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你。”庚辰手向前一推,就要把畢方交給顏珋。  原本抖個不停的畢方,突然間發出一聲高鳴,周身騰起熊熊烈焰,在火中化作一名魁梧的男子,樣貌雖然端正,渾身卻充斥暴戾,不折不扣是隻凶獸。  “庚辰,顏珋,你二人這般辱我,我同你們勢不兩立!給我等著!”  聽到前半截話,還以為他要做拚死一搏。最後一句直接露底,分明是心裏認慫,留下一句場麵話準備撲扇翅膀逃。  “不用等日後,現在就可以。”顏珋靠近庚辰,單臂搭在他的肩上,指著轉身要跑的畢方,笑道,“抓住他,我必定好生款待你。”  這句話太過耐人尋味,陰兵抓著刀槍,一起轉頭看過來,鬼臉上滿是好奇和求知欲。  庚辰側頭看向顏珋,因顏珋靠得極近,嘴唇不意外擦過他的額角。  “好。”  這個回答頗有些出乎預料,顏珋眼底閃過一抹詫異。  畢方趁機想要脫逃,不想庚辰看都不看,仍鎖住顏珋的視線,單手祭出長劍,劍鞘飛出,精準砸中他的後腦。  從半空落地時,畢方清楚看到,自劍鞘騰起混沌、騰蛇兩頭凶獸。洪荒時代,他們三個稱得上是死對頭,哪怕僅是一道凶氣,照樣是不死不休。  “欺人太甚!”  畢方麵露凶狠,墜落中途翻身,雙手合於身前,一團白色的火焰在掌中成形。  此為畢方獨有的訛火,破除九尾布下的禁製,燒毀狐狸洞,連補天石的靈力都能燒掉的就是這種白色火焰。  若是其他天神地祗遇到訛火,都會有幾分謹慎。可惜這隻畢方運氣不好,遇上能以尾畫江的應龍,注定他今天要倒大黴。  訛火飛來,陰兵周身死氣陸續引燃,被焰光大片蠶食。  “後退。”連長當機立斷,命麾下後撤。這隻異妖不是他們能對付,還是讓開場子別拖後腿。  顏珋單手搭在額前,仰望半空中的畢方,笑道:“庚辰,你見過他的祖宗。相比之下,這隻如何?”  “不如何。”庚辰收回劍鞘,單手捏法訣,原本萬裏無雲的天空,突然陰雲密布,狂風大作,一道閃電淩空飛落,精準砸在畢方頭頂。  起初畢方還能硬扛,連續三道之後,暴雨傾盆而下,第四道閃電落下,畢方終於撐不住,當場渾身冒煙,從半空垂直跌落,砰一聲摔在地上,砸起大片水花。更因靈力耗盡,又一次化出原形。  “焦了,這怎麽下刀?”顏珋走到畢方跟前,抬起一隻燒焦的翅膀,又嫌棄地放下。  庚辰挑了下眉,揮袖收起雨雲,道:“不能做就丟掉,再抓一隻就是。”  畢方尚未咽氣,聽到這番對話,渾身又開始哆嗦。  解決掉畢方,想起客棧中還有一隻水鬼,顏珋笑著請庚辰入內。至於那隻燒焦的鳥,反正生命力夠強,雷都劈不死,幹脆丟給小狐狸磨牙。  “別咬脖子,我還有話要問他。”  “是!”  客棧中,女鬼依舊安坐在桌旁,麵前食盒酒壇均已空空如也。醜六坐在她的身側,毫無形象地張大嘴巴,滿臉都是詫異。  “顏珋,她全都吃了,一點沒留!”見到顏珋,醜六蹭一下站起身,大聲道。  足足兩大盒果幹、飴糖和妖魚,哪怕是陰兵連長,也無法一頓吃完。眼前的水鬼吃下去,竟無半分不適?  顏珋走到桌旁,女鬼站起身,姿態端莊,纖巧嫋娜,絲毫看不出胃口如此之大,還有成為吃貨的潛質。第23章 怨恨  臨近傍晚,醜六向顏珋告辭。兩壇美酒之外,還同顏珋換了一盒果幹三盒飴糖。不管情願與否,她現在都是族群的首領,照顧族內幼兒屬分內之事。  “回去後得告訴那幾條小魚,沒事別在海底亂挖東西。”  看一眼又捧起食盒的女鬼,見她幾筷結果一條妖魚,醜六頭皮有點發麻。一隻水鬼吃起東西比餓死鬼還凶,不是親眼見到,簡直無法想象。  回憶白天那個架勢,她都有點後怕。  萬一對方吃不飽,難保不會趁顏珋被畢方絆住,撲上來把自己嚼碎吞了。  這隻水鬼沒走之前,她還是少來客棧為妙。  醜六前腳剛走,庚辰也告辭離開。  顏珋送出門外,站在琉璃燈下,朦朧的光灑在身上,似罩上一層光暈。  庚辰腳步微頓,開口想要說些什麽,最終卻又什麽都沒說。視線掃過顏珋,雙眸縮成狹窄的豎瞳,握緊手中長劍,轉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顏珋環抱雙臂靠在門邊,目送庚辰背影消失,拇指按上下唇,微微用力。腳邊感受到一團溫暖,低頭看是撒嬌的小狐狸,不由得輕笑。捏著白尾的後頸提起來,在手中團成一團,轉身返回室內。  當夜,陰兵輪番看守鬼火,連長本想去抓妖獸,卻被顏珋攔住。  在安市之內,判官鬼差忌憚他和庚辰,不會對這支陰兵如何。一旦走出安市範圍,難保不會遇上麻煩。  縱然陰兵身負功德,不懼怕地府眾人,同判官也能打得有來有往,但他們終歸還是要投胎,結下太大的梁子,對今後並無益處。  “投胎啊。”連長坐在桌旁,抓起酒壇灌下一大口,周身黑氣湧動,不如平日裏陰森,反倒有一種淒涼之感。  “成鬼幾十年,整日想著給死去的弟兄報仇,讓叛徒得到報應。投胎,咱們還能投胎,那些和鬼子兵同歸於盡的弟兄再也不能了……”  鬼不會喝醉,連長卻醉了,數十名陰兵也是酩酊大醉,被顏珋送上二樓,整夜能聞令人心酸的鬼哭。  女鬼留在一樓,連吃五條妖魚,僅僅六分飽。最終克製住自己,沒有繼續動筷。取袖中絹帕拭過唇角,又解下一隻荷包,倒出五枚晶瑩剔透的琥珀珠,內裏裹著的竟然都是百年妖丹。  見顏珋麵露詫異,女鬼不願他誤會,開口解釋道:“店家莫要多想,這些都是河魚妖丹,且是吞噬孩童作惡多端的惡妖,並非海中之物。”  “河魚?”  “正是。”女鬼頷首道,“我葬身之地實非海底,而是河中。”  女鬼將琥珀珠送至顏珋麵前,將自己生前遭遇娓娓道來。  “我是前清光緒年間生人,曾祖和祖父都是秀才出身,做過縣令身邊的幕僚師爺。父親沒有讀書的天分,在家鄉經營百畝良田,還開起一家綢緞莊和一家飯莊。”  回憶起童年往事,女鬼麵上帶笑,縱然黑氣不散,予人的觀感卻變得柔和起來。  “我是家中長女,出生在冬日,恰逢一場瑞雪,父親為我取名頌雪。我之後,母親再未生育。父親納兩房妾,也僅添一女,比我小兩歲,同樣生在冬日,取名詠梅。”  “詠梅自幼聰慧伶俐,極討父親喜歡。她嚷嚷著要去學堂,父親也依她。”  說到這裏,女鬼的神情慢慢變了,像是籠罩一層陰雲,再不見半分溫暖。  “我十四歲定親,十七歲出嫁,隔年隨夫家搬到省城。”  “當時大清朝已經沒了,丈夫有留學背景,在政府出任官職,家世水漲船高。我的娘家僅為鄉紳,且我三年未有所出,婆婆時常不滿冷言,家中下人看臉色行事,也多有怠慢。”  “那時我日子雖難,卻也並非過不下去。總記得母親教導的溫和恭順,總想著哪怕是一顆石頭,用心焐也能焐熱。”  女子深情哀傷,哀傷中更有幾分戾氣。  “然而,我想的,和他人想得完全不同。”  “怎麽?”顏珋斟一盞熱茶,送到女子麵前。茶香嫋嫋,熱氣升騰,白紗般朦朧女子的表情,僅有雙眼愈發鮮紅。  “我夫名宗章,沈宗章。早年往東洋留學,習得新式文化,不喜舊式女子。娶我不過是為我父承諾的銀元,為前程需銀錢周濟。”  想到出嫁時的期待,被冷落時的隱忍,以及得知真相後的痛苦,女子攥緊雙手,指甲紮入掌心。  “這一切我都能忍,可他不該,不該做出那樣悖倫之事!”  眼見黑氣不受控製,顏珋探手點在女子額心。待情況漸漸緩和,攀爬至女子頸下的黑紋逐漸退去,方才收回手。  女子向顏珋道謝,飲下半盞茶,穩定住情緒,方才繼續道:“那一年,我母來省城尋訪名醫,和妹妹順道看我,暫住在我夫家。”  “詠梅言旅途有不適,要在家中休息,我安置好她,就帶母親去了醫館。大夫為我母開出良方,診出我亦有喜脈,我同母親都很開心,提前回到家,想要宣布這個好消息。不料想,竟看到、看到讓人不恥的一幕!”  女子周身黑氣瘋狂湧動,顏珋不得不取出一枚銀鈴,懸掛在桌上,以鈴音穩定女子的魂魄,避免她戾氣過甚,控製不住陷入癲狂。  鈴音清脆,帶著獨有的頻率。  黑氣逐漸受到控製,女子的神情不再扭曲,隻是雙眼依舊泛著血紅,語氣中充滿恨意。  “我的丈夫和我的親妹妹,光天化日之下,在我的家裏行那苟且之事!被我和母親撞破,兩人竟還恬不知恥,言彼此早有書信往來,自我出嫁那年就開始暗通款曲!”  想起當時的情景,女子雙目流淌下血淚,眼中除了恨,更深的是痛,錐心刺骨的痛。  “我斥他們不知羞恥,是不顧人倫的畜生。我的丈夫,同床共枕數年的人,現出不曾有的凶狠,竟要將我當場打死……”  女子一邊說,一邊撫過麵頰,隨即又覆上小腹。  “那一腳,正好踹在我的肚子上。”  “我母親過來阻攔,竟也被他推倒,頭撞在桌角,當場就昏了過去。”  女子聲音淒厲,雙目血紅,黑紋再次爬上脖頸。  “血,好多的血,有母親的,也有我的。”  “那男人依舊沒有停手,像是要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將我打死。我的好妹妹,披著男人的外衣,坐在床邊看著,她在笑,笑得那樣得意,那樣狠毒,那樣讓人冷徹心扉。”  “等男人累了停下,她走過來對我說,她從懂事起就想看到這一幕,看我們母女像狗一樣趴在地上。她說,明明她的親娘知書達理,年輕貌美,更討父親喜歡,憑什麽就隻能做妾?明明她更美更聰明,憑什麽我能嫁入高門,她就不行?”  女子抬起雙手,仔細看著掌心,仿佛能看到當年滿手的血。  “我很痛,痛得喘不過氣。我求她,求那男人,我怎麽樣都不要緊,救救我娘,放過我娘。如果他們要在一起,我願意自請下堂,絕不妨礙他們,可他們不肯,不肯!”  顏珋沒有說話,僅是提起茶壺,將女子麵前的茶盞注到七分滿。  “動靜引來家人,我婆婆也很快趕來。原來他們都知道,知道這對悖倫之人行的無恥之事!”  “沒人肯施以援手,沒有人!”  “我求助婆婆,說我有了孩子,婆婆現出幾分猶豫,那男人卻不肯放過我,又走過來,狠狠揣在我的肚子上……”  女子終於哭出聲音,渾身顫抖,鬼體都有些不穩。  “最終,我母親沒了,我的孩子沒了,那家人仍不肯放過我,吊著我一口氣,對外宣稱我不守婦道,和家中下人通奸,被我母親撞破,當場害死我母。我那好妹妹出麵作證,我百口莫辯。”  “我父親也不肯信我……不,縱然是信,他也不會救我。”  “按照我的‘罪行’,該和‘奸夫’一同上法場。結果沈家說什麽家醜不可外揚,聯合兩方宗族將我夜間沉塘。借口都懶得細想,隻說我夜間逃跑,慌不擇路掉進河裏。”  “水很冷,很冷。”女子握緊茶杯,似乎想籍此獲得些許溫暖,“我被綁住手腳,嘴裏堵著石頭,不斷向下沉……哪怕是死,我也沒有閉眼,我要看清所有人,每一個人!”  良久,女子身上的黑氣漸漸收攏,顏珋按住銀鈴,問道:“你是如何進到貝中,又是如何困在海底?”  女子笑了,笑得肆意凶狠,不複見最初的溫婉端莊,終於現出水鬼真容。  “我死後成鬼,去找過那些人,差一點,差一點就能成功。可惜,我遇到一個道士,一個多管閑事的道士!”  長街盡頭,一名身穿休閑服,麵容英俊的青年站在路牌下,手托羅盤,看著飛速旋轉,最終指向前方的銅針,眼底驟然現出厲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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