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敬將青椒挑出來丟到樓璟翔碗裡麵,看到他溫婉賢淑的從小泥爐上麵端起牛奶,向闕玉英道:"先給我,他應該又餓了,你抱著,我喂的到。" 樓璟翔身子往前傾,左手掌心墊在右手下麵,舀一杓熱牛奶喂到郎英傑嘴裡麵,郎英傑揮著小手,吃得很開心,噴出幾滴奶汁在闕玉英衣袖上,他笑笑用那件高級華貴的錦袍去擦小孩的嘴角。 這畫麵,闕玉英跟樓璟翔簡直像是他爹娘一樣,一個抱一個喂,樓璟翔一邊吃飯一邊頻頻觀察郎英傑情況,闕玉英讓郎英傑坐在自己大腿上不斷逗弄他,道:"這個是蝦子,蝦子要去殼才能吃,這個是火會燙燙,不要摸喔!" 樓璟翔拍了一下闕玉英肩膀笑道:"你跟他說這麽難的東西,他這麽小怎麽知道?" 楚子敬如同嚼蠟的看著他們互動,雙眼血絲額上青筋爆起,胃酸上湧道:"玉英師兄可以不要用疊字講話嗎?你們能等他會自己拿劍在帶上山嗎?" 闕玉英捏捏郎英傑臉頰,一副這是我兒子我自豪,直接無視楚子敬快吐血的樣子,戀戀不捨道:"他辣麽可愛,不能明天在送回去嗎?" 樓璟翔道:"郎夫人會擔心的,師兄要是喜歡,我可以讓他提早過來。" 楚子敬完全不想看他,全身血液彷彿火山爆發,聲如劍鋒道:"他要是敢踏進劍閣一步就死定了!玉英師兄麻煩說人話。" 闕玉英連忙端正坐姿,倒了一杯白酒,左手抱著郎英傑,右手舉杯道:"本座的意思是,此子目如朗星,骨骼清奇,根骨絕佳,儀表堂堂,日後必能成為一代劍仙,劍鳴九天郎英傑,江波一氣盪人間,大家說是吧?" 留守弟子們連忙七手八腳搶過杯子,隨便倒點什麽白酒、果汁進去,舉杯大聲應和道:"劍鳴九天郎英傑,江波一氣盪人間!" "劍鳴九天郎英傑,江波一氣盪人間!" "劍鳴九天郎英傑,江波一氣盪人間!" "劍鳴九天郎英傑,江波一氣盪人間!" 闕玉英整整大氅,看上去仙氣飄飄,領賢殿眾弟子皆舉杯在漫天紛飛細雪的除夕,遠山白頭風霧茫茫更顯滄桑壯闊,那天山風中,幽穀裡,彷彿都迴盪著闕玉英那句"劍鳴九天郎英傑,江波一氣盪人間"!作者有話要說: 樓璟翔這個人嘛我也不懂他在想什麽,是個心思複雜情緒跟小脾氣很多,應該跟他有共同個性的人才能讀懂他,反正我是不懂 ☆、二十一、夜雨芭蕉愁愁愁(二) 郎英傑順風順水的在天宵派樓璟翔門下每日努力修練,雖然個性橫衝直撞,不過蓮潭師兄姊不像劍閣這麽嚴謹詭異,對郎英傑都很照顧,樓璟翔則是因手把手教導郎英傑的關係,反而比以往更常待在天宵派。 樓璟翔寢室外麵種了一些芭蕉,他喜歡下著小雨的灰濛濛日子,獨自坐在書案上提筆寫一些為賦新詞強說愁的詩,聽著那些雨點滴滴答答落在葉上,彈在泥土中的朝濕氣味像是琴音聲聲,蘊含千年的悲歡離愁。 他也會聽著雨聲彈琵琶,隨著郎英傑逐漸長大,這樣的雨天就會想起那個下著大雨的夜晚,他在大戰後第一次再度殺人,郎英傑的母親被一劍斷喉的樣子,垂著蒼白的手腕躺在床上,死前眼光都不捨地看著嬰孩,姬宗臣現在肯定還在找郎英傑吧! 天宵派重重禁製,姬宗臣也不可能找上來,在別人看來下雨天是很不方便的,對樓璟翔而言下雨的日子有著非凡的意義。 他在躺椅上看書,窗外雨水是撥著弦的指尖,錚錚敲打出破碎的曲調。 "師父,這字怎麽念?" "離人心上秋,念做愁,意思是想死又不得死,生生碌碌輾轉無休。" "師父,今天夥房有小米粥,我幫你留一碗。" "如果能多加上鶴頂紅就端上來吧!" "師父,這帕子很好看吧!我請我娘多做一條給你。" "嗯……下次做條足夠穿過房樑的給我。” "師父,今天在校場看到師叔,他好凶!我不喜歡他!" “子敬自覺沒有你帥,無地自容,生無可戀自然凶你。" 郎英傑總是會跑進來問那些修練上不懂的地方,得到答複又很開心的繼續去練劍,樓璟翔看著他一天天長大,郎英傑更是毫不保留著對自己的尊敬喜愛,他越來越難將那些過往開口,每每想去找闕玉英談談,話到嘴邊腳到門邊又無勇氣,總是想著明日再談吧!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 對於英傑不能開口,對掌門師兄不敢開口,內心的塵埃越積越厚,愧疚越滾越大,一晃眼就是十六年後。 樓璟翔當初抱走郎英傑前順手拿了牆麵上掛著的長劍當作防身用,在百年大戰後,他不想自己的瀟湘劍再度染血,而那次殺人用的正是此劍。 姬宗臣以前學著中原習俗,想給郎英傑抓週看看,擺了滿地上幾十把好劍,阿吉忍不住道:"將軍,抓週要放不同的東西…….筆呀算盤之類的,這怎麽抓都是劍呀。" 姬宗臣自豪道:"我弟弟以後要當殿下護衛的人!自然要拿劍,我這不是放很多不同的劍嗎?" 阿吉隻好閉嘴,看少爺抓到一柄刻著"忠臣劍"都不想吐槽那個命名方式,要不要這麽誇張,少爺叫姬忠君拿忠臣劍,鍾離殿下肯定不想帶有這麽繞口名字的護衛!叫個屬下名字都舌頭打結,要不要這麽鬧心! 姬宗臣卻很滿意道:"好小子!不愧是我弟弟,以後為兄親自教你劍法,遇到天宵派刷刷刷一劍就嶄落他們狗頭!" 可惜姬宗臣沒如願,那個一生宿敵樓璟翔變成郎英傑最喜歡之人更是他始料未及的走向。 九鵬劍原本是忠臣劍,被樓璟翔拿去請楚子敬用洗塵水重新鍛造"忠臣劍"洗去魔息。 當時楚子敬道:"我是可以磨掉魔息,不過這柄劍畢竟有過第一任主人,若是他出現,這柄劍還是會優先聽命前者的。" 樓璟翔基於愧疚和贖罪心裡,覺得"忠臣劍"畢竟是郎英傑原有的配劍,重新改成九鵬劍後,看到郎英傑這麽開心整天抱著劍走來走去,有時候總是想著什麽時候能將他原本的東西還給他呢? 樓璟翔本來就不是很會跟人打交道,應付外麵的事情有闕玉英掌門,應付對內的事情有楚子敬師弟,上下都有實力能力財力一等一的師兄弟,養成樓璟翔要麽宅在蓮潭閣裡死不出門,要麽一出門就是個把個月不見人影,蓮池弟子學會獨立麵對各種任務跟學習上的困難挫折,樓璟翔就更神龍見首不見尾在天宵派就整日想著各種各樣奇葩的尋短方式度日。 闕玉英跟楚子敬保證過,郎英傑要是做出違背門規之事,自己定先手刃此徒,楚子敬身為師弟也不好多加幹預,闕玉英一向是放手讓其各自發展的個性,而那些血腥的過往常常隨著夜雨打窗外芭蕉,時時浮現在樓璟翔心頭。 啪答啪答!啪答啪答!啪答啪答! 啪答啪答!啪答啪答! 樓璟翔越來越難好好入眠常常夢到百年前大戰,四周黑漆漆無風無雨自己設下埋伏一次坑殺姬宗臣的部隊,而那些魔族士兵不斷湧入密密麻麻浪潮一般,怎麽也殺不完,沙沙沙風聲響起,數萬隻鋼箭將自己釘在地麵,他在數百個青火光點下,仰麵攤著,痛恐難堪卻仍無法斷氣,那些魔兵低頭啃食自己的肝髒,拉出腸子空氣中都是自己的血腥味,他感覺不到心跳聲…….. 啪答啪答!啪答啪答!啪答啪答! 又夢到自己禦劍在空中突然不斷墜落,看到姬宗臣持著長槍將自己刺穿,樓璟翔驚醒次數越來越平凡,每次醒來,屋外都是一片漆黑,耳際還是雨答答聲。 芭蕉葉盛滿雨水,被壓翻了葉子,水呼嘩嘩的滲入泥土中。 樓璟翔發了一身熱,一整日都躺在床板上,迷迷糊糊中聽到郎英傑焦急的嗓子,等到第二日深夜他在昏黃的燭燈中見到一個沉穩的背影,他抬起手抓住那人衣袖。 闕玉英側過頭,嗓音低沉,語氣永遠都是穩定到讓人心安,道:"醒了?英傑熬了一些粥,我扶你起來。" 那鍋粥在小爐上冒著白煙,闕玉英想必是用靈力不斷加熱,一代掌門竟然用靈力在熱粥,真是殺雞用牛刀,樓璟翔沒什麽力氣吐槽他了。 樓璟翔撐起身子,闕玉英拿起一個枕頭墊在他身後,舀了一杓粥吹了吹,用下唇碰碰覺得不燙口才喂給樓璟翔。 樓璟翔兩日未進食卻不怎麽餓,麵色蒼白道:"師兄怎麽來了?小病而已不礙事。" 闕玉英溫聲道:"你都不來領賢殿,師兄隻好過來打擾你了,怎麽?都病倒了還不許師兄過了嗎?" 肯定是英傑那傻小子大驚小怪,搞出很大動靜引來師兄的事實證明的確沒錯。 楚子敬那種身經百戰的身體,總是覺得樓璟翔太虛弱了,而且也不認為風寒發熱是什麽大病加上樓師兄劣跡斑斑的尋短紀錄,知道就他事多,更不想見到一臉蠢笨的郎英傑抱著九鵬劍秀下線,還要壓製自己不當眾處決他的衝動,綜合以上條列式的想法,冰著臉拒絕闕玉英的探病之行邀約,繼續高冷的在劍閣練劍。 闕玉英又換了藥湯來喂,樓璟翔微微蹙眉舌尖嚐到苦味,一手搭在師兄上臂道:"我自己來。" 闕玉英遞給他,繼續坐在床邊沒有要走到意思,樓璟翔將藥碗往旁邊一放道:"師兄早些休息吧!" 下起逐客令來毫不客氣。 闕玉英盯著他那淺淺的灰眸道:"你做惡夢了?多久了?" 八成是說夢話給師兄聽到了。 樓璟翔移開目光道:"這幾天精神不濟,一直下雨,過兩天就好了。" 兩人沉默良久,闕玉英先打破寂靜道:"前幾日蔚然說門派人手不夠,他在幽州跟候仙府合作買了中央地段開了一家賭玉店,裡麵還有子敬喜歡的紫砂壺,下回下山可以去看看。" 樓璟翔也不答腔,盤算等著師兄一走就把那碗苦的要命的藥澆花。 闕玉英嗓子很像在跟小孩子商量課業般道:"我覺得英傑可以去試試看,璟翔覺得呢?" 樓璟翔心思翻騰,他不知道姬宗臣死透了沒,要是活著是不是還堅持不懈地尋找失蹤的弟弟?他有勇氣對英傑透漏哪怕一丁點身世?沒辦法,時間不是讓人忘掉痛苦,隻會將難以麵對之事醞釀的更加濃鬱。 樓璟翔眼光飄移,用很看破紅塵的態度道:"英傑知道後,會殺了我吧?" 闕玉英一時難以回答,郎英傑的確有理由殺樓璟翔,不過以他的個性……. 樓璟翔露出一絲怪異笑意道:"不過以他的個性會先崩潰吧!" 因為他很喜歡樓璟翔,在學會叫爹娘之前,他人生第一個學會的兩個字是"師父"在蓮潭師兄姊眼裏麵,師尊簡直就是頭號頭痛問題人物! 大家都有誌一同的拜託他別整日一臉苦大仇深的除下鞋襪站在頂樓,隨時要跳下來的恐怖德行,或是興味濃厚的拿著鐮刀在自己脖子比劃,或是突然躺進弟子挖好正準備種菜的坑裡麵,別人一轉頭就看到師尊一副駕鶴歸西的滿足微笑,賊恐怖! 那段時日樓璟翔心裡厭世感暴增,高峰期嚇壞不少弟子,那幾年讓很多新進的孩子在被心靈重創的蓮潭還有肉體折磨的劍閣兩者間,幾乎無法選擇哪個地方更讓人難受! 簡直兩邊都是地獄,還是風格迥異的地獄! 苦也! 郎英傑憧憬樓璟翔這種瀟灑隨興、身在紅塵不染紅塵的姿態,師父站在高處衣帶翩翩的仙氣樣、拿著粗糙鐮刀都能拿出一副尊貴氣,鐮刀瞬間變成法器,還有師父以天為枕地為蓆的恣意姿態躺在土坑中修練! 有夠仙!簡直是神! 鋐午每次拿著一疊卷宗經過蓮潭要送去領賢殿時,第十七次看到樓潭主開始新一輪循環自傷模式,樓潭主水性太好避氣沉水底也溺不死,幾個捲著褲管採蓮蓬的弟子抱怨道:"師尊!您能別沉在這裡嗎?都把水蓮根壓壞了!這幾株我細心培育好久的說!" 鋐午滿頭大汗一臉黑線,郎英傑抱著九鵬劍蹲在池邊大聲道:"快三個時辰了!師父好厲害!我也要學避氣!" 鋐午見一堆蓮潭弟子非常困擾的抱著食材看都不看自家潭主一眼,在看到郎英傑一臉崇拜的對著哀戚站起身的樓潭主,像隻小鳥一樣跳上跳下!喃喃道:"我跟他看到是同一個畫麵嗎?還是我終於被楚閣主操到出現幻覺了?" 郎英傑在蓮潭生活幾十年,對任何人開口閉口都是我師父如何如何,開頭都要帶上我師父二字,劍閣的弟子都很羨慕郎英傑有這麽疼徒弟的師父,覺得樓璟翔並沒有外界傳得這麽誇張厭世,郎英傑始終認定師父是帶他走進修仙大道的明燈,他喜歡這條路,樓璟翔對而言他是神! 一尊神聖、莊嚴、不可侵犯的神祇。 當樓璟翔知道時,他早就失去麵對過去那個犯錯自己的勇氣了,有時候他甚至埋怨郎英傑這種無中生有的好感,他本就不是會承擔責任的個性,郎英傑越喜歡他,他越難以接受自己,那種好簡直不斷在提醒樓璟翔曾經做過什麽。 他彷彿看到下著大雨的夜晚,在泥濘不堪的竹林中,他持著忠臣劍,不斷的奔跑、喘氣、憤怒,當初為什麽可以這麽冷靜的殺死一個羸弱女子? 因為她是東沙魔族,她的存在本身就是錯,留下郎英傑是好心,殺他也是應當! 可是她跟郎英傑的沒有做錯,我怎麽知道一個女人跟剛出生的嬰兒殺了多少人? 姬宗臣的罪讓她母親跟弟弟扛對嗎?對的對的,他們都該下地獄,沒錯沒錯,他們都該下地獄! 一個自己會不斷認同自己。 那你當年不殺郎英傑當真是好心?還是隻是因為想讓別人對你心存感激? 另一個自己會不斷打擊苛刻自己。 或許是吧!被感激永遠比被憎恨好,郎英傑是個單純耿直的人,就算知道真相又怎樣?我太了解他了,他狠不下心殺不了我,也沒勇氣去恨! 恨一個人比愛一個更需要勇氣,恨一個比愛一個人更難去冷靜! 他這種精緻又脆弱,討厭英傑莫名放大自己善良,想著又自厭自己有這樣想法,英傑坦率真誠的尊敬自己,讓自己覺得自己很卑鄙讓自己討厭對方用看似善良的感情施壓到自己身上。 他總是在心裡麵數落英傑,讓自己有足夠理由討厭他,又討厭這樣的自己,每每交錯攻擊到體無完膚,自己把自己罵到哭,心中的憂苦就越纏越亂。 樓璟翔不斷在兩個兩極的情緒中自我厭惡,自己辯駁、在自我推翻、自我厭惡。 闕玉英眼神中讀出不情緒,他拍拍樓璟翔肩膀道:"好了,不要多想,你若是不願,師兄不會勉強。" 掌門師兄對自己萬事包容的好,讓樓璟翔更加覺得自己泥濘不堪,更加想要逃離這裡。 郎英傑後知後覺的知道師父喜歡下著小雨的氣候,特別鑽研招雨的法術,有事沒事就站在師父寢上屋頂上方開始招雨,十有八九沒控製好,整個蓮潭的水漫出來,蓮潭弟子都頂著書冊泅泳,或是咬著提籃狗爬式的水中前進,樓璟翔看著自己弟子們泡在積水裡麵疏通,站在房頂風月幹卿底事的樣子,仍是一副厭世的幽幽道:"這種深度也淹不死我啊……."