  耳邊傳來清脆聲響,判官無法再追,隻能一邊咬牙,一邊祭出判官筆,盡可能快速地修補屏障。  這裏是醫院,魂體多於他處。  一旦生者和往生者之間的阻隔消失,難保會鬧出多大的亂子。第9章 迷途三  烏青筆杆在判官掌心旋動,筆鋒落下點點青斑,交織成一道又一道鬼紋,嵌入破損的屏障,其間光芒頻閃,恰似月落湖心,浮光躍金。  最後一筆落下,青輝盡去,破損的裂縫盡數彌合。  循陽氣聚集而來的往生者,發現通道被堵死,麵前隻剩下滿臉“我不爽”的判官,恐懼地四處閃躲。可惜速度不夠快,被鎖魂鏈綁成粽子,一個接一個拘入引魂燈內。  厲鬼未能抓獲,卻捕到最擅隱藏的狡鬼和詐鬼,更有三隻即將成型的怨鬼,於判官而言,倒也不虛此行。  收回判官筆,掐指估算時辰,判官正欲轉身離開,新成的屏障再起波動,恐怖的龍氣洶湧而來。不同於蜃龍的詭秘,純粹的強橫霸道,猶如荒古神匠鍛造的神兵,能斬擎天之柱,擊穿不周山。  “上神。”  無需猜測,就知龍氣來自何人。  先是蜃龍,緊接著就是應龍,判官不得不感慨自己的“運氣”。隻是想歸想,感慨歸感慨,該有的禮數不能落。當下整理衣冠,對龍氣湧來方向拱手行禮。  和應龍打交道的次數不多,比不上殿內的那些老家夥,判官的應變卻半點不弱。須知他生時官至高位,還曾一度取漢帝而代之,對人心的把握以及處事的哲學,可謂是登峰造極。  庚辰沒有露麵,警告之意卻是昭然。  沒實力和對方講理,判官不敢遲疑,更不敢糾纏,索性從善如流,老老實實退出這條龍的地界,帶著拘拿的鬼魂返回地府。  厲鬼確實沒能抓到,拘回的鬼仍是不少,好歹能填滿半頁鬼冊,對殿上閻羅算是有個交代。至於那條蜃龍,那些老資曆都沒轍,他能有什麽辦法?真逼急了他就罷工,再不濟自請降職,給孟婆去當船工。  判官打定主意,退路都給自己想出五六條。  沒了後顧之憂,八卦之心突生。  據小道消息,蜃龍糾纏應龍三千年,最後竟然搬家,賴在他的地界不走。應龍煩不勝煩,雖然沒有動手,兩人的關係實屬一般。如今來看,情況貌似有些不對。  難道是那些老家夥沒安好心,從最開始就驢他?  判官離開後,洶湧的龍氣也如潮水退去。  巡夜的護士穿過走廊,微有些冷,不由得停下腳步,搓了搓胳膊。  因屏障出現裂痕,往生者短時間大量聚集,一時陰氣大盛。鬼魂被拘走,陰氣卻無法全部散去。不會對生者造成實質傷害,仍會令其感到陰冷。  這是群鬼聚集的後遺症,閻羅在場也無法避免。  病房內,短發女孩睡得並不安穩,輾轉反側,偶爾還會發出囈語。年輕女人心中煩躁,忽然想抽煙。奈何醫院是禁煙區,身上又沒帶著,隻能打開窗,吹一吹涼風,勉強將癮頭壓下去。  “鬼,真有鬼?”對著玻璃映出的光亮,想到女孩驚懼的表現,女人有片刻遲疑,旋即感到好笑,嗤笑一聲道,“世上哪來的鬼。什麽陰司報應,都是騙人的胡話罷了。”  入夜之後,古玩街掛起成排的燈籠。  燈火連成長龍,走馬燈旋轉,美人燈搖曳,琉璃燈光芒閃爍,整條長街籠罩其中,盛景醉人,恍如重回百年之前。  夜市新開,仿造舊時出攤的貨郎挑著擔子,做布裙打扮的婦人支起鍋具,擺開木製桌椅。骨湯在鍋內翻滾,盛一碗湯麵,碧綠蔥花點綴其上,香氣飄散,吸引不少愛好美食的遊人。  黃粱客棧難得掛起燈籠,隻是大門依舊緊閉,不見開門迎客的打算。  待到午夜時分,遊人接連散去,商人們陸續收攤,喧鬧歸於寂靜,長街變得冷清。  月光灑落,青石路上響起一陣腳步聲。  哢噠,哢噠,哢噠。  聲音清脆,富有規律。  燈火的餘暉中,一道妖嬈的身影如輕風掠過長街,黑發垂落腰際,遮住腰窩處誘人的弧度。  腰肢在走動中款擺,豐滿的胸脯微微顫動,圓潤的肩膀,修長的頸項,無一處不美。春夜風寒,全身上下僅著一件繡著海棠的旗袍,既無披肩也無外套。  更加古怪的是,夜空晴朗,沒有半點雨絲,女人手中卻撐著一把紙傘。  塗著鮮紅蔻丹的手握住傘柄,隨著走動,一下下轉著。傘麵上的花紋隨之流動,仿佛活了一般。月光照在其上,竟是一隻奔跑逐蝶的紅色狐狸。  女人一路前行,最終停在黃粱客棧門前。  黑色石雕泛起熒光,攔住女人去路。  傘麵上騰起紅光,毛茸茸的小狐狸浮出傘麵,變作三米高的九尾紅狐,亮出尖牙,作勢就要衝上前。  門扉輕響,溫和的聲音從室內傳出:“九尾,你這習慣可不好。”  女人輕笑一聲,將紙傘收起,月輝從頭頂灑落,映出一張豔如桃李,勾魂攝魄的美人臉。  “小妖九尾,請見黃粱之主。”  “進來說話。”顏珋的聲音再次傳來,客棧內燈火大亮。  “謝上神。”  九尾跨過門檻,木門在她身後合攏。  櫃台後,顏珋手持木勺,麵前排開數個陶罐,還有十七八個裝有曬幹藥草的木盒。兩隻黑底紅紋的木簡擱在一旁,簡麵泛起微光,接連飛入牆麵木屜。  顏珋專心手頭事,九尾沒敢打擾,恭敬地等在櫃台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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