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  “謝倒是不用。”顏珋雙手撐著櫃台,湊到庚辰近前,微笑道,“說真的,就親一下?”  “天色不早,告辭。”庚辰不假辭色,邁開長腿就要離開。  “果然小氣。”顏珋趴在櫃台上,整個人無精打采,也不起身,頭埋在胳膊肘,單手揮了揮就當是送客。  沒料想庚辰去而複返,霸道的應龍氣息突然罩下。  顏珋詫異抬頭,額前突感一抹暖意。不等他明白過來,修長的身影已然消失在門後,空氣中殘餘淩冽清香,證實方才並非做夢。  “三千年,難得現出應龍香,真不容易。”顏珋從櫃台後站起身,雙臂向上抻了個懶腰,鬱悶一掃而空,不由得心情大好。  客棧外,庚辰行過長街,同一名古稀老人擦肩而過。  老人衣著有些破舊,卻清洗得十分幹淨。腳下一雙黑布鞋,同樣幹幹淨淨。麵容清瘦,臉頰凹陷,神情哀傷。脊背似被重擔壓彎,行進間步履蹣跚,仿佛下一刻就會栽倒在地。  路上不乏行人,不少目光停駐在庚辰身上,卻對他旁側的老人視若無睹。  兩人迎麵走來,眼見要撞上老人,腳步始終未停,也不曾向旁側讓開,最後,竟然直接穿透老人的身影。  庚辰微微皺眉,目送老人一路向前,行往長街盡頭。  傍晚時分,長街掛起各式各樣的燈籠。  光芒匯聚流散,生者和往生者的界限變得模糊。  熟悉的鈴聲再一次響起,老人被鈴聲牽引,一步一步向前。中途停住腳步,抬起頭,麵前是兩尊黑色石雕,石雕之後,客棧大門緩緩開啟。  老人沒有遲疑,抬腿走進客棧。  待其背影消失,客棧大門再次合攏,石雕浮現熒光,光芒牽引成線,匯聚纏繞成兩盞琉璃燈,懸掛在客棧之前。  燈光映亮“黃粱”二字,仿佛有一種力量,詭異神秘,吸引往生者不斷到來。第14章 執念  客棧內燈火通明,數張方桌有序擺放,桌邊圍繞四張木椅。椅角和桌角均雕刻有花紋,乍看不起眼,仔細辨別會發現,花紋相輔相成,聯係起來,竟是一組荒古凶獸圖。  桌麵異常幹淨,近乎能照出人影。上設筷筒茶壺,倒扣四隻茶杯。壺中注入熱水,熱氣從壺口飄散,連空氣都染上茶香。  “請坐。”  顏珋從櫃台後走出,將老人讓到一張桌前。翻過茶盞,親自執起茶壺,為老人倒了一杯清茶。  “請用。”  老人謝過顏珋,卻沒有去碰茶盞。  自凝成鬼體以來,他再碰不得世間的任何東西。能聞到茶香,已讓他十分滿足,並不奢望能品到茶味。  “這是鬼茶。”  “鬼茶?”  “專為往生者所用。”顏珋坐到老人對麵,輕輕打了個響指,一隻精美的木盒從架中飛出,盒蓋掀開,裏麵是六塊色澤晶瑩,製成花瓣狀的點心。  “請用。”  將點心和茶盞送到老人麵前,顏珋笑容溫和,給自己另外斟了一杯茶,等老人慢用。  老人遲疑片刻,終究抵不住誘人的香氣,喉嚨開始上下滾動。  腹中開始轟鳴,卻不似少年小武狼吞虎咽,而是再度謝過顏珋,自筷筒中取出一雙竹筷,小心夾起一塊桃花瓣狀的點心,送到嘴邊細細品味。  點心入口,是許久不曾奢望的香甜。再飲一口清茶,苦意衝淡甜味,很快又生出回甘。  老人吃下三塊點心便放下筷子,哪怕腹中饑餓,仍不再動一下。僅端起茶盞慢飲,品味茶水的苦和甘冽。  茶水飲盡,老人放下茶盞,對顏珋道:“我一孤魂野鬼,身無長物,不知該如何償付店家?”  “走入此間客棧即為貴客,茶水點心不過待客之物,無需放在心上。”顏珋笑道。  老人仍有些過意不去,後悔自己不該禁不住誘惑,白用店主的茶點。  “先生當真在意,不妨將生前之事講給我聽。”  顏珋收起茶壺茶盞,起身自架上取來一隻木盤,盤分四格,格中盛放魚幹堅果。又取一小壇美酒,兩隻淺口酒杯,分別放在自己和老者麵前。  “生前之事?”  “對。”顏珋提起酒壇,清冽的酒水滾入杯中,室內的茶香很快被酒香取代。  “能入我黃粱客棧之人,必心存執念。我觀先生成鬼體時間不短,懷有執念卻少生戾氣,委實不多見。可否將事講於我聽?或許我能助你了結這段因果。”  老者沉默半晌,到底端起酒杯,仰頭飲盡杯中酒水。  “您說得對,我確實存有執念。成了孤魂野鬼,遊蕩在這世間多年,為的就是能尋到一個人,了結一個心願。”  “願聞其詳。”  老者提起酒壇,為自己斟滿酒杯,再次一飲而盡。  酒水微甜,初入口十分綿軟,待從喉嚨滑入腹內,刹那如烈火焚燒。這種灼熱感對鬼魂來說近乎奢侈。  “我姓傅,雙字明生,一九二三年生人。祖上世代經商,家中開有三間綢緞莊和洋貨行,家資算得上充足。”老人一邊飲酒,一邊陷入回憶,對顏珋娓娓道來。  “我有三兄一妹,二哥三哥皆早逝,長兄早年出洋留學,同我並不親近。唯一親近的妹妹,因早產自幼體弱,家中遍尋良醫問藥,保得性命,仍是難去病根,一年的時間,有大半年都要吃藥。”  “我上學時不太平,許多地方都在打仗,亂匪橫行。家中的生意不好,稅多且不說,還要提防匪徒,近乎是每況愈下。不至於入不敷出,也僅能勉強支撐。”  “後來……”  說到這裏,老人聲音停住,低頭看向酒杯,原本灰蒙蒙的雙眼,飛速閃過一道紅光。  “後來,縣城進了日本兵,四處燒殺劫掠,家中的綢緞莊和洋貨行被一把火燒盡,母親和父親死在槍下,我帶著妹妹逃,中途遇上一個日本兵,是家中長工和廚娘拚了性命,才換得我們……”  老人聲音低沉,漸漸帶上哽咽。  “到處都是血,四周都是火,耳邊盡是槍聲和慘叫。我們逃不出去,隻能躲在巷子裏。妹妹說,帶著她我跑不了……她趁我不留神,獨自跑出巷子,被那些畜生……畜生!”  老人用力抓著頭發,痛哭失聲。  這段記憶壓在他心中幾十年,每次想起都像是被刀子劃開胸腔,一次又一次紮進去,血始終在流,從來不曾愈合。  “我衝出巷子,被一槍打中胸口,很快人事不知。”  “我以為我死了,可我沒死,竟活了下來。”  老人單手捂住胸口,破舊的外衣下,遮蓋數道傷疤,有槍傷,也有刺刀留下的長疤。  “一座縣城,最後隻有不到十個人活下來。”  “那群畜生離開後,我連家人的屍首都找不全,沒法為他們收斂,隻能捧幾捧焦土,在城外起三座墳頭。”  老人低下頭,注視顫抖的雙手,依稀能看到當年徒手扒開焦土,十指破損,鮮血淋淋。  “再後來,我找到軍隊,從十幾歲開始扛槍,跟著隊伍轉戰南北。因為認識字,又幾次立下戰功,被連長帶在身邊。”  “等到趕走那群畜生,我就解甲歸田,回到家鄉後,獨自守著半焚毀的老宅,沒有娶妻,也沒有半個兒女。”  烽火遍地,侵略者肆虐的年代,老人的遭遇隨處可見。他失去家人,失去一切,對侵略者的仇恨讓他拿起槍,毅然決然走上戰場。  一次又一次鏖戰,一次又一次拚殺,戰友一個個倒下,槍林彈雨中,他從沒奢望能活下來。  “不打仗的日子,我最常想起的反倒是打仗的時候,同班的戰友,會罵人的班長,脾氣暴躁的排長,讀書人出身的連長。”  老人的語氣帶著懷念,臉上表情開始放鬆。  “早二十年前,老戰友聚會,我和三個老家夥去到當年的戰場,坐在連長給我們訓話的地方,喝了整整半夜的酒。然後就哭,邊哭邊笑,笑到後半夜,遇到民警過來,原來是有人報警,以為我們是幾個老瘋子。”  回憶起當時,老人竟大笑出聲。  顏珋沒有打斷他,隻是陪他飲酒,聽他說話。  最後,是老人主動轉開話題,提及他唯一的執念。  “我想找一個人,我的大哥,也是當年隊伍中的參謀。”老人的表情變得嚴肅,雙眼中再次閃過紅光。  顏珋放下酒杯,道:“若令兄在世,我必能助先生尋到。如已往生,就隻能到地府尋人。時間久遠的話,怕是早已經投胎,再世為人,尋不到了。”  “他沒死。”老人斬釘截鐵,“我知道他沒死。但我不能離開這裏,離開就會被鬼差抓捕,沒法去找他。”  “是為尋親?”  “尋親?”老人聲音粗噶,笑容冰冷,周身突然湧出黑氣,雖然稀薄,卻是成為厲鬼的先兆,“我要找到那個出賣戰友,投敵叛國又躲開製裁的畜生!我要親手結果他的性命,帶著他一起灰飛煙滅!”第15章 陰兵  往生者同顏珋結下言契,甘願付出一魂一魄,為的多是回溯過去。  老人則不然,從戰爭歲月中走來,他要的不是過去,而是現在。更清楚明白地告訴顏珋,他要取人性命,對方還是他的親生兄長。  他的執念和旁人不同,並非拘於自身,而是要為死去的戰友報仇,讓當年叛國行惡之人付出應有的代價。  “我要找到他,親手殺了他,讓他再不能為人,更不能投胎轉世!”  老人咬牙切齒,黑色戾氣若隱若現。  因其生前為國為民,一身浩然正氣,哪怕凝成鬼體多年,執念漸深,仍如顏珋之前所言,始終沒有成為怨鬼,更未變作厲鬼。  “當年究竟發生何事?”  酒壇已空,顏珋又回身取來一壇。壇口拍開,香氣更加濃鬱。  “當年,當年……”老人端起酒杯,杯口已經送到嘴邊,手卻開始微微顫抖,酒水從杯中灑漏,沾濕桌沿。  見老人雙眼浮現紅光,黑線在脖頸和臉頰上蔓延,顏珋立即點住老人眉心,讓他迅速清醒過來。  意識到剛剛發生什麽,老人向顏珋道謝,歎息一聲,將當年發生的事盡數道出。  “那是一場硬仗,師部下達命令,堅守陣地,不許後退半步。師長親身為餌,調動所有情報人員,專為引敵人入甕。”  “若是計劃成功,就能卡住敵人的脖子,切斷兩支敵軍的聯係,趁其主力被牽絆住,裏應外合逐一殲滅。”  老人凝視酒杯,杯中並無倒影,他卻看得格外專注,雙眼一眨不眨。  “連長給弟兄們訓話,一定要堅守陣地。他戰死,排長頂上,排長戰死,班長接替。連隊上下每人配發一枚手榴彈,就是死也要拉著敵人一起!”  老人聲音低沉,眼底紅光頻閃,臉頰和脖頸卻未再出現黑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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